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我的爱 -- 妻子曾在大学门口烤红薯(组图)

作者:·风中的枫· 青 发表:2010-10-22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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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终将腐朽
爱永不荒芜
在这珍贵的人间
是否紧握掌纹
就可延续
身世里的命运?

我还没有活到靠回忆度日的岁数。只是近来忽有所感,无法停止对于往昔的追忆。已经多年不写与工作无关的文字,现在却有一种冲动,让我砚冰为墨,以笔尖拭去时光的灰尘,望到当日亦不曾有的清晰。

生于70年代,我不知应该感到悲哀,还是幸运。故国仅存于梦境,偶尔重回那片土地,唯感陌生和疏离;而在这异国何处可以安放我的灵魂?正如弗罗斯特在《熟悉黑夜》中所写的诗句:

我冒雨出去,又冒雨归来
我已越出街灯照亮的边界

也许我们这第一代海外寄居者,注定是要长久忍受被边缘之苦。在街灯照亮之外,只能依靠内心的光明。我们这一代人曾经苦苦奋斗,我们拥有的爱和恨依然炽烈,我们的血脉里还流淌着那来自一个伟大国度世代相承的优雅、高贵和坚韧,足以让我们在今后的岁月里依旧持守生命的本真原色,并磊落坦然。

谨以此文,纪念我们活过、爱过的年代,我们都是永远的70后。

我生于一个时代的末尾,成长于另一个时代的开端。无数喧嚣和疯狂之后,中国大地终于恢复了应有的平静。八十年代初我开始求学,从小学到高中毕业,一直在父母身边。高考时父母希望我考他们所在的大学,但我执意要离开他们出去闯荡,这才遇到青。

我和青的故事很简单,我爱她,她爱我,几乎从我们相识的最初。我们获得了亲人的全力支持,一帆风顺地走到一起。我们的爱并不轰轰烈烈,难以惊天地泣神鬼。只是我们自己由衷地感动,因为持久的幸福而感恩。青对我的爱,使我的生命很早就远离孤独和冷漠;而父母对我的爱,使我的生命有了永久的黄金质地。

在我幼年时代,父母就对我有很高的期望。他们学的都是文科,因此我在小学就已博览群书,文史知识远远超过同龄人。到了中学,我逐渐对自然科学产生越来越浓厚的兴趣,立志终身从事科研。父母亦赞许有加,对我说其实科学更加有用。

进入大学,我比在高中时还要勤奋,非常喜爱所学专业。我的大学同学有的已经开始恋爱。在我们读书的年代,大家都很单纯,没有什么心计。对于爱情,只要是觉得对方好,合得来,没太考虑别的。我们同学之间互相支招、帮助、鼓励(教唆),同时也不免偶尔捉弄一下,开个玩笑。那些肝胆相照的朋友,如今天各一方难聚首。

而我还没有想过早早恋爱,只是对科学十分入迷,整日所想都是方程和实验。偶尔看看诗歌和小说,有时兴起也信笔涂鸦,在文学中亦寻得片刻的宁静和悠远的哲思。

直到我遇见青……

那时我常到校外的几条街道吃小吃。有一对父女引起我的注意。父亲做煎饼,女儿烤红薯。她长得其实不算太漂亮,但打扮得整齐干净,一条马尾辫,说话大嗓门,却又很甜,面色红润,做事干净利索。和别的摆摊人不同,闲时总拿本书看,而别人要么聊天,要么去打牌。我仔细瞧了瞧她的书,竟然是我非常熟悉的高中课本。

于是我经常去她那买红薯,其实我并不喜欢吃。后来渐渐有些熟了,就找到机会乘着她不忙的时候和她说话。她名叫青,高中上了快两年,因母亲身体不大好,家里弟弟妹妹又多,只好辍学和父亲出来打工。她很羡慕我读大学,虽然她很爱学习,但现在即使考上了,也难去读。她想攒点钱,以后有机会再去争取,现在基本上把高二的课程学完了,但没有高三的书。

我以最快的速度通知家人,给我把高三的书籍和复习资料寄过来。父母非常奇怪,问我怎么回事?甚至担心我出事被学校开除了。当我把一袋子书递给她时,她一脸感谢,平常伶牙俐齿的,却说不出话来。后来我再去买红薯,她就不收我的钱。我偷偷告诉她,其实我不爱吃红薯,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敢看我。

