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马丁·路德·金

发表:2007-12-22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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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与怀 1980年7月21日和22日连续两天,《光明日报》发表了王晨、张天来写的长达两万字的文章:《划破夜幕的陨星--记思想解放的先驱遇罗克》。该文以这样诗情澎湃的议论来展开震撼心灵的叙述:

"几千年来,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豪杰,似群星灿烂,彪炳于历史的太空。那些扭转乾坤、功昭日月的巨星,那些有创造发明、能利国福民的名星,将永远被人们称 颂。然而,人们也不会忘记,当银汉低垂、寒凝大地,我们民族蒙受巨大苦难的时候,那拼将自己全部的热,全部的力,全部的能,划破夜幕、放出流光的陨星。虽 然看来它转瞬即逝了,却在千万人的心头留下了不熄的火种。恰似长夜的十年动乱中,被残酷杀害的青年遇罗克,就是这样一颗过早陨落的智慧之星。"

流水行云,真是弹指一挥间!1980年,至今竟已过了二十六年!该文两位作者,不知近况如何?不知是否还记得他们当年激情?至于一些传媒近年来的状况,相 信海内外的读者都心里有数......且不管这些,且让我们刻下的心思,只集中在遇罗克一个人身上。1979年,《划破夜幕的陨星》发表一年之前,遇罗克案件刚透 露出来,尚未正式平反,社会上已开始到处传颂遇罗克的事迹了。很多人都在读他的文章,传抄他的日记和诗作,甚至在一些正式会议上,都有人公开朗诵遇罗克的 诗文。当时,面对被惨遭杀害的思想解放的先驱和勇士,全国亿万民众曾经何等悲愤!曾经何等痛惜!曾经何等深思!如今呢?据说时代不同了,遇罗克这种人物已 成为历史,并大可以在历史中湮灭......

遇罗克,你难道就这样命中注定,就这样无可奈何,只不过是一颗过早陨落、只不过一闪即灭的流星吗?!

遇罗克遇难,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七岁,是1970年3月5日,至今更是过了三十六年了!

让我们打开记忆的闸门,暂且回到那些灾难深重黑暗无边的年月吧。



1966年,在所谓"红八月"中,北京市最早掀起一场惨无人道的"红色恐怖"的狂风恶浪,几个星期之内,单单在这么一个城市,根据不完全统计,就有超过三 万三千户被抄家,超过一千七百人被活活打死或受到迫害后自杀而死。这就是那帮最早"造反"的"老"红卫兵的"得意杰作"!(他们后来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 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

而这"英雄业绩"得以成就的指导思想就是他们视为通灵宝玉的"血统论"。

当时有一个"红对联"事件。那年7月29日,北京航空学院附中学生中的干部子女贴出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混蛋",横 批是"基本如此"。这副基于封建"血统论"--即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红对联"一出台,立即引起了人们的广泛议论。8月2日, "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在接见"红对联"辩论双方代表时说,对联"不全面",建议改成:"父母革命儿接班,父母反动儿背叛。--理应如此。"陈伯达貌 似公允实质却是煽动阶级对立阶级斗争的讲话一出,使本来就承袭有封建"血统论"思想观念的学生以出身为标准,迅速自为"红五类"--即出身于工人、贫下中 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和革命烈士者,并把其它人视为"黑五类"--即出身于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者(后来又加上叛徒、特务、走资派、资产阶 级知识分子,成了"黑九类")。在清华、北大、北师大等校及其附属中学以及其它学校,掀起了成立"贫协"的风潮。8月12日,"红对联"的坚决支持者、北 京工业大学学生谭力夫与他人联名贴出《从对联谈起》的大字报,向毛主席和中共中央建议,提出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提炼为政策,上升为本 本条条",要写进中共党章和法律,当作"全面的"、"策略的"党的阶级路线来推行。以后,他又在一次全校性集会上,发表了一个讲话,公开宣扬"血统论"和 "红对联"。谭的讲话被翻印了数百万份,几乎传遍全国,流毒深广,成为流行的"行话"。自认出身"高贵血统"的青少年争先恐后地穿起父辈的旧军装,扎上武 装带,更加不可一世地起来"造反"。于是北京掀起"红色恐怖",而且很快"红色恐怖"就在全国风行。淫威之下,以出身定一切的风气竟然成为全国民众都得遵 守的惯例:升学、招工、提干、参军,甚至去医院、乘车船、进商店、住旅馆,都必须报出身,看出身。全国各地成千上万人在"血统论"指导的"红色恐怖"中被 打被杀被侮辱。

