意外的人生

上午和颜师姑作居家关怀，案主是一位老爷爷。老爷爷是退伍军人，自己一个人住。

那一年秋天，枫叶开满了整个东北的山头，他告诉新婚不久的妻子，山上的枫叶再红一次，他就会回来，没想到，枫叶红了一次、二次、十次、二十次、三十次、五十次、六十一次－－他没有回去。

　 四十五年前，老爷爷从大陆到台湾，但战火连天，他和妻子失散了。退休后，他费尽千辛万苦打听妻子的下落，一直找了好几年，才知道妻子已死，留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已婚，而且生了一个男孩。

　　老爷爷知道后，欣喜若狂，他要回大陆和儿子、媳妇、以及那可爱的小孙子团圆，于是，老爷爷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和房子，带着一颗无比欢喜的心、带着希望、带着一生全部的积蓄，回到了大陆。

　　终于，在家乡的枫叶红了第六十二次的时候，他回来了。

　　没想到，归乡容易，团圆难。老爷爷的那位媳妇，不愿他来同住，把老爷爷赶出门；但是，媳妇虽然把公公赶走了，却把他带去的钱全部留下，并且威胁老爷爷：如果不把钱留下，就要给小孙子难看。


带着失望、带着眼泪、带着被搜括一空的行李，老爷爷回到了台湾。

回到台湾后，他寄住在邻居的违章建里，破屋、破床、破门、破桌、破椅、还有一颗破碎的心，默默陪着老爷爷。

过了不久，老爷爷的老战友把他接过去同住，让他感到人间的温暖、友谊的温馨。

老爷爷恨他的媳妇，早也恨、晚也恨；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的恨，一个月后，他就到慈济医院开刀－－他的胃，已经被他恨出病来了。

出院后，他还是继续恨，早也恨、晚也恨；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的恨，不到三个月，他又向医院报到了－－他的胃又恨出病来，这次住了一个星期才出院。

颜师姑带我们去看他，这些年来，老爷爷的心结一直都没有解开，颜师姑前后带了好几次的志工去看他，用尽各种方法，还是解不开他的心结。这次颜师姑带我们来，她对老爷爷说：“今天如果不解开你的心结，我们就不回去了！”随后又问：“你见到你儿子一家人的时候，你媳妇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其实关键就在这里，只要老爷爷把他媳妇说的话说出来，心结就可以解了，但他听了颜师姑的问话，把头转了过去，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又缓缓地将头望着天花板，眼中含着泪水，充满了苍凉和悲愤。

回到了医院，心中一直想着老爷爷。到了下午，台中的一位师伯要我到复健室去。有一位来作复健的年轻人，师伯希望我跟他聊聊。

　　我一边走一边想：也许我可以好好帮这位年轻人。到了复健室，一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正在重复单调的动作，很努力的在作复健。

　　我开始和他轻松的聊天，原来他住花莲，四个月前在工作附近被一辆卡车撞了，经过加护病房急救，普通病房休养，现在每星期固定来作复健。

　　我们聊得很愉快，大概是因为年纪相近吧！聊到气氛最融洽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年轻人笑了一笑，说：“你是不是要问我，恨不恨那个差点把我撞死的卡车司机？”我说是。年轻人回答说；“我在加护病房躺了一个星期，在普通病房躺了二个月，在那一段期间，生理上的痛苦，那是不用说了，心理上的痛苦，使我再也不想活在世上了。

“那段期间，我每天都希望赶快好起来，赶快出院，这样我就可以亲手杀死那个司机，顺便把他家人也全部杀死。”

　　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得心惊肉跳，非常害怕。

　　过一会儿，他又说道：“出院后还要再回来复健，这里的复健师都好有爱心，我真的很感动。日子一久，心中的恨意也没那么重了。

　　“一段时间的复健后，自己觉得恢复状况还不错，医师也告诉我，边有希望像以前一样，所以我现在很努力的在作复健，希望能恢复，这样我就能继续工作了。

“我现在已经不恨他了，恨也没有用啊！你说对不对？倒不如好好作复健……也没什么好恨的。”

我专注地听他说话，仔细观察他的眼神，他很平静而安祥地说着，显然心中已经完全平静，不再有恨，我真的很佩服他。

佛家有所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苦。我一生最不想见到的人、最不希望遇上的人，他偏偏就来跟我碰面，这大概就叫怨憎会吧！

像老爷爷遇上那个媳妇、年轻人遇上卡车机，如果不是那个媳妇，老爷爷已经团圆欢乐、含饴弄孙，幸福美满；如果不是那个卡车司机，年轻人继续工作，前途光明，一切美好。

　　但是，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这么无奈、这么具有悲剧性；这种“意外的人生”，真教人苦哭笑不得、教人悲愤埋怨。

　　我这一生最不希望遇上的人，他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故意跑出来和我碰面，像老爷爷遇上那个媳妇、年轻人遇上卡车司机。

　　生命中“怨憎会”的无常是很多的，也是无法避免的，但“随缘消旧业，莫再造新殃”，却是我们唯一的、最佳的面对态度。既然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就改变自己的想法。事实是不可改的，但想法是可以变的；面对这种“意外的人生”，再多的后悔、伤心、埋怨、愤怒，都是多余的、于事无补的，不如努力于当下，寄托希望于未来，难道心中怀着仇恨，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吗？

　　老爷爷跳不出生命的业缘，整天仇恨，一再伤身，他打了一辈子的仗，最后打败他的，竟然是他的媳妇！至于那位年轻人，真的很了不起，他能看破人生无常，以心转境，不被境转。面对“意外的人生”，起而心存报复、欲杀人泄恨而后快；继而心平气和；终而消恨泯仇、把希望放在未来。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智慧，真教人佩服不已！难怪颜师姑曾说，病人就是佛，我起先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愈想愈有道理。《楞严经》上说：“若能转物，即是如来。”我从年轻人身上印证佛经，真教我终身不忘。

我本来是想帮助他的，没想到他为我上了最宝贵的一课。未能自渡，却想渡人；渡人不成，反被人渡，我想菩萨一定在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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