青后来告诉我,我第一次去她那儿买红薯时,她就感到我和别人有点不同。后来我去的次数很多,她就有点记住我。她还记得我抓耳挠腮,想着找机会接近她的那天。她也想和我说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我厚着脸皮,问她为什么看高中课文。

那是我们第一次长谈,说过的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我们的目光无意间对视,都微笑着低下头。那个晚上我几乎失眠,怎么睡天都不亮。一大早就跑去找她,但她还没有来。我就等着,直到看见那熟悉的马尾辫和灿若朝霞的笑容。

以后周末我就去他们租的小屋里帮她学课。他爸对我极其客气,不知用什么招待我才好。我叫他们别客气,大都是下午吃过饭去,吃晚饭之前回校,我也没什么钱请她下馆子。那些午后留下我们最最美好的回忆,我们静静地看书,我帮她做题或讲解。她父亲觉得对不起女儿,尽量让她少上街。可是她非常孝顺,尽力帮助她父亲。

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喜欢她。那时我非常害羞,连她的手都不敢碰。后来我们有时也去学校的图书馆。看完书的傍晚,我带她到大学食堂吃饭。看到她的同龄人,青不免有些惆怅。我对她说,青,其实你比我更为优秀,相信我,你一定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晚饭后我送她回去,并肩走在校园,看夕阳缓缓沉落,半天都是红霞。

从春天认识到年底,有十个月,我们见面越来越多,连暑假我都没有回家。我虽不知她的心思,但能感到她对我的依恋。记得一个秋日的星期天,风急雨骤。我冒雨去找她,她等在门口,头发和衣襟湿漉漉的,让我心生无限怜惜。真想一把抱住她,告诉她我愿为她遮风挡雨。萧萧风雨中,我们四目相对,却无从说起。我对她笑笑说,青,雨真大。我想那时我们应已明了彼此的心意。

转眼寒假到了,即使我留下,他们也要回老家团圆、过年。于是我让她留了个村里的电话给我。和她分别之际,那种惘然和怅然,让我知道对她的爱已经深挚。我看见青朝我微笑着挥手,然后低下头。我感到她的眼中和我一样,有一层晶莹。

青和她的父亲走后不久,我也坐火车回家。往年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兴奋,急着回去和父母团聚。我是独子,父母给了我他们所有的爱。现在我既惦记着她,又不知怎样对父母说,坐在火车上,十分烦恼。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情景,恨不得立时去找她,明明白白地对她说,我愿以一生承担爱,帮她实现愿望。

回家后,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一件事情。母亲觉察到我的变化,问我是否在恋爱。我不敢和父亲说,悄悄对母亲说了。父母都是高校的教授,我害怕他们不会同意。晚上父亲回来,一起吃晚饭时,发现平常说个不停的我,今天不怎么说话,只顾闷头扒饭,感到颇为奇怪。

我知道母亲会等我入睡,才和父亲商量此事。那个夜晚我怎么能够睡得着,只是一遍遍回想和青共度的时间。两情相悦如此美好,如何忍受离别?她的容颜出现在窗外,又忽然消逝。千里之外的青,一定与我一样难熬这漫长的夜色。我不敢想像,如果失去她,我的生命会怎样。夜半时分我去上卫生间,从门底发现父母房间的灯还亮着。我忍不住,就去敲门。

父亲开了房门,母亲见我泪流满面,赶紧叫我坐在她身旁。母亲对我说,好孩子,我和你爸爸都很赞许你和她交往。这是个好姑娘,聪慧懂事又乐观坚强,不要错过。我们到现在还没睡,并非犹豫不决,而是回想起我们的当初。枫儿,不知不觉之间你已经长大,到了恋爱的年纪。

父亲接口对我说,但是现在应该帮她考上大学,而经济上他们会帮助我们。我高兴得再次落泪。我告诉他们,青非常聪慧勤奋,这十个月来我们一直为此作准备,她肯定可以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父母相信我,都很欣慰。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谈了许久,母亲给我讲了她和父亲,以及他们父母的许多故事,好多我是第一次听到。

父亲和母亲是60年代的大学生,同校同级但不同系。父亲上大学时喜欢打篮球。有一次中午到篮球场打球,后来一个女孩也来打。那天可能比较热,很少几个人在那。父亲打累了休息时,就瞧见那个女孩,我的母亲。我不知父亲是否一见倾心,反正立即被她吸引住了眼球。正好母亲几次投篮未中,球滚向父亲。父亲不知那来的勇气,捡起那个球,来个漂亮的三步上篮,可惜没有投中。母亲扑哧笑了,父亲涨红着脸。母亲大方地请父亲一起打篮球,父亲当然非常愿意。打完球,两人收拾东西各自回去。父亲十分想知道母亲的名字和班级,但却终于没有问。