就在"血统论"气焰嚣张的时候,1966年10月,北京城市各大路口、各大机关、剧院及各大院校门口,极其震撼地突然出现了数百份题为《出身论》、署名为"家庭问题研究小组"的油印文章。当时才二十三岁的遇罗克就是这篇一万多字的论文的作者。

"血统论"一向是门阀权贵维护特权的有力工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两千多年来,农民起义领袖陈涉面向苍天的吶喊,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生活在社会中下层 的志士仁人。现在,遇罗克,作为一个平民思想家,响应了。他认为:"对联不是真理,是绝对的错误。"他用大量的事实说明"出身问题"这一严重的社会问题。 他描述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状况,那就是,在那个年代里,家庭出身,个人成份,几乎成了决定一个人未来的社会政治地位的全部因素。"出身压死人"--一个人 如果出身或成分有"问题",便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迫害的阴影之下。

1967年1月18日,打着"首都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宣传部"旗号(希望这能对打砸抢的"联动"分子起一定的震慑作用)的《中学文革报》创刊,引人注目 发表了遇罗克这篇《出身论》。在以后几期的《中学文革报》上,遇罗克还发表了《谈纯》、《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等文章,对"血统论"继续作出一针见血的 系统的批判。由于他笔锋犀利,有理有据,反对派无可奈何,只能有气无力地诡辩和谩骂。因发表惊世骇俗的《出身论》而"一炮打响"的《中学文革报》一夜之间 风靡全国。人们排起长队购买这份小报,如饥如渴地争读《出身论》。全国各地的读者纷纷写信给遇罗克。他接到的读者来信之多,高达每天几千封,甚至令邮递员 不堪重负,只好让遇罗克派人去邮局取信。《中学文革报》先后印了近十万份,都被一抢而空。当时,这张小报二分钱一份,但在黑市上卖到两三元,或者要用好多 份其它小报才能换到。为《中学文革报》所设的接待站也异常繁忙,以应对读者的来访。遇罗克和《中学文革报》的伙伴们深受鼓舞,他们真诚希望中央领导人能够 读到这篇文章,并且支持他们。



可是,等待他们的是厄运。

1967年4月14日,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公然宣布:"《出身论》是大毒草,它恶意歪曲党的阶级路线,挑动出身不好的青年向党进攻。"这样,《出身 论》立时便被置于死地。面对随时会来的危险,遇罗克毫无惧色。他坦然地对伙伴们说:"把一切都放在我身上好了,你们不必去承担什么,因为那样也不会减轻我 的罪名,反而只能给你们自己找麻烦。"他照常写作、生活,相信人们终究会对《出身论》作出公正的评价。

1968年1月5日,遇罗克被捕。他大声地质问:"我犯了什么罪?"回答很干脆:"出身就是你的罪!我们拥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在狱 中,遇罗克受尽了那个时代所司空见惯的摧残和虐待。有时每天都押到各处受批判。每次带出去就像扔木头一样扔上汽车。被当兵的踩在脚下,用刺刀扎住后背。脖 子上还要戴一个钢制器械,如果在现场喊叫,只消在后面一勒,即可休克。批斗时一名警察踩住脚镣,两名警察把住胳膊,惟恐挣扎。脚镣粗糙不平,铁圈上的毛刺 把脚脖子刮得鲜血淋淋。遇罗克回到牢房偷偷用布缠上,而每次看守见到就要扯下!
遇罗克一直坚强不屈。曾经与他关在同一个死囚牢房的张郎郎,在谈到遇罗克时仍然满怀由衷的敬意。他回忆说:

