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生----一个黑四类分子的离奇遭遇(十)

作者:吕维 发表:2010-06-13 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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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行路难---平民自传)

第八章 斗争年月纪事

五十六

初夏的一天,小队的男劳力都在地里锄高粱。中间休息时,人们纷纷议论着最近的斗争会上打人的情形,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前不久的一天晚上,在邻村张蔡庄进行了一场斗争,主要对象,一个是我村的黄继勇,另一个是张蔡庄的陶继舜,两 人都是准“四类分子”。公社书记一向讨厌这两人,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早想把他俩并入“四类分子”的行列,苦于缺乏证据,实在无奈。这两人都喜欢外出,经常 往来于山西和内蒙之间,他们出去干什么,谁也不知道。王成宝书记最感头疼的,就是他一个堂堂父母官,在这两人面前竟然没有威信。黄继勇比我大三岁,是我们 村支部书记黄深海的侄儿,王成宝早想把它定为“坏分子”,填补“四类分子”的空缺,怎奈村里对此事持消极态度,一再推托。

有一次,黄继勇竟然领回一个年轻 的外地女人与他同居,王书记得知后,带了一伙人马来抓,刚到大队部,早有人给黄继勇报信,结果扑了空,书记十分气恼。后来,也就是前不久,王书记在大队部 门外看见了黄继勇,当即指定他晚上到张蔡庄参加一个大会。黄继勇本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回答说:“去就去,我又没搞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言外之意, 就是看你能把我怎样。结果,在斗争会上硬要他交代流窜到外面干了些什么,他拒不交代,被一个名叫唐日新的借调干部,用刚拆下来的四棱桌腿,打得皮开肉绽, 浑身没有留下一点完好处。一直打到昏迷不醒,最后由村里的民兵们抬回,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仍然没有下地。同时被打得还有陶继舜,同样打得昏迷不醒,体无 完肤。

听说此人前几年在我村教过秧歌,人们对他好像很熟悉。年轻时演过戏,和邻村一个姑娘搞上对象,后因女方家里反对,中途拉倒,那女子嫁到山根底另一个 村里。谁想,这女子嫁的男人,在“文革”中当上那村的民兵连长,利用此次批斗会,将妻子的前任男友打了个死去活来。此事引起一些相识与不相识人们的议论, 普遍认为,这位民兵连长也太小肚鸡肠了。

人们议论着,多数人觉得,无冤无仇咋能下得那么毒的手。即使上面让打,应付着打几下算了,咋硬是往死里打,万一出了人命,可不是小事。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议 论,忽然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恶梦,便随口说道:“我夜里梦了个梦,浑身没穿一件衣服,被一群人追着打,醒来后竟出了一身冷汗”。

话音刚落,队长霍地站起身 来,指着我说:“那娃,我看你这梦很快就会应验”!声音很大,又有些激动的样子,以至于脸也发红。其他人面面相觑。随即,队长一挥手,喊了声“锄吧”,大 家接着锄地。琢磨着队长的话,是不是在提醒着什么,他是我的一位远房姑姑的丈夫,一般来说,不会和我说那些开玩笑或半开玩笑的话。一向锄在前面的吕成章, 担任小队的保管员,是我的本家四叔,比我只大三岁,今天不知为什么却落在了后面。我随口问道:“四叔是不是不舒服”?他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反而语气严肃地 警告我:“好好琢磨琢磨队长的话吧”!撂下这句话,很快又赶到了前面。开始有些紧张起来,看来要斗我了,这时节已不像前一年的批斗会,弯腰请罪只是稍带, 早已到了动真格儿的时候。但何时斗争,怎么个斗法,无从知晓,反正情况有些不妙,见机行事吧。

收工后,多数人前面走了,我还得拔些兔草。箩筐快满的时候, 从北面传来吆喊:“哎,老反,过这里拔吧,这里有一大片苦菜”!叫我的人是民兵连长曹建忠,他一向称我为“老反”,我称他“老连”。我马上答道:“不过去 啦,箩筐已经快满了”。谁知他竟放大了声音:“过来,叫你有事”!我赶忙挎着箩筐走了过去,曹建忠这才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斗你,昨天公社来人定下的,要 有个准备啊”。这回,情况完全清楚了,队长和四叔的提醒正为此事。回到家里,匆匆吃过午饭,和母亲商议,还是躲一躲为好,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 为上嘛。下午便去了姥娘家里,后来又担心村里派人来找,索性进了城,躲到二表姑家里,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一个地方。

