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孩子脑袋耷拉了下来,也像在家里一样。大炕对面的墙角上立着一张童床,摇摇晃晃的。我把孩子抱过去放在床上,宁坤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
我俩回到炕边。我这才注意到其它十来对夫妻全都已经和衣上了炕,脚上还穿着布鞋或凉鞋。他们一个挨一个整齐地排列着,仿佛是泡在有咸味的泪水里的沙丁鱼。我对宁坤笑笑,他也对我笑笑。我们似乎已经失去哭的能力了。
"咱们也躺下吧,这么一天下来把你累坏了,怡楷。"
"你才真的累,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儿。"
"是啊,大伙儿都累了。"他指指和我们同炕的同路人。"咱俩也随俗吧。"
我俩挤进留给我们的那点小小空间。我特为让他睡在我的左边,因为他的左耳是聋的。我俩脸朝脸躺下,我就对他那只好耳朵讲起话来,不过那只耳朵好像也不太好了。想必饥饿也减弱了他的听力。
"丁丁刚一看见你就哭了,也认不出你,我希望你别介意。"
"我怎么会介意?这是很自然的。我倒是为整个事情感到难受。为什么一个小孩子该被带到这种鬼地方来?""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这里看你吗?"
"不,不,不!你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很高兴他来这里看到爸爸的悲惨处境。他会记得的。谁知道我是否能活着再见到他!"
"别那么说,宁坤。我有一点儿好消息。"于是,我简单地讲了一下北京之行的情况,以及于副校长怎样终于答应帮忙。"我觉得有希望。全国有千千万万人饿死,但是让一位大学教授饿死在监狱里,那究竟不一样。他们可能乐得将你推给我,是死是活全由我们自理,正像他们迫使家属供应犯人一样。我们必须永远保持求生的勇气,我们一定要永远不丧失希望。你一定要恢复健康,哪怕只是为了我,为了丁丁,为了还没见过你的小毛毛。"
"我很难受,怡楷。我决不能让你为我担忧,你的负担已经够沉重了。只是有时侯我觉得非常虚弱,非常消沉。好,我一定要恢复健康,一定。即便是要从孩子们嘴里抢食物""你最需要食物。食物便是你救命的药。孩子们有我管,你别担心 。"
"让我像国王般大吃大喝,而把忧虑和捱饿的孩子全都留给皇后,嗯?""你老是逗我,宁坤。"
接着,为了改变话题,我告诉他我把他的书全都好好保存着。他那只完成了一半的《乌托邦》和《巴尔姆修道院》的译稿,我都仔细地包扎好了。他必须赶快复原,回家完成这些工作。
"乌托邦,顾名思义,是永远无法实现,永远完成不了的。那位可怜的圣人,他为他的乌托邦付出了他的头颅。要是我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宁可搞出一个《哈姆雷特》的新译本。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莎翁的悲剧和丹麦王子铭心刻骨的受难和我同在。啊 ,‘丹麦是一座监狱!'"
随后,他讲他在农场劳改的情况。只要有力气干活,下地劳动他并不在乎。他还讲了管教干部们的情况,有些恶劣,另一些也颇通人情。还有那些代食品,吃了不当饱反而生病。还有那些已经饿死和命在旦夕的难友们。他讲得很平静,不带怨恨之情,仿佛只是在讲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我给他讲些孩子们的趣闻,那些会使他感到不安的事情就不提了。我们讲着讲着,一会儿也没睡。我想起他早上又要去做苦工,就坚持要他睡一会儿。正在这时候,尖厉的哨子声刺破了夜的宁静。男人们都一骨碌爬起来,急急忙忙走出去。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宁坤已经走了。我跳下炕,走到门口。在半明半暗之中,我可以看出宁坤幽灵似的身影消失。主啊,他还能熬多久?我们何时何地才能重见呢?
五
六月初三是我们女儿的三岁生日。可怜的孩子还不认识她爸爸哩。到监狱去见见尚不相识的爸爸,看起来不免凄惨,但这是我能给我女儿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可是,我答应过那个值班员不再去探监。他会宽容我的失信,允许我再见宁坤一次吗?一毛会跟一丁一样给爸爸那副可怕的样子吓坏吗?
我带一丁探监回家,看见一毛正在和我大哥玩。
"妈妈,你带哥哥到哪儿玩去啦?我找了你们一天!姥姥总跟我呆在一起。"
"我带一丁去看爸爸了,我们玩得很开心。明天你想去爸爸那儿过生日吗?"