"遇罗克向管教说话时,有种嘲弄的腔调,冷静里的辛辣,柔里带刚。在最后关头,他头脑还是那么理智,那么机智。他是通过这个方式,让新来的人明白形势严重 的程度,让我们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同时,也表现出他对生命的强烈追求,要想一切办法延缓屠刀下落的速度。"(张郎郎,《我和遇罗克在狱中》)

在张郎郎的眼中,遇罗克很有智慧,甚至把审讯当作一种训练,一种游戏,始终站在主动的地位。他从容潇洒、软硬不吃,对预审员那套忽而一惊一乍,忽而暖风细 雨的把戏早就了如指掌。但他从来不为多吃一口窝头、多喝一口白菜汤而陷害别人,更不会在当局谎言的"感招"之下,见利忘义、落井下石。

"文革"研究者发现,最为难能可贵的是,遇罗克在自己及亲人遭受暴虐的对待、甚至家破人亡之时,仍然反对以暴易暴,他的思考仍然充满人道、理性和清醒。在 那个疯狂的血红时代里,仇恨是红色的,暴力是红色的,而只有遇罗克是罕见的纯黑色,他的思考和文字都是黑色的,与那个红太阳闪烁的时代格格不入。

遇罗克对张郎郎说出他心里的想法:

"你不可能理解我们的心情。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一直没有和你们一样拥有同等的政治权利和生活权利。所以,即使在我们有机会说话的时候,我们也往往会出 现先天性的自卑感--一种政治上的软骨病。因此,我们这些人很难勇敢地团结起来奋勇前进,形成一股政治力量,去争取自身应有的权利。这次,《出身论》的发 表,也许是我们这类青年所能发出的最强音了。它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强些。我很有满足感,我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张郎郎,同上)

遇罗克付出代价的时刻到了。那天,在北京工人体育场里,在排山倒海的"打倒"声中,遇罗克被宣判死刑,并立即执行。

之前,遇罗克曾经让家里人买一件新背心,但等到母亲好不容易把新背心送到监狱给他时,他已知道自己要被判处死刑了。他想,既然这样,就没有必要穿新背心了。新背心还是留给弟弟们穿吧。那天,他就是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衣裳走上了刑场......

再回溯到六年前,1964年初,遇罗克曾作过两首诗词,题为《游仙 咏香山鬼见愁》的一首云:

巨石抖,欲把乾坤搂,千古奇峰人共有,豪杰甚或阿斗。 山上绿紫橙黄,山下渺渺茫茫,来路崎岖征路长,那堪回首眺望。

另一首为《无题》:

千里雪原泛夜光,诗情人意两茫茫。
前村无路凭君踏,路亦迢迢夜亦长。

这是他那时的心境和抱负。他准确地预测出"来路崎岖"而且"路亦迢迢夜亦长";但这是一条"征路",他"欲把乾坤搂"。而现在,一切都作了一个了结--他已经走完他的路了。

逮捕遇罗克的主要原因就是《出身论》,但一篇文章毕竟只是个观点问题,难以重判,于是遇罗克就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纲",直至成为"现行反革命"。在审 判中,没有事实依据,全都是各种抽象的罪名,如"大造反革命舆论"、"思想反动透顶"、"扬言要暗杀"、"组织反革命小集团"等等。就是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结束了一个优秀青年的生命。在北京台基厂附近的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个被尘封的墙角边,一大摞半人多高的材料,一共二十四卷,这就是遇罗克的全部"罪证"。



这位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里写出《出身论》的人就这样离开了世界。"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但遇罗克无法见容于这个社会,当然还不单单是因为才华横溢,特立独行。