二表姑是奶奶的二侄女,母亲的堂妹,和我同龄。小时候在姥娘家时,常常和她一起玩耍,大约由于她辈分高,虽然同龄,却处处护着我,关照我,遇有碰破手指什 么的,主动给我包扎,还经常嘱咐我不要随便脱衣服,以免感冒。正是因着少年时代的这种情谊,来到她家时,她显得格外高兴。

听过我的介绍,她说:“你想呆几 天就呆着吧,你二表姑夫也是个正气老实人,决不会嫌弃你”。天黑的时候,二表姑夫回来了,三十岁上下,中等身材,一脸憨厚相,他在一家运输社赶车。还是第 一次见到这位亲戚,他对我的到来同样表示欢迎,要我安心住几天,并特意表示:“早就听你二表姑念叨过你,她说你小时候特别聪明,学习比谁都强,谁承想落到 这步田地,真可惜呀,都是让那个家庭成分给闹的”。吃饭时,二表姑又对我说:“上个月,你表姑进来,也说起你,大家都很可怜你,你表姑还说起你妈,她受的 罪比谁都多”……说到这里,她掉下泪来,不住用衣襟擦着眼睛。真是同病相怜,因为舅爷家也是地主成分,表姑和二表姑自然常为她们的老父亲担忧。表姑和我又 是同村,自从嫁过来,和母亲一直如亲姊妹一般。

夜里,睡的正香,被一阵吵杂声惊醒,二表姑夫已经在穿衣服,我问他:“出了啥事啦?不会是有人找我吧”!他说:“不会的,我先出去看看”。这时,只听得街 外有许多脚步声,人声鼎沸,远处不断传来锣鼓声,听不清外面的人在叫嚷着什么,看来与我无关。二表姑夫出去的当儿,又响起阵阵鞭炮声。二表姑说:“这是谁 发神经啦,半夜三更的,也不知在干啥”!过了大约二十几分钟,二表姑夫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说:“听说又下了最高指示,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插队,全城都在 迎接哩”。二表姑接过话题:“天明了干啥呀,也真是的”。于是放下心来继续睡觉。

这时,我的脑袋忽然清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前不久也曾有过一次迎接 最高指示的事情,村里的干部和民兵全都集合起来,敲锣打鼓,连夜去了公社。为了防止“阶级敌人”趁机捣乱,把我们学习的房间门窗全部锁上,二十个人被关了 一夜,无法出去小便,只好尿在屋里,直把那小房间弄得臊气难闻。我不知道,古时候的皇帝们颁发圣旨时,要不要满城满村的人去迎接,现在的社会确实把最高指 示看得比圣旨还重要,偌大一个国家,大家都这样折腾,真不知道要耗去多少人力和物力啊!

五十七

第二天傍晚时分,估计走到街上不会遇见熟人,向二表姑告别,打算趁这次出来的机会,前去探望一位初中时十分要好的同学雒义。她嘱咐早些回来,我说:“要是 十点前不回来,你就不要等我了”。

于是匆匆赶到北街,找到雒义的家。那时,他刚刚收工回来,包括他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一家人热情地欢迎我的到 来,简直把我当做稀客。他的弟弟妹妹都已长大,要是走在街上,保准不会认得出来。伯父伯母还像先前那样,并无多大变化。雒义接着把他的妻子介绍给我,这是 一位面目相当和善的年轻女子,看到我和他们家所有成员那么熟悉,也格外客气。

