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铁流先生长篇著作《我所经历的新中国》第三部《黑牢岁月》中第一章的一个段落,他从历史说到现在很有反省价值。
1964 年4月周居正处决了,杨应森枪毙了, “中国马列主义者联盟”右派反革命集团惊天大案终算落下了帷幕。面对我这个没有车成螺丝钉的“废品”,四川省公安厅七处王牌预审员李永林自不甘心,总得有所获呀!不然怎么向上司交差?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对“阶级敌人愈左愈革命”,正如今日坐车的挡次愈高愈是大款,愈有权势愈可违非作歹,大权在握的判官治个贱民还不容易?我滚案滚脱了死罪,活罪自难免除,他终于以“反革命抗拒改造罪”,起诉到成都市西城区人民法院。
想不到审判我的法官竟是当年中共市委干训班一位女同学,我们不同中队交往不深,但她记得我“黄牛”的绰号。那时她们是资产阶级小姐,我是响当当工人,而今工人成了“革命叛徒”,资产阶级小姐当上无产阶级法官,这是多么有趣的故事。
她大义凛然,装着不认识我,可在审讯中常常走神,数次调整位置,惟恐丧失阶级立场。不过从她一招一式以及那充满疑虑的眼神中看得出她内心的矛盾。一次当着书记员她这样问我:黄泽荣,对你所犯罪行是怎么认识的?
我淡淡一笑说:审判员,我没有罪行,我只有悔恨。
她问:你悔恨什幺?
我道:悔恨当初不该出来追党参加革命,应该呆在茶厂里当工人;悔恨参加革命后不该发愤学习文化知识,有了文化知识对事物就有了自已的见解……
她静静地听着,咀嚼每个字里的含意,忽然插一句:你有了什么见解?我道:一个人的上升沉浮不在于出身和阶级,而是不是听党和领导的话,愿不愿意做驯服工具……
她沉默不言,若有所思地再问一句:还悔恨什么?
我笑笑说:不该去响应党和毛主席的号召:“文学作品要干预生活”,“揭示生活阴暗面的东西”,唉,就该永远当歌德派、歌功派……
她不愿我再继续说些对我判刑不利的话,做出一付很严肃的样子:别说了,你要吸取教训,转变立场观点,今后不要再瞎说瞎写了,社会主义国家对谁都不讲情面的。
我默然地一笑。
十天后她把判决书送到我手里,仅以我“抗拒改造,数次逃跑”加判了两年有刑徒刑,合并原刑为十二年。她不自然地叹了口气,低低说:十二年也够长的,人生有几个十二年?
我一语双关道:要是生命能活到一万岁,那到很短。
她不解我话中意思,插一句问:谁能活到一万岁?
我道:我们不是天天在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吗?她装做未听见,收拾好我的签字文本大步离开。在出门的时候回头望我一眼,那一眼没有恶意,到有无奈与同情。
接着是妻子提出离婚,我立即同意,在判决书上飞快地签了字,财产啊、女儿啊,全都不要。我没有什么惋惜,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反感到解脱与轻松。自划为右派后家庭早已破碎,这非个人悲,是时代的整体悲剧,人民群众怎么能和阶级敌人睡在一起?自此没有负疚,没有包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纵一颗子弹穿胸而过,也坦然安详……
加刑、离婚十天后,李永林把我叫到审讯室去作了次长时间语重心长的谈话,不知是出于关怀还是劝慰?目的希望我再勿和“无产阶级专政”对垒。他坐在一张藤圈椅上一付胜利者表情。他洋洋得意地叼着烟,不停地抽不停地吐,一圈一圈的烟雾不断聚集和消散。我囚衣百结,傲气不倒,语言仍锋利如刀。他长长看着我,我微笑以对,僵持了六七分钟,那冒烟圈的口说话了:晓枫,这次没杀你,是你出身成份保了你这条命,下次再若犯到我手里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毫不畏惧地回道:李预审员,感谢你手下留情。不过,不是你不杀我,是你杀不了我,我还没有犯下杀头之罪。看来你还是个有良心的人,做事没有做绝。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的后颈窝都是摸得着看不见的。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说:你所说的河东河西,大慨指的将来吧?难道是国民党反攻大陆,中国再挂上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么?
我纵声一笑,一语双关道:预审员,你真会联想,要有那一天悼脑袋的是我。
他懵了,不解我话意,多半天后才说:难道国民党会杀你?
我道:难道会放过我?你是知道的,为忠于革命保卫红色政权,我干了多少坏事?抓反革命杀反革命,没收地主财产分地主土地……
他耸耸肩头说:照你说来,我们把你抓错了判错了?看来你还是不认罪?这个问题我们今天不讨论,你说说你今后的打算?
