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夜补雀金裘。戴敦邦绘
在曹雪芹的幽微灵秀地,女红世界是富有亮色的一抹。它不但别具一格,而且意蕴丰赡。
作为中华民族具有悠久历史的手工艺术和民间艺术,女红自然也是大观园里女子们的必修功课。她们常做针线活,技艺也高超。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精雕细镂地描绘了两位女红高手的技艺:晴雯病补雀金裘与莺儿巧结梅花络。
晴雯因为模样好针线好,贾母特意从自己屋里拨给宝玉。最能体现她女红技艺的是在第五十二回。贾母把一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的雀金裘赏给了宝玉,这件珍品是哦罗斯国裁缝拿孔雀毛拈了线织成的。可惜只穿一下午,宝玉便把它烧了个指顶大的烧眼。因为裘衣太过珍贵,裁缝绣匠都不敢缝补。无奈之下,当时头重身轻、眼迸金星的晴雯只好强忍病痛熬夜织补:她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得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底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这样的织补最需功力,不但要补全,更重要的是补好后,贾母等人看不到一丝破绽。好在晴雯手巧心细,她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体力不支,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为保证万无一失,补好后,又用小牙刷慢慢剔出绒毛来。这样跟真的毫无二致。直到“自鸣钟敲四下”时才补完,这时晴雯也身不由己倒下了。雀金裘是补好了,也从此埋下了晴雯日后病中屈死的伏笔啊。每每读这一回,我总是潸然泪下,情不能已。晴雯对宝玉的痴情绝爱,大观园里有几人能敌?
后世有人论及此事也常唏嘘不已。江苏江甯人黄文琛在《秋孙吟草》中有一首《题红楼梦补裘图册》:密密弥缝破复全,手中丝共意缠绵;可怜空擅娲皇巧,难补他时离恨天。灯前不自惜微躯,人影梅花瘦共扶;他日诔卿千万语,难偿一夜病功夫。真正是“灯前不自惜微躯”!晴雯性子刚烈,一生清白无辜,却被赶出大观园,葬于黄土垄中,命运异常凄惨。虽然宝玉写了一篇辞藻华丽的诔文,但能偿还晴雯病中补裘的那片痴情吗?能安慰那颗坚贞不渝的心吗?
展现晴雯病补雀金裘的这一幕常令人心酸、心痛,而展露莺儿织络子这一幕却很轻松烂漫。莺儿天真活泼,无心无计。她高超的编织本事,惹得大观园里的小姐少爷们竞相追捧。宝玉请莺儿帮忙打几条络子也在情理之中。所谓络子,是指装东西用的线结小袋子,是中国结的一种。三十五回写到宝玉盛情邀请,莺儿不负宝玉所望,为他的那块通灵宝玉打了一个漂亮的梅花络。莺儿不光有实践,更有理论上的知识,在颜色搭配上的一番高论让人叹服不已,堪比西洋油画家。她畅谈配汗巾子的络子颜色,既不乏富贵气息,又颇富审美意趣。“大红的汗巾子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松花配桃红”,“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可见她对颜色搭配多么在行,这该和她的主子宝钗有很大关系,因为宝钗是擅作水彩画的行家。接莺儿说起络子的种类来,更是如数家珍,花样叠出: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其中方胜、连环、梅花等,至今也还是打中国结时常用到的基本样式。尽管莺儿大字不识,但她做的女红褪去俗气讲究艺术。这是因为她自身天分高,得其母真传,再加上她同宝钗一起做针线,受宝钗潜移默化的影响,自然功底深厚,出手不凡。有时看到莺儿,就不免有宝钗的影子在眼前晃。宝钗与莺儿从小一起长大,主仆相处极为融洽。宝钗沉稳,莺儿婉转,真是相得益彰。
传统社会里,女人常会在女红中耗尽一生。轻拢慢捻抹复挑中,红颜渐老,韶华远逝。女儿家细密的心事在针线中穿梭盘桓,落寞又辛酸。曹雪芹抛开常景,在《红楼梦》中对两位丫环的出色女红进行了别样描摹,既让我们领略了她们的心灵手巧,也品味了一份独特的女红文化,更读出了晴雯的痴情与莺儿的娇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