寒暄过后,雒义领我到他的房间,一起坐在炕上谈起这些年的情况,他妻子忙着和 面做饭。不用说,他早已知道我的遭遇,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昔日的同学,哪有不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哩!记得去年一次进城,在 街上偶然遇到一位也是初中时的同学,刚问了一句话,人家便推说有事匆匆走了,我知道那是怕人看见,引起别人不必要的怀疑。从那以后,凡是见了往日的同学、 熟人,假装没看见迅速走开,再也不会主动和人家搭腔,以免给别人造成尴尬的局面,同时也可保持本人的自尊。这次出来,本不想见任何人,但还是想到了雒义, 自信他不会嫌弃我,最后还是下决心来了。他首先表示知道我的情况,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把自己的想法简要叙述过后,他摇摇头说:“还是想办法成个家才 好,以后环境慢慢宽松了,出来当个教师,无论教什么课,我想你一定会是一位优秀教师”。“还对我这么有信心”?我笑着说,“不知你是否记得,咱们在包头 时,你曾在我一本书的扉页上写过,说我是未来电力战线上的工程师,现在可真应验了,我掉进了茅坑——滚成屎了,臭气难闻啊”!连他的妻子听后也笑了起来。 雒义依旧那么自信,安慰我:“凡事都不能只看眼前,我想你不会在村里呆一辈子,将来总会有机会的”。

饭后,我们一起坐到院子里乘凉,伯父伯母也出来和我坐在一起,他们听我详细介绍了这些年的情况,大家对我深表同情,不住地叹息着,还像上初中时那样,两位 老人把我当做他们的孩子一样关心。在这冷酷的人间,真让人感动极了,他们竟然没有对眼前这个可恶的“阶级敌人”有丝毫的卑视。我们一直聊到深夜,闷热渐渐 退去,彼此余兴未尽。雒义还告诉我许多同学现在的情况。

最后我问他:“你今后还想不想找个固定的工作”?他只是摇头,然后说:“先前有人推荐我出去当老 师,我没去;郝长青、刘桂栋找工作时,我也是市民户口,同样能找一份工作,最后还是不为所动。你知道我最喜欢自由,不愿受单位那些规章制度约束,自家养着 一辆小平车,自由自在最好,虽然听起来是厾驴屁股的,但自在啊。现在名义上入了运输社,依旧半公半私的,比其他职业要自由得多,同时也挣得多,一个月还不 顶三个老师的工资”!他的想法从来与众不同,一个人一辈子从事一种自由职业,只要不贪心谋求发大财,仅仅为了养家糊口,倒也蛮轻松自在的,也不用为迟到 呀、早退呀,或者其他制度的管束而发愁,更不用时不时地开会、学习和讨论什么的。只是像我这种头戴紧箍咒的人,怕是很难有这样的机遇。

次日上午,告别雒义一家,回到姥娘家中。快到中午时,母亲派二弟来叫我,队长说啦,公社游斗团已经走了,要我赶快回去锄田,并说保准不会有事。

首次逃避斗争,就这样轻易结束了,听说别人也没有挨打。上次打了吕元喜、刘振清,刘振清至今还在养伤。这回的主要目标是我,我跑了,游斗团只好去了其他村里,暂时总算逃过一次毒打,但他们肯善罢甘休吗?

五十八

深挖“阶级敌人”的运动,在一九六八年进行的最为“轰轰烈烈”。这个七百余口人的村庄里,原有地主分子六人,富农分子五人,历史反革命分子两人,加上我共 计十四人。公社为了挖地三尺寻找阶级敌人,扩大斗争面,首先把土改时外逃到内蒙,已经在那里落户的刘高、刘振生、吕进财三名地主分子押回村里,奇怪的是竟 没有去找我爷爷,估计有我顶着,爷爷已经显得可有可无。紧接着,又把曾给日伪武装特务头子耿平当过马弁的白亮,也定为特务分子。我的隔壁,住着一位双目失 明的老年鳏夫,名叫赵世清,早年间曾参加一贯道,当过点传师。五十年代初,大张旗鼓地镇压一贯道,村里三名点传师都被抓了进去,公安人员命令他们吃狗肉, 赵世清生性胆小,不敢抗拒,吃了狗肉,表示要和一贯道划清界限。