人们把遇罗克的《出身论》称作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里发出的中国第一部"人权宣言",同时又是在毛泽东的绝对神权威慑着几亿中国生灵之时,中国人发出的第一 篇革命檄文。遇罗克不同凡响之处是看到了"血统论"背后的"阶级论"。毛泽东的所谓"阶级路线",如果说在战争年代是团结队伍、夺取政权的有力保证;在掌 握了政权的和平年代里,就成了统治集团用来为他们自己、也为他们的后代去"名正言顺"地垄断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社会资源的"封建"手段了。(据说,遇 罗克被枪毙的最后决定,就是公安部长谢富治上报中央,毛亲自批准枪决令的。当遇罗克被枪杀后,那些"联动"分子曾经大为欢欣鼓舞。他们感动地说:"主席还 是维护本阶级的利益的。")在《出身论》中,遇罗克以种种论据一层层剥开"血统论"的反动和荒谬的实质。当然,如论者所说,在当时政治环境里,他只能把话 说到"不好"的出身并不比"好"的出身更能使人变坏,却不能说这种出身带来的压迫和侮辱反而使人更可能作为叛逆。他甚至还必须用毛泽东本人的论点去批判毛 泽东的阶级斗争路线造成的"血统论"。但是他实际上却又比单单批判毛泽东走得更远。他向全国受压迫者发出了革命的号召。在《出身论》的结尾处,他写道:

"有理由这样讲,如果不把以前受压迫最深的这一大部分革命青年彻底解放出来,那么,这次运动就决不会取得彻底胜利!"

"由谁来解放呢?被压迫者必须自己团结起来,组织起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有胆小鬼才等待别人的恩赐,而革命从来依靠的就是斗争!"

人们觉得,中国的遇罗克,就是美国的马丁.路德.金。

1963年8月28日,三十四岁的美国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牧师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市林肯纪念堂前,面对二十五万听众,发表了一个震撼美国、震撼世界的演说。他满怀激情地说: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将会奋起,实现其立国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

马丁.路德.金反对种族岐视,要求种族平等。他一贯主张非暴力主义,但仍多次被捕入狱。1964年,他荣获诺贝尔和平奖。1968年3月,他组织"贫民进 军";4月4日,在田纳西州孟斐斯市领导罢工时,遭白人种族主义分子枪击而逝世。金的遇刺触发了美国黑人抗暴斗争的巨大风暴,在全美及全世界引起了极大反 响。从1986年起,美国政府法定每年1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为"全国纪念日"。美国人,包括全体白人,至今都以拥有为人权而奋斗、牺牲的马丁.路德.金为光 荣为骄傲,年年纪念他,把他的梦想愿景,作为美国精神的象征,融化到美国社会理念中。马丁.路德.金这篇题为《我有一个梦》的演说,更成为惊天地泣鬼神、 气贯长虹的千古美文,响彻寰宇,永垂不朽。

中国人民,当然也不能忘记中国的马丁.路德.金--遇罗克!

当年也为"老红卫兵"一员的张承志("红卫兵"是他起的名字,最早用作他及同伙写大字报的笔名)万分感概地说:"遇罗克启发的,是平民的尊严,是可能潜伏 底层的高贵。我们对过去("文化大革命"只是其中一环)的最彻底反省,就是对歧视人权的血统论的永不媾和的宣战。"

当年,北岛写了一首题为《结局或开始》的诗,献给遇罗克:

............
以太阳的名义
黑暗公开地掠夺
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
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
默默地永生
默默地死去

............

我,站在这里
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
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倒下的地方
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
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也许有一天
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
每一个不朽的战士
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后记:本文为笔者长文《他们让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祭"文革"中惨遭杀害的思想者》的一部分,写于2006年5月。有一段前言:

四十年前,毛泽东及其同伙在神州大地上掀起了一场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这场史无前例、惨绝人寰的大浩劫中,两千万无辜的生命被夺走,一亿人遭受 政治迫害,整个国家的经济损失高达八千亿人民币。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遗产,就连人类公认的准则、文明、道德、人性,也被摧毁被扭曲了--这又是无法计算 的、长远的、深层的对中华民族的创伤。这十年所发生的种种,还历历在目,如同昨夜的恶梦一般,无不在一个个如我一样的"文革"经历者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 颤栗与伤痛。

此时此刻,我特别敬祭那些在文革中(也有在文革之后)惨遭杀害的思想者。有名的,无名的,他们不可计数,此文只能参考各种资料,略微描述几位。他们珍贵的 思想犹如沉沉黑夜里一星半点火种,来不及发光发亮,却被凶恶的政治势力以极端残酷的方式扑灭了。他们以宝贵的生命作为代价,见证了文革的罪恶,专制制度的 罪恶......)

── 原载 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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