以后父亲每天中午都去那打球,但母亲一直没有出现。一、两个星期后,父亲在食堂里吃饭,和同学聊得起劲,有人用指头捅父亲的背。父亲扭头一看,母亲端着饭盆笑着说,真巧啊,你也在这吃饭。当时父亲嘴里有一大口饭菜,赶紧用力嚼下去,一时没法说话,逗得旁边几个同学哄堂大笑。父亲母亲开始恋爱,在校园里经常手拉着手,散步聊天,或是去打球,偶尔互送情书。

母亲读大学中间文革开始。母亲家庭成分复杂,是典型的黑五类。因此她非常紧张,父亲就安慰她,有时间就陪在她身边。由于整天提心吊胆,原来活泼好动又健谈的母亲,见了父亲常常半天无语,没人的时候就伏在父亲肩膀上流泪。好容易熬到毕业,被分配到南方某省的农村做中学教师。母亲觉得已是恩赐,赶紧收拾东西去报到上班。而父亲毕业后留校。和父亲分别时,母亲非常伤心。父亲叫母亲等着,他很快就去找她。

父亲去找学校的负责人,表示要下乡支援边远地区中学教育。那些人一听都很高兴,夸父亲真是又红又专,出身农村不忘本。于是父亲要求去母亲的那所学校。那个管分配的也不是笨蛋,立刻明白了,劝父亲不要因为母亲影响前程。父亲非常坚决,多次找他。他很为父亲所感动,答应帮忙。第二年,父亲被分配到另一所中学,和母亲的学校相距近50里。父亲即刻启程,到那个学校报道。第二天就赶到母亲所在的中学。那天母亲正在上课,父亲从窗外看见母亲,并且发现教室最后面有几个空位。父亲悄悄推开后门坐下。母亲正在黑板上写字,写完了转过身,就看见父亲坐在那里听课。

后来父母在那个地方结婚,在中学任教近十年。开始父母两地分居,父亲每到周末就去母亲那里,风雨无阻。后来调到一起,就有了我,在那所中学,留下我全部的童年记忆。正当父母打算再生一个时,听说各大院校可能很快会招收研究生,就开始着手准备。父母先后在70年代末考上研究生,带着我重返高校。研究生毕业后,父亲在高校开始教书,随后母亲也到那所学校任教。

第二天我提出过完年后去她家,父母也同意了,只是让我注意安全。于是我打电话给她。他们村上人说话我听不懂,还好母亲是在那个省附近出生的,替我解了围,终于和她联系上。她告诉我地址,下了火车怎么乘汽车,然后她会在汽车站等我。我买了票就告诉她日程。

我坐了一天火车,又半天汽车才到那个车站。那一天万里飞雪,寒冷异常。我远远看见她和她爸在等我。她穿着一件红棉袄,脸冻得通红。我跑过去,不顾她的父亲在场,一下子把她搂在怀里。她有些诧异和羞怯,把脸靠在我的肩上,带着我熟悉的笑。

在她家我受到隆重接待,让我受宠若惊。她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非常热闹。她弟弟告诉我,姐姐回来后就在等我的电话。听到有电话找她,出门就摔了一个跟头,让村里人笑话了几天。接完电话回来,她跑进房间关上们。他弟弟很生气,嚷嚷着说,姐,是不是那个坏蛋变心了?

我恳求她父母春天不要让她上街烤红薯,我会给她找学校复读,钱不是问题。她家的确很困难,但只有读书才有希望。既然我喜欢她,她的弟弟妹妹我今后一定尽量帮助。她的父母同意了。她的母亲非常喜欢我,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可惜我听不太懂,还要她作翻译。她几个妹妹,对我这个未来的姐夫充满好奇,晚上在房间里叽叽喳喳,不知谈论什么,我又不好意思凑过去听。