"我不要去。我就在这儿和我爸爸一起过生日。"她指指我大哥。她跟姥姥住在我大哥隔壁房间里,已经习惯于跟着同年纪的表哥叫他爸爸 。
"可你还有一个爸爸,小毛毛。"我娘哄她说。"你一定得去看他。你哥哥已经去过了。""呵,是的,大爸爸多好啊!"一丁插嘴说。"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会钻到海底采珍珠的渔民,真好听。""我也要听那个故事,妈妈 。"说着,一毛扑进了我怀里。
我很高兴这么容易就把一毛说动了。不过,我还得帮她为这次见面作好准备,以免她到时候害怕。还有,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从车站到农场那段长路就更难了 。
第二天早上,我背着一毛,手里提着一旅行包黑市食物,走上了那条漫长的碎石子路。没走多远,我那两条不争气的腿就吃不消了。我把一毛放在地上,坐在路边歇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可能像哄一丁那样哄一毛走那么远的路。偶尔有一个农民打我们眼前走过,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过了好久,我看到一辆马拉的大车从车站方向过来,我认出赶车的就是那个已释放的劳改犯。我爬 起来大声招呼他。
"老王,真高兴又见到你。你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你用过我的屋子,还答应给我带真正好吃的东西来。"
"我今天带来了。这是我女儿。小丫头走不动,你能让她搭车去农场吗?"
"我看能行。不过,你看得出来,车上装满了东西,马饲料又喂得太少。我想您就甭上车了。"
"呵,我可以跟着车子走。毛毛,来,王爷爷让你坐他的大马车。那不是太好了吗 ?"
"谢谢爷爷。要是您爱听,我可以给您唱个歌。"
"多可爱的小姑娘!快上车吧 。"
一毛在车上坐稳,我就从包里拿出一盒饼干送给老王。
"好,你真客气。把你的包也放在车上吧。"
老王急不可待地撕开盒子,津津有味地大嚼起饼干来。没多大功夫,他就把一盒饼干吃光了。他扔掉空盒子,咂着嘴说:"哎呀,这饼干真好吃!欢迎你再来用我的屋子,没问题,没问题 。"
到了值班室,我又来到那位值班员面前,准备他对我大发雷霆。反正豁出去了。
"干什么,李怡楷?"他吃惊地说,但并不是怒气冲冲的。"你说好不来的,怎么又来啦?我对你和你右派爱人这么宽大,你却不守信用。我们可以把你的表现报告你工作单位,你知道。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嗯?你很清楚我不会让你再见他的。"
"这是我们的女儿。"我指着坐在我腿上的一毛。"她是在她爸爸离家后出生的,今天是她三岁生日"
"你带她来这么个地方过生日,第一次见她父亲,真有你的!小姑娘好漂亮!"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好吧,好吧,你是个心气很强的女同志,我拿你有什么法子呢?我知道我这人心太软,可是得啦,等你爱人收工回来,你再见他一次吧。十五分钟,一分也不多,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你可答应?"
"我答应,我答应。他若身体好了,我也就安心了。他若好不了,我再来也没用处了,对吗?"
"我要书面保证。"说着,他递给我一张白纸。
我从他办公桌上拿起一枝钢笔就在纸上写下:
保证书
我保证不再来探视我爱人巫宁坤
李怡楷
一九六一年六月三日
宁坤又一次看见我,同时第一次看到女儿,他那呆滞的双眼露出了喜色。我事前尽力向三岁的孩子作解说:爸爸因为有病还得下地干活,生产粮食给我们大家吃,身上穿着带泥巴的劳动服,样子会很难看。然而她还是被爸爸的样子吓坏了。我紧紧搂着她。提醒她我昨天和今天在路上跟她说过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就笑眯眯看着她父亲,羞答答地叫了一声"爸爸!"
"这就是我的小公主!"宁坤笑逐颜开地说,但我听得出他的声音里含着眼泪。"这么漂亮,这么可爱!真是一只小凤凰!可惜咱们今天不能在咱家的宫殿里庆贺你的生日,小毛毛!"
"不要紧,爸爸。妈妈说你快回家来啦,明年咱们在我的宫殿里庆贺我的生日。"
"可是你的宫殿在哪儿,我的小公主?"
"在我故事书的森林里,当然喽喽。你多傻,爸爸,连这都不知道!"宁坤和我都笑了起来。
"爸爸,我过生日,你不亲亲我吗?妈妈亲了。姥姥亲了。大伙儿都亲了。"
宁坤踌躇了。"我这身泥巴会弄脏你的嘴巴和漂亮衣服的。"
"别犯傻,爸爸!姥姥会给我弄干净的。来吧!"
宁坤把她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你是个心气很强的小姑娘,跟你妈一样。我太高兴了!"他又朝着我说:"有一天,这只小凤凰会翱翔云霄,在天堂门口歌唱!"我们的十五分钟一转眼就过去了。配给已经成为这片国土上的一种生活方式,所以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抗争。宁坤急匆匆赶往地里去劳动,他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我瞧见眼泪流下他那苍白的两颊。
(第九章 探监,1961 全文完)
来源:博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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