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要把什么都看成吃、说成吃。的确,中国文化有一种"泛食主义"倾向。
首先,人就是"口"叫人口。人口有时候也叫人丁。或者男人叫丁,女人叫口。但不管女人男人,也都可以叫人口。
人既然是口,谋生也就叫"糊口",职业和工作也就是"饭碗"。
干什么工作,就叫"吃什么饭"。修鞋补锅是"吃手艺饭",说书卖唱是"吃开口饭",当教书匠是"吃粉笔灰",出租房屋是"吃瓦片儿"。总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如果自己不谋生,靠积蓄过日子,就叫"吃老本",粤语叫"食谷种"。老本总有"吃完的一天,就叫‘坐吃山空'。"老本吃完,或原无老本可吃,就只好"喝西北风",粤语则叫"吊砂煲"。砂煲是用来煲饭吃的,居然吊了起来,显然是无米可炊,文雅的说法叫"悬磬"。
当然,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吃皇粮"。吃皇粮的人,捧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大锅饭"。铁饭碗打不破,大锅饭不定量,可以放开肚皮吃,不怕"吃空心汤圆"。
最让人看不起的则是"食拖鞋饭",就是靠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女人出卖色相过日子。男子汉大丈夫,原本应该"养家糊口"的,居然无赖、堕落到"食拖鞋饭",岂不可耻到了极点?
和"食拖鞋饭"相关的是"吃豆腐",大体上属于性骚扰的擦边球,在许多男人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如果碰到特别洁身自好的正派女人,也可能让他"吃耳光",甚或让他"吃官司"。即便不会"吃官司",但一个钉子碰了回来,也是"吃瘪",是很没有面子的。
不体面的还有"饭桶"。一个人没什么用,是个"饭桶",广州、香港叫"食塞米",北方叫"白吃饭";受冤枉背黑锅了,广州、香港叫"食死猫",北方叫"吃冤枉";被老板或上司申斥,广州香港叫"食猫面",上海叫"吃排头";如果挨打,在上海就叫"吃生活";而开车开到路口过不去,则叫"吃红灯"。红灯尚且可 "吃",还有什么吃不得?
其实,不但民间话语说"吃",就是官方话语也说"吃"。比如孔子说《韶乐》之美,就说"三月而不知肉味";孟子说到义利之辨,就说"熊掌与鱼不可得兼"。
西汉初年,曾爆发了一场关于"汤武革命"是否合理合法的争论。道家的发言人黄生认为商汤周武以下犯上,是"弑"。儒家的发言人辕固生则认为是"受天之命"。
主持讨论的汉景帝左右为难,完全无法表态。肯定黄生,则高祖皇帝代秦而即天子位也不合法;肯定辕固生,则等于承认自己这个皇帝也可以由他人取而代之。最后只好宣布;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懂味道吧?
意思是说,讨论这个问题,就好比食有毒之马肝,还是绕过去算了。反正大家都是美食家,马肝又吃不得,不如一起去喝排骨汤。
诸如此类的说法还有很多。比如思索叫"咀嚼",体验叫"品味",嫉妒叫"吃醋",幸福叫"陶醉",司空见惯叫"家常便饭",轻而易举叫"小菜一碟",学风浮躁叫"浅艺辄止",理解深刻叫"吃透精神",广泛流传叫"脍炙人口",改变处境叫"苦尽甘来"。
此外,如吃苦、吃亏、吃不消、吃不准、吃得开、吃里扒外、吃不完兜着走、不吃那一套,以及生吞活剥、囫囵吞枣、秀色可餐、食古不化等等,都是见惯不怪的说法。
反正好事也好(吃小灶),坏事也好(吃官司),有利也好(吃回扣),没利也好(吃功夫),都能吃、可吃、该吃。即便什么都没吃到,也是"吃",比如"吃哑巴亏","吃闭门羹"。
看来,说中国文化是一种"食的文化",也没什么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