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一号病房(4、5、6)

关于四十年前中国饥饿与死亡的真实叙述

作者:杨显惠 发表:2010-10-18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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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是蔺县长呀!来,来来,把他放到张老师旁边。陈毓明从一个右派手里接过蔺为轩的被褥铺在张继信身旁的空当处,再叫人把蔺为轩背过去安置好。另外一个病号是自己走着来的,他叫他进里屋。

看着陈毓明安排完病号,严队长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老陈,你这间房子还能挤几个人不能?

陈毓明回答,你看着办呗。就这么一间小房房,里外就睡了二十个人;我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看还能安置人吗?

严队长叹息说,啊呀,真把人愁死了。病房里满得插针的地方都没有,外头又病倒了一大片,有的人脚趾头都冻掉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严队长走后,陈毓明又看了看两名新来的病号,给他们倒好开水放在枕头边上,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小便倒进尿桶,大便喊护理员,你们什么都不用干,好好保护自己,我是伺候你们的……然后他就匆匆地去了北房,看望北房安置的新病号。半个多月以来,他就是这样两头跑着照看病号的。既然领导叫他管两间病房,他还是想把工作干好,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工作:凡是进病房来的人都已经衰弱至极,照顾得稍有不周就可能把一个人送进酆都城去。

出了房门左拐,走下山水沟,陈毓明就到了北房门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三四个掩埋组的右派正在把一具尸体装上马车。这几个人是杂役[2],他们在来到夹边沟的两三年里,没下过大田也没挖过沙子背过石头,他们是理发员、修鞋匠、木工、炊事员……他们的体能还没消耗殆尽,他们大都有办法搞到额外的食物,所以他们两个人抬一具尸体,像是搬动麦捆一样,悠两下就扔上车去。

马车旁站着个名叫段云瑞的人,手里拿个笔记本,还提着一串拴着细麻绳的硬纸牌牌。他是兰州解放后参加工作的大学生,曾任省高级法院的书记员、审判员、省司法厅办公室秘书。如今专管给尸体编号,挂牌子。在夹边沟的时候,最初死人,农场领导叫木工组打棺材,可是很快就没有木头用了,领导专门抽了几个人割芨芨草编成长条形筐子,人死了装进筐子里拉出去埋掉,坟头上插个木头牌子,写上姓名。后来连做木头牌子的木料都没有了,芨芨草筐子也编不及了,就用死者的被子一裹拉出去埋掉。活着的人们有意见了,说这样埋掉,将来家属来上坟烧纸找不着人,哭谁去?领导接受了意见,掩埋前叫人给每个尸体拴个破纸箱子上裁下来的硬纸牌子。纸牌子上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编号。

陈毓明走到段云瑞跟前,告诉他南房的两具尸体的相貌特点和姓名,叫他们不要把名字搞混了。

北房是九月底挖成的地窝子,进门一条直溜溜的走道,靠左边的崖坎留了一个两米宽四五十厘米高和地窝子等长的土台子,土台子上铺着麦草,上边并排睡了十八九个人。地窝子深入地下一米多,最初修建的时候,地窝子右边高出地面的墙壁上留了两个洞子的,作为照亮的窗户。后来天冷了,从沟里刮来的寒风袭进来,人们就把洞子堵上了。后来改为病房,领导又找了块大篷布把房顶盖上,垂下来的部分一直搭到地上用以挡风保温。这间地窝子的确暖和,除了门口挂的门帘子——一床破棉被——透点冷空气进来,再就没有漏气的地方;靠近门口砌的炉子烧得也挺旺。只是这样一来房子里的空气太难闻了,新进来的病号都说臭得人恶心。

一盏马灯和门帘子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不足以把房子照亮,房子里日夜都黑洞洞的。

护理员艾学荣正在炉子上煮菜根吃,一看见陈毓明就噌地跳了起来,问,陈队长有事吗?他对陈毓明有点害怕,因为有过两次他跑到伙房弄东西吃,两个拉肚子的病号把粪便弄到了铺上,陈毓明训斥了他,警告他再要是失职就换个人当护理员。他很害怕不叫他当护理员,因为他害怕回到窑洞里去住。

陈毓明问新来的病号在哪里?艾学荣说在最里头,程炯明的旁边。陈毓明顺着过道走到尽头,看见墙根的铺上坐着个人低声地哼哼着。他问了一声你叫啥名字?那人停止了哼哼扭过脸来,他不由得惊了一下,说,你不是李汉祖吗?哎呀,老李,你也病了吗?李汉祖说,不病了能到这里来吗?陈毓明听出来李汉祖的嗓子带着哭音,便在铺上坐下来,脸离得很近地看李汉祖,问,你怎么了?李汉祖转了一下身子,眼睛泛着泪光。他哽咽着说,老陈,我活不成了。陈毓明问他得什么病了?他身体一歪倒在铺上,哎哎地哭出声来:老陈,我的胃痛得受不住了。因为灯光太弱,看不清李汉祖的表情,陈毓明喊了一声,小艾,把灯拿过来。艾学荣把墙上挂的风灯提了过来,他才把李汉祖拉得坐起来,看着他哭得变形的脸说,你说,你说嘛,你到底得啥病了?

我吃了炒面了……

炒面?你吃炒面就吃炒面嘛,炒面是好东西,我想吃还吃不上……

我吃多了。

吃了多少?

我妈给我寄来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

你都吃了?