同时逮进去的另外两人坚决不吃,因为信仰一贯道的人不吃荤,结果被枪决。而赵世清却获得释 放,回来后被吓得半死。先是两眼青晕,看不清楚,几年后便成为纯粹的盲人,在队里一直以五保户对待。如今发现了这个漏网者,被重新揪回到“阶级敌人”的行 列中,称为“反动会道门分子”。前面说过的黄继勇,因经常外流,被正式定为“坏分子”。早在一九四六年初,即土改前夕,西山上的共产党部队派了大村长范刚 来村里催要公粮,据说当时的大村长,相当于后来的公社主任,管辖二十几个村子。那时,我们村设有两个村长,由吕耀、吕濯两兄弟共同担任,他们都是光棍汉, 老大负责应付城里来的人,老二则和西山上下来的人进行周旋。范刚来到我村,住在龙王庙的厢房里,村子东边布置了岗哨,和吕濯商量向西山方面交粮的事宜,结 果竟被城里来的军队突然包围,将两人同时抓走,当晚范刚就被活埋。第二天上午,吕濯被押着向南门走去,准备到城外处决。

走到城门口时,正巧有一支小部队往 城里走,这支部队叫做挺进支队,队长吕继是我们这一辈中最年长的老大哥,看见吕濯被五花大绑着要去行刑,马上制止,表示要见上峰说情,结果吕濯被救了下 来,又关了不多日放回村里。后来被抓去当兵,五十年代初退伍回来,因为在战争中打瞎一只眼,成了二等残废军人,每年政府还发给一定数额的残废金。平时在队 里很少劳动,经营着一个代销处,和后来的小卖部一样。他本是照顾的对象,因着旧事重提,曾被吕继救过一命,公社认定为“投敌变节分子”。

只是每次“四类分 子”开会、学习,无论谁都叫他不来,他甚至破口大骂:“老子为革命打瞎一只眼,到如今连老婆都娶不过,反倒成了‘四类分子’,我肏你妈,谁再来叫,老子先 和你拼了”!公社干部也拿他没有办法,一直把他视为后备“四类分子”,准备将来有机会再收拾他。因为范刚这个旧案,还牵涉到另外两个人,他们是叔侄关系, 侄儿吕科,在南边一个公社当校长,叔叔吕潮海务农。抓捕范刚那天,叔侄俩正好进城,走到厦阁村时,据他们平日讲,恰好看见有一股城里的部队顺沟底向我村秘 密进发。往日吕潮海只是当做见闻说说,谁也没有在意,到了深挖阶级敌人的骨节眼儿上,有人怀疑一定是他俩向敌人告了密,尽管他们始终不承认,还是被强行定 为“投敌告密分子”。

随即,吕科被解除校长职务,一次带到范刚生前所住的范家岭批斗,差点被打死。而吕潮海,土改时曾担任过村里的粮秣主任,还是共产党员 哩。统购统销那年,因为没粮吃,带着女人和两个女儿流落到内蒙,两年后返回原籍,等于自行脱党。尽管如此,其后仍担任过生产小队长,他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 在晚年会跨进“阶级敌人”的行列。

这样,我们村的“四类分子”,便由先前的十四名,扩展到二十三名,除了吕濯和黄继勇从来不承认他们的新身份外,其余二十名,每晚都在固定地点开会、学习和 接受训话。只有我爷爷,队里也曾多次扬言,要派人去集宁找,结果每次都是说说而已,他老人家总算避开了斗争的风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只要有我在,谁也不 会把目光盯住爷爷,毕竟已是年近古稀的人了。吕元喜的父亲不是住在村里么,“四类分子”的所有活动,多咱叫过他?

暗藏的阶级敌人被深挖出来,首先需要一次集体亮相,把这些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们,公开展示在每个“革命群众”面前,公社派人从城里请来了电影放映队。放映 队通过几年的“革命洗礼”,能够公开给观众看的影片,早已寥寥无几。

不过由于乡村文化生活的缺乏,过去的秧歌、道情、耍孩儿,业已停止演出,哪怕是一部老 掉牙的影片,也会吸引许多人,包括邻村的一些少男少女们。电影开映前,首先把“四类分子”们集中到饲养处的一片空地上,一字排开,包括离我村只有二里的后 村的“四类分子”,大约 三十多名。负责排练的是公社借调干部唐日新,此人个头不大,嗓门不小,一开口便有一种杀气腾腾的态势,他说:“今天把你们这些反动的家伙召集起来,让你们 在革命群众面前亮相,并向所有群众请罪,为了不出差错,先在这里进行一次演示,待会儿出去,必须按要求去做,否则严惩不贷”!接着,他把语气放缓了一些: “下面我讲一下具体要求,首先把两臂高高举起,抬起头上身后仰,接着报出姓名、身份,大声说:‘我有罪,向革命群众请罪’,然后弯腰九十度,低下头,越低 越好。什么时候让你起来,才能站立”。