那几天我们每到下午就去村外踏雪。我和她紧紧相拥,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只是注视着对方,感受如沐春风的盈盈笑意。我喜欢她脸上的每个器官,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耳朵和头发,组合在一起,就是我的青,我一生再也无法分开的人。我轻轻吻过她的额头和脸颊,最后停在唇上。那一瞬间,青紧紧搂住我的肩,闭上灿烂的双眸。但觉天高地阔,洁白的雪地无边无垠。而人世无限温暖,连那些萧疏的树木,在冬日阳光里也仿佛就要吐丝发芽。

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夕阳西沉。我拉着她的手回去,村里人看着我们笑。青低下头,羞红了脸,手却紧紧抓着我。

后来她和我一起回校。她父亲依旧卖煎饼,我送她去了补习班。那个学期,只要有时间,我就去帮她复习。她不仅勤奋,而且思维敏捷,特别适合考试。我的反应要慢些,适合长时间思考一些较深入的问题。那段时间我特别忙,穿梭在大学和她的补习班之间。她也学理科,数学、物理、化学较强,英语相对薄弱,后期我就只给她补英语。

几个月后,为参加预考,她回到原来的高中复学。她的高中老师们对于她当初辍学都很心痛,但也爱莫能助。现在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给她办齐了手续。预考对她来说很容易,不费力气就通过了。预考过后的两个月,她在学校复习,准备高考。我在大学,对她非常思念,只好写信给她。我怕她分心,信中只有问候和自己高考的经验,让她到时候千万不要紧张。

她从学校打电话问我填报学校志愿。我当然希望她报考我所在的大学。她有些犹豫,我也有些担心。好在这所城市高校很多,各个档次的都有。于是我建议她报考另一所大学,离我的学校不远。其实我认为她完全有能力考上我所在的学校,后来她的成绩也证明了这一点。

青高考前,我已经结束了期末考试,留在学校参加实习。我打算去陪她,就打电话到她的学校。但她认为我过来会让她分心,让我不要过来,等着好消息就行。她高考的三天,我很紧张,比自己参加高考紧张多了。每天一边在实验室干活,一边盘算着,这时青是不是已经开始答卷,是否答完交卷准备下一场考试。

最后一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她,但找不到她。在宿舍里闷坐时,她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一切都很顺利,应该没问题。我们都轻松下来,很高兴,感觉最困难的时候过去了。但我们还是有些不安,想尽快知道结果,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

高考之后,她留在家等成绩。我无法忍受忐忑和对她的思念,实习结束后就到了她家。那天已近傍晚,她妈妈告诉我,青乘着此时天气凉快,去菜地了。她弟弟就带我去寻她。我们远远看见她和她的大妹妹在一起劳作,有说有笑。她抬头瞧见我,就走到田埂和我说话。我忽然想试试干农活,就让她教我。我们俩人在地里忙活,惹得她弟弟妹妹笑个不停,青就把他俩赶了回去。

几天之后的夜晚,我睡不着,因为第二天她将回校取成绩单。我起身在门外散步,很快青也出来了。我们许久没有说话,一直走到村头,看那几株大树枝繁叶茂,随风摇曳。她忍不住问我,如果考不上,怎么办?我说那就再考。但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后来她又问我,如果还是考不上,怎么办?我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终于被忍了回去。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望着远处的月亮,静静地说:“青,那我们只好认命了。”我伸手握住她的胳膊,让她靠上我的肩头。抚着她的秀发,我们都流下泪水。幸福触手可及,命运却还难以捉摸。青生性坚毅刚强,那一刻和我一样感到了恐惧。我们就这么靠在一起,听着不远处的虫鸣,直到月色西沉,旭日东升。

多年以后,青又提起这事,我问她是否很想听那句话?她说当然,但既想又怕,因为你爱我,也爱你的父母。你说认命,我反倒坦然。这是我们自寻烦恼,青的分数考那所学校绰绰有余。但我真不知道如果她不能读大学,我们是否还会最终在一起,尽管可能性很大。父母一直支持我们,但父亲听说我们的事情后,首先提出的就是要帮她考大学,其含义我是明白的。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在大学任教,而他的妻子是高中毕业,感情好得很。

如果我们真的最后没有缘分,我想我们都会各自找到理想的伴侣。但那份刻骨铭心的爱,将永留荒野,不时刺痛我们的心肺。我的一个哥们,当初和他的大学女友爱得死去活来,一塌糊涂。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分手。现在各自都有幸福的家庭,在美国生活得都不错。可每次我们谈起来,他一个大男人总是泪流满面,我只好陪他喝得酩酊大醉。