我吃了一斤炒面半斤白糖……

一斤炒面没关系,再吃上半斤白糖也没什么。

我心里饿,忍不住把剩下的也都吃了……

陈毓明的心猛地一沉,但他说,你吃得是多了一点,但也没啥问题吧。我就一顿吃过两斤馍,一点事都没有。你刚来的时间不是也吃过两斤吗,八个馍,还喝了两碗菜汤?

那是刚来的时间,现在胃不行了,薄了,吃多了受不住。

你不要胡思乱想,两斤炒面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在夹边沟,五队的一个人偷了伙房的一桶面条,一个人吃光了,也没出啥事。

那是面汤,稀的,尿两泡就啥事都没有了。

陈毓明给李汉祖宽心,但心里揪得很紧,他说,你现在什么感觉?

刀绞的一样。

那是有胃酸。胃酸多了就是要痛的。叫医生看了吗?

看了。苏大夫看的,给了些泻药,不管事。

吃药多长时间了?

两个钟头了。

两个钟头不行。你想呀,你过去有过积食的经验没有,中药丸子藿香正气丸吃下去,半天一天才能起作用。你才吃了两个钟头,就想好,那不可能嘛。

不一样,不一样,老陈,我真是要死了。不光是刀绞的痛,还胀,胀得疼,胀得坐不住。李汉祖说着话就又歪倒了,唉哟哟地呻吟着,把头杵在铺上,身体拱了起来。陈毓明看着也很无奈,便跑出去找医生。医务室设在沟外台地上的一间芨芨草席扎的房子里,只有一个右派护士在那儿。护士告诉他几个医生都抢救病号去了。他满沟里跑来跑去才找到个省人民医院的苏医生。苏医生听说是给李汉祖看病,立即摇着头说,你去准备去吧——给队长报告去,那人没救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他的胃要撑破的。陈毓明央求他:你就死马当着活马医嘛,再给些药。苏医生终于给了几片药,但却说,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他的胃已经满得不能蠕动了,药吃下去不起作用。

陈毓明叫李汉祖喝了药。然后就回南房去了。他还惦记着那屋的病号呢,也该吃饭了。

在南房吃完了饭,休息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北房去看李汉祖。

李汉祖是他在省公安厅的同事,转业兵。他在省公安厅二处当外勤——侦察员——的时候,李汉祖做内勤工作。李汉祖比他小五六岁,今年二十八九岁。就因为年轻,饭量大,所以饥饿对他折磨也就更残酷。右派们转移到明水农场之后,陈毓明好几次看见他和其他的年轻人抢着舔缸。明水的伙房是转移过来之后仓促建起来的两间芨芨草席棚子,只能容下炊事员做饭;到开饭的时候,炊事员把菜糊糊从锅里舀进水桶,提出来倒在门外的两口缸里,再由炊事员用马勺从缸里一勺一勺舀到右派们的碗里。有几个年轻人饿得受不了,就总是在吃过饭以后站在附近等着,等最后一勺菜糊糊打完,炊事员刚一转身离去,他们就忽地围上去,把手伸进饭缸刮缸壁上的面糊糊和菜叶子,然后再嗍手指头。李汉祖每天都干这件事。为了多舔几口糊糊,这些人经常你推我一把我捣你一拳,打起架来。有一次李汉祖被别人推得没舔上几口糊糊,就急眼了,耍起他当警察时的蛮横劲头来,打了一个年轻人两拳,又把另一个人推到一边去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狗日的,你跟我抢,老子收拾你……那两个人是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哪里能受这个气,两人团结对敌,把他抱起来塞进饭缸里。李汉祖头朝下窝在缸里噢噢叫,爬出来之后头和衣裳沾满了糨子样的面糊糊,可真是狼狈极了。他也不舔缸了,追着打一个小伙子。还是陈毓明看见拦住了,说他:哎,你把公安厅的脸都丢尽了。

李汉祖的胃疼得更厉害了,他已经不能在铺上躺着了。站起来走几步,还是不行,又在墙根蹲着。还是忍不住的疼痛,就又栽倒铺上窝着。陈毓明无法帮助他,问他:你的胃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他只是哼哼,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

陈毓明又问,小肚子那里有响动吗?

他软弱无力的声音说,胃胀得要破了。老陈,我实在不行了,非胀死不可了。这药怎么一点不起作用啊?

陈毓明也没办法,只是安慰他:不要急,你不要急,药起作用也要有个过程。它要把你胃里边的食物活动开了才能排泄下去。你的胃叫炒面塞满了……

他守着李汉祖坐着,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李汉祖还是不排泄。他说给李汉祖揉揉肚子,李汉祖同意了,躺在铺上。但是李汉祖的肚子瘪瘪的,而胃部鼓得硬邦邦的。他的手一按胃部,李汉祖就尖叫起来:哎呀呀,痛死我了……他便不敢再揉了。

后来,李汉祖不再叫喊。他卧在床上轻轻呻吟。约十点钟,他的嘴角上流出一点黑色的血液,他死了。

连着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的陈毓明决定要好好睡一觉了。他把炉子添了很多煤,把开水桶坐在炉子上,然后从墙角上抱起几天都没用过的被褥走到张继信里边一点,在昨天夜里拉出去的人空出来的空当处铺好被褥,连衣裳都没脱就头朝着铺脚躺下了。

病房设立之初,领导规定护理员就睡在门口的地铺上,以便二十四小时随时伺候病人。可是病号太多,他只是在铺上睡了一天,就把被子卷起来放在墙角上了,把他的铺位让给了病号。他每天都是在马扎上坐着打盹,或是在死亡病号空出的位置打游击躺几个小时,等新的病号一补充进来就爬起来。

未完待续.....

夹边沟记事:一号病房(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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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夹边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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