说罢,目光向所有的“四类分子”扫视一遍,大声问道:“听懂了没有”?“听懂了”!人们齐声答应。他似乎比较满意, 从头至尾巡视一遍,特意指着我:“你站出来给大家演示一下”。我马上站了出来,转身面对所有同类,心想,大家早已是老运动员,何必演示,纯粹是多此一举。

他示意可以开始,我从头至尾做了一次请罪的动作,唐日新转过脸问大家:“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大家齐声答道。于是,开始一一演示请罪的程序,轮 到我时,只得又做一次。然后就是我旁边一个中等身材,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人。

轮到他时,老半天不开口,也不把手臂举起,他是后村人,经唐日新点名,才知道 此人名叫卢汉。唐日新见他有抗拒之意,走到面前,厉声喝问:“你为什么不报名”?那卢汉也不示弱,粗声粗气地说:“我是革命军人,我无罪”!“你他妈算什 么革命军人”?唐日新喝斥过后,随即命令:“马上给我报”!卢汉站在那里仍然一动不动,唐日新只得耐着性子,再次喝问:“你是什么革命军人,难道革命群众 还会冤枉你”?“我的确是革命军人,在一次战斗中,被敌方俘虏,不久带了一支冲锋枪跑了回来,公社非要定我为投敌变节分子,我一没主动投敌,二没向敌方说 过什么,冤枉啊”!卢汉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

话音一落,只见唐日新脱下一只鞋,劈头盖脑向卢汉打来,并厉声骂道:“你被俘后,为啥不去为革命死, 你手中没有枪吗?你打死几个敌人,和他们同归于尽多光荣啊!你怕死,你胆小,你算什么革命军人”!边骂边打,不一会,鲜血从卢汉的前额淌了下来,接着耳朵 边,脖子里到处是血,谁也不敢大声出气,唐日新仍在不停地抽打,硬要卢汉承认是投敌变节分子,卢汉就是不啃声。一直被打得昏迷在地上方才罢休,唐日新招呼 几个民兵过来把卢汉拖走,接着又让余下的人逐一进行演示。早听人说,唐日新是公社临时借调来的头号打手,人们背地里称他“唐剥皮”,先前在张蔡庄痛打黄继 勇的就是此人,今日亲眼目睹,果然名不虚传。

演示完毕,把我们一行带到临时挂起的银幕前,一字排开,高音喇叭传来公社书记的声音:“全体革命群众请注意,不要大声喧哗,在电影放映前,公社责令前村和 后村的所有‘四类分子’在革命群众前集体亮相,并命令他们向革命群众请罪,现在开始”!吵杂的放映场里顿时肃静下来,“四类分子”们,从第一个起逐一亮 相,自报家门,然后弯下腰去请罪。这当儿,又慢慢传来不大的吵杂声,大家都已司空见惯,没有人认真去看。持续了半小时左右,大喇叭传来唐日新牛吼般的声 音:“全体革命同志们,电影马上就要放映,我命令这些反动家伙,立即滚出去,并不准他们看革命电影”!听到这一“滚出去”的声音,我等如释重负,快速退 场,回到自己的家里。

五十九

深挖阶级敌人的做法,引起我一系列的遐想。首先疑惑的是,这次深挖有必要吗?一个政权,当它建立近二十年之时,广大人民早已臣服,尽管这个政权有许多不尽 人意之处,尤其使人民长期处于穷困的境地,但多数人已经习惯,不到万不得已无法活下去时,中国人民由于长期的奴性教育,谁敢起来反抗?毕竟老百姓和官家对 抗,最后的结果,通常会遭到残酷的镇压。