我很平静地道:打算?过去是想当作家,留名于世,现在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了。在这世界上能带走的是影子,能留下的是脚印。我还有什么顾虑的?继续跑呗!
他进逼地再问:天罗地网何处容身,除非去投靠苏修或者美帝?…
我冷冷回击道:你是审我案子的人,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打算吗?投靠苏修、美帝我早去了,今天还坐在这里吗?
他紧盯不放:那你想干什么?
我斩钉断铁一字一版说:官逼民反,占山为王,沟死沟埋,路死路葬,当—江—洋—大—盗!
他怔了,久久地端详着我说:难道你不怕死?
我不回避,全盘托出心里积怨说:死,谁都怕可谁都不怕!当一个不公正的权力剥夺了一个无辜者的自由与幸福,毁了他美好的希望与追求,留下的只是个躯壳,死与活予他都一样,哪还有怕的问题?
他长长地吐着烟雾,沉默了多一会才说:晓枫,我十分惋惜你的才华,今天仍劝你一句,活着总比死好。我希望你能活出来,不希望你撞死在枪口上,更希望今后有一天看到你,但不再是对立面。
我仰天大笑,笑声使他发悚。
谈话结束后的三天,由四个武装押着我经成渝铁路隆昌站转乘汽车去到了泸州所在地的省第四监狱。
世界的变化谁也难预料?
16年后的1980年末,我“改正”回到成都日报社重操记者旧业,突然一天心血来潮带上水果骑着单车,专程去梓潼巷省公厅预审处看望他。
那天恰好是隆冬回暖,街上阳光灿灿,时为总书记的胡耀邦和国务院总理的赵紫阳,正大刀阔斧地把毛泽东时代积案如山的冤假错案几乎推倒尽净,所见来往行人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脸带欢笑面呈笑容。我一路春风一路流淌,来到了省公厅七处亮出记者证。不一会儿穿着一身棉衣的他出现在视线里,他显得没有精神一脸晦气,两个眼珠浑浊无光再无当年威风。当他看见来访者是我,一下惊呆了,语无伦次地行喃喃说:晓枫,没想是你……
我玩弄着手中单车钥匙练,平静地一笑说:你不是说希望今后有一天能看见我吗?现在不就来了!不过我们不再是对立面了,所以来看望你……我的话是报复、是讥刺、是嘲弄、也是发泄。他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感慨?忏悔?不平?
他轻轻地叹口气说:白云苍狗,万事转烛,人生真难预料?正如你说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几十年我们似乎都在混战啊!判的自已人、杀的自已人、关的自已人,到底谁是阶级敌人呢?
我插断道:谁也不是阶级敌人,全是政治斗争所制造出的假想之敌!他无语,沉默片刻说:不知是上帝在惩罚我,还是我自作自受,我患上了肝癌……说到这里他用手紧压肝区,大概是疼痛吧?待有缓解后他继续有气无力说:晓枫,过去事希望你能原谅,杀人判人是我的职业,因我要吃饭,要养家活口……
他语带伤感,声含凄凉,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反不停地安慰他道:李预审员,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你现在静心养病,没事多看点书,把一切忘记!其实你所做的和过去我当政工干部所做的,都是党指示,不过这指示都出自一人之口,你和我仅是杀人的机器而已。我希望你今后在审理案件时,为当事人想想,不要再制造新的冤案。说着取出一纸展示给他,这是我“平反”出狱重返兴文县新华劳改硫磺厂,写给作恶多端狱吏蔡伟的一首劝导诗:
披日着艳驭彩虹,一片腑语留仙峰。
人在公门好行善,身净佛门忌逞凶。
助纣为虐千秋罪,积德施仁万世功。
世事迁变宜记取,三十河西又河东。
他看后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可他又能说什么呢?与我当年一样,当了和尚只能念那本经,这是一本杀人的歪经,再有良知的人也会变成魔鬼。
在历史长河中悲剧总是反复重演,就以眼下情况而言,自1989年“64”风波到而今,气死胡耀邦,圈禁赵紫阳,中共政策急剧左转,又制造了许多新的政治冤案?不但重判刘晓波,关押谭作人,还强折民房、霸占农民土地,而国家公器的公检法司部门却不主张正义偏坦权贵和利益集团,正义颠倒,禁杀言论,社会矛盾重重,谁处不是积薪?身在公门的大小官吏不做好事,仍助纣为虐逞凶施威,我想他们和当年审判“马盟”的李永林预审员一样绝无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