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 2007-09-19 20:08:17作者:朱健国
2007年9月10日上午,十几个与第二十三个教师节有关的电话打到我手机,最难忘的一个北京来电——朋友吴学军纪念六年前病故的母亲,一个一生在“反属”帽子压迫下痛苦挣扎的乡村女教师。
眼前顿时闪烁两个画面。一张1948年的老照片,上面一个纯真少女,明眸灿烂美若“青春之歌”;一张2001年1月10日的数码照片,只见一个面如枯叶焦土的临终病妪,昏浊的眼睛充满临终困惑,两个影像交替闪回,叠韵叠影,无语泪东流……
两个画面都是吴学军母亲唐贤辉。
2000年12月的一天,我随吴学军来到他的故乡,在四川安岳县人民医院一病房见到了其母,七十岁的老人因乳腺癌和肺癌已在弥留之际,连最疼爱的小儿子吴学军也认不出了。
吴学军说,几天前,母亲突然很清醒很坚决地将他从北京叫回身边,一番痛说家史让他醍醐灌顶。
母亲先拿出一张照片,说,上面这个祥和英俊斯文的先生,不是你的二叔,而是你的外公!
吴学军大惊。从1966年出生,到他以全县状元到北京人民大学读本科读研究生,1990年毕业留校任教,母亲从来只承认家里有二叔。后来他因一个“风波”牵连而“下海”,母亲不再强调“二叔”,但也从不提有外公。虽然吴学军隐隐约约感觉“二叔”就是外公,却从来无法证实。现在母亲何以要突然说明“二叔”就是外公?
母亲悲痛而庄严地说,你外公冤啊!1950年7月1日,他被一个土改工作队长下令镇压(枪毙)!那时一个科级干部,一个土改工作队长就可批准杀人!你外公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是靠勤奋、节俭成为了地主,成为了绅士,成了一个地方的督学(也当过几天税务局长),后来又当中学校长,但他对佃农、佃户都特别好,每年逢年过节,家里的门口就放有谷子,谁要是过不了年,谁就可到我家里来取谷子。所以当时工作队发动农民来斗你外公的时候,没有人斗,因为他太好了,没有得罪一个人。后来工作队没有办法,把他弄到另外一个乡,别人根本都不认识他的一个地方,结果还是没人来斗,就骗他写材料一定要检查一点错误,“给政府一个台阶”,然后就翻脸食言以“反革命分子”把他枪毙了。你外公被枪毙的时候,我和你外婆也被逼去陪斩,你外婆当时就疯了,工作队还逼她吃大粪,检验是不是真疯!你外公当时跟我讲:清者自清,自古冤魂必昭雪!他那天上杀场的时候,穿得很精神,他说我根本不怕死,我并不是屈服于什么,或者为了什么主义,而是为了人格的尊严,我不会向谁低头的!你外公一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他昂着头挺胸走向刑场,但他也不张扬,也没有喊口号,只是默默向我和外婆深情凝视。他可能知道,我今后会生下你这样有才智的儿子,深信他和所有蒙冤的地主终有一天真相大白!……
吴学军问母亲:妈,这么大的冤你怎么今天才讲?
母亲叹道,你现在真正是一个有理智的知识分子了,我才可以放心地和你讲。如果我早说了这些家史,你可能会想到复仇,那你就可能上不了大学,当不了硕士。要记住,妈今天给你痛说家史,决不是要你去记谁的仇,而是要你永远记住:世上本无“敌人”,都是人们自己臆造的。一个“敌人”,一个“复仇”,这两个邪念使共产党犯了“阶级斗争”错误,也是一切人类社会灾难的根源!你外公冤死于“敌人”与“复仇”两个观念,你和你的子孙就千万不要再走老路。我给你说这些事,一是要你记住这血的教训,远离“敌人”与“复仇”两个观念,同时也希望你牢记“敌人”与“复仇”两个邪念让你外公和千百万地主成冤魂的历史。我们不要复仇,我们没有敌人,但要牢记血的教训,将真相留给历史!
母亲说完这些,又对吴学军指着一张老照片上一个亮丽少女说:你妈那时多美啊,是成都中学的校花。要不是你外公出事,你妈不会当乡村小学老师,可能出国,可能当艺术家,也不会找你爸……
这又让吴学军惊异,这是妈妈几十年来第一次说自己美丽,她一直视美如仇;过去,谁说这话她跟谁急。人皆知,外公被镇压后,妈妈和外婆、舅舅都成了反革命分子家属,“杀关管”家庭是入另册的“阶级敌人”。当时外婆疯了,舅舅还小,全家重担落在刚刚二十岁的妈妈身上。妈妈一下子从校花沦为“反属”、村姑,家里房没了,地没了,妈妈只好一切装傻,她从此不打扮,拒绝美丽,穿得破破烂烂地拾野菜度日。但她天生丽质,还是被乡干部选去在宣传队里跳舞,在一次表演中被一个区长关注,区长希望她到区里当一个专业宣传队员,妈妈却坚决拒绝了,只想当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平静度过一生。结果区长真让她当了一名公办小学教师。这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故事,妈妈没讲,对于爱情世界,妈妈缄口不言。从外公惨遭冤杀的那一天起,她只剩下生存的意志,关闭了男女之爱,她从来没有爱过丈夫。只是当时他的成份好,人也老实,是一个很好的政治防空洞和避难所,所以才让他成了吴学军的爸爸。
吴学军此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那样全身心地痴爱着他们兄妹四人。大哥生下来就是哑巴,一直被爸爸嫌弃,不许上桌吃饭,但妈妈每天都要亲自一口一口地给他喂饭。妈妈知道,大哥生下来就是哑巴是因为怀他的时候,整天搞运动,整得她常常病倒,打多了青霉素、链霉素所致。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妈妈在下班后还撑着疲惫不已的身子,硬是将一个哑巴儿子教得能读书写字!要知道,那时一家只有很少的钱,妈每天下了课回来还要喂猪,要上山砍猪草!
吴学军忘不了,妈妈有一次狠狠打他。“小学时我是她的学生,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她让别的学生回答问题,别人都不回答,就让我来说。我那时小,就抢白了一句,别人都不回答,我怎么回答。然后妈妈狠狠地在课堂上打我,这是我人生最深刻的一次印象。她以前从来不打我,就是那次狠狠地打了我,打得她自己泪水涟涟,结果,全班同学都和她一起哭了!她一生不轻易在外面流眼泪,每次运动整她的时候,揪斗她,戴高帽子……她都不哭,但是她经常在家哭我们不努力学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哭得最多,送我去北京读书时,担心我不顺心,哭得两眼通红。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眼泪很多,母亲又是最坚强的,她面对家庭冤案、人生苦难,坚强无比;但她面对儿女们不努力学习时,她极易伤心流泪。这就是我的母亲!这就是我的启蒙老师!”
听完吴学军在教师节忆母亲,我久久凝望远方一座郁郁葱葱的高山。
近三十年来的教师节,一直是官方教师节,只是表示政府“尊师重教”的姿态而已,多是一些热热闹闹的“亲民秀”,甚至有土皇帝将其异化为“愚师节”。而吴学军将教师节赋予独立的民间意义和私人意义,利用教师节追究一些含冤教师的人生悲剧和历史悲剧,由此思考人类应该永远远离“敌人”与“复仇”两个祸害观念,走向共生哲学,这真有“借壳上市”之高明。
2007年 9 月 12 日于深圳 早叫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