农村里的“四类分子”,也就是土改时,稍稍富裕一些的农户,他们无一不是靠着勤劳和节俭起家,当时把他们的土地、 财产分给一些较为贫穷的农户,均贫富的政策也算做到了家,还有必要接连不断地对这些人进行压迫吗?尤其是合作化、公社化后,这些人和其他人并没有多大的不 同,一样的社员,一样的下地劳动,一样的靠分点口粮过活。

要说不同,只是比别人更加谨小慎微,大气不出,大话不说,大屁不放,简直已经沦落为奴隶中的賎 奴,让他头朝东,绝对不敢朝西。就是这样一批绵羊般驯服的人,仍然要对他们施以压迫,说什么“人还在,心不死”,时刻思谋着“反攻倒算”,想着“变天”。 这真是当时的社会现实呢,还是为政者耸人听闻、夸大其词的宣传呢?听听老百姓们的说法吧,他们把一次次对“四类分子”的斗争,比喻为“死狗身上放枪”,狗 已死去,还要再朝它身上放枪,显然没有必要!其次,再从此次深挖“阶级敌人”来看,仅从我们村的情况表明,深挖出来的这些人,二十多年来安分守己,从未有 过任何破坏行为,不挖是这样,挖也是这样,他们服从分配,每天照常出工劳动,还算哪些旧账干什么?况且所谓旧账,大多缺乏证据,只是推想而已,或者生拉硬 拽,故意把他们算作“阶级敌人”,以成为“一小撮”,作为“阶级斗争”的目标。

从吕科、吕潮海、卢汉、吕濯等人的事例中看到,把他们定为“四类分子”,竟 拿不出哪怕是一点真凭实据的东西,想当然轻率地认定为“阶级敌人”,容不得本人有任何辩解,一味强行压制。由此我想,当一个政权稳定近二十年,再重新翻弄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究竟有多大意义,难道仅仅为了验证“阶级斗争”永不熄灭的理论吗?从我村的情况推想全国,大致相差无几,此次深挖,又将有多少无辜的 人被推进遭受恶斗的火坑?同时将连累多少年轻的后代呢。

这些问题常在我脑际盘桓,真不知道执政者安的是怎样的心肠!为什么如此喜欢整人?终于有一天,悟出 一点,那就是施行暴政的人心里有鬼,自知其所作所为不得人心,害怕引起人们的不满,于是在人民群众中 树起“一小撮”“阶级敌人”,煽动不明真相的人对其进行斗争,借以转移人民的视线,使人民仇恨这“一小撮”“阶级敌人”,国家没搞好,都是他们破坏的结 果,要不早就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于是,领袖依旧伟大、英明,党永远光荣、正确,丑恶的理所当然是这些“阶级敌人”。愚民政策的本质就是颠倒黑白,把自己 丑恶的嘴脸掩盖起来,使尽浑身解数让人们相信其正确,而错误和罪恶,则是他们故意炮制出来的替罪羊!

一个政权,一个国家,既没有外来的侵略,又没有内部的骚乱,本是大家共同努力,搞好经济建设,使所有人民过上美好日子的最佳良机,为什么硬要将这一切置于 脑后,非要成年累月地搞什么“阶级斗争”?为什么平和的日子不过,非要自家造反,进行这场血腥气味浓厚的“文化大革命”?如果当初仅仅是怕大权旁落,要从 刘少奇等人手中收回权力,现在已经达到了目的,也该满足了,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上到下搞“阶级斗争”呢?并且声称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 讲”,真不知道执政者要把这个国家引向何处?广大人民群众,早已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还要将他们置于怎样更悲惨的境地呢 !口口声声宣称为人民服务,到头来人民得到了什么?还不是亿万人民为一个人服务!权欲熏心的暴君啊,你还要怎样奴役如羔羊般善良的人民,才能使你称心如 意?“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的桂冠,不是已经戴在头上了么,你还不满足?一次一次的运动,一茬一茬的“阶级敌人”都已倒在脚下,即使最滥施淫威的人也该 有歇手的时候吧,为什么像这样祸国殃民的“文化大革命”,还要准备十次八次地 进行下去?别人的生命真的如草芥,一文不值,只有你们的命才是那么伟大,值得“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地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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