我一直非常幸运。我的初恋情人就是青,我从未尝过失恋之苦。在生活上,我也没有真正碰到什么婆媳矛盾、家庭纠纷。即使婚后和青发生争执,都很快过去。我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工作非常忙,但对我的爱一点也未减少。父母结婚至今已有四十余年,非常和睦。有时母亲埋怨父亲老是呆在学校不顾家,父亲几乎不和母亲争执。等母亲数落完,父亲总是承认错误,决心要痛改前非。不过几天之后,大都忘得一干二净。时间一长,母亲也就习惯了。现在父母都已满头白发,携手共度晚年。此刻我和他们远远分离,不免万分思念。

而她家虽然非常贫困,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爱一点也不少,甚至更为强烈。我的岳父为人少言寡语,极为正直和硬气。困难的时候,从来没有伸手向别人借过钱。现在别人有困难向他开口,他总是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我的岳母由于年青时做了太多重活累活,后来身体不好,只能做做家务。她把家打理得十分整洁干净,在她们村非常罕见,很多人家虽然房子盖得好,但里面大都又脏又乱。

记得她第一次去我们家,父亲一大早就去火车站接我们。青颇为忐忑,不知大学教授有何等高深。父亲常年教书,风趣幽默,见面之后就逗得她哈哈大笑,一扫拘谨。到家后,母亲已经在厨房忙活开了,一共做了近20个菜,够我们四个人吃上几天。母亲对青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因为工作太忙只生了个儿子,对此十分遗憾,现在这遗憾没有了。吃饭时母亲一个劲地给她夹菜,让我都有点嫉妒。晚上青和母亲睡,我和父亲睡。她和母亲非常谈得来,竟聊到后半夜,第二天两人都睡到快中午才起来。

我每次去她家都很开心,她的家人很喜欢我,她的父母待我如子。她弟弟和我特别合得来,聊起来没完没了。每次我们离开,他都会一大早起来,一直送我们到汽车站,看我们的车子开远后才回家。他成年后酒量很大,因为我岳父滴酒不沾,都是他陪我喝酒。后来我和青结婚,村里人都来敬酒,虽然我平素善饮,也招架不住。那时他才上高中,竟替我喝了很多杯,使我们不仅有亲情,更有并肩之谊。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个懵懂少年,现在小伙子已成家立业,很快就要做爸爸。

青读大一时,我上大学最后一年。第二年毕业后,我留校读了三年研究生。她的学校离我的不太远,我经常骑车去看她。有时为改善伙食,就和她到专供大学生饕餮的饭馆吃饭。她父亲还卖煎饼,青有时去帮忙,我找不到她时,就找她父亲。后来我们去美国留学,青找到工作后,经济条件大为改善,她父亲就回去接着种地。我们让他别种,他满口答应,却并不兑现。她的妹妹们现在也都已出嫁,小日子过的都不错。

大学最后一学期做毕业设计,最是清闲,下午基本上是体育活动。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打篮球,觉得肚子越来越不舒服,后来就疼得满头大汗。他们看我不对劲,赶紧扶我上自行车,推着直奔校医院,留一个收拾东西。推到半路,有个同学说,这小子好像很严重,校医院一帮饭桶庸医,别误了。于是就推我到校门口,叫了一辆出租,去附近的大医院。

医生检查之后,发现是阑尾炎,非常严重立即手术。做完之后,医生对我说,你的阑尾都烂成那样了,怎么不早点来?晚上最好有人照顾一下。有个同学当即自告奋勇。另一人马上说,你瞎参乎个啥?赶紧找她女朋友去。很快青就来了,在我床边坐了一个晚上。我拉着她的手说,生个小病蛮好的,但千万别有大毛病。

我们有时候周末一起骑车去郊游,特别喜欢去一个偏僻的公园。那年初夏,她穿着一条蓝色连衣裙,长发披肩。公园后面有片小树林,我们在林中漫步,发现树上有很多刻写的名字,某某某爱某某某,有些颇为搞笑,像什么王大丫爱佐治治,小玲狐爱铁皮大虫。一个个山盟海誓,都是海枯石烂,忠贞不渝。我对青说,这真是大煞风景,爱一个人写在树上有什么用?青笑着问我,那写在哪里才好?我说你自己知道。

青读大学时十分刻苦,是那个学校罕见的优秀学生。她的同学大都知道我,但读大二时,她有个师兄还是给她写情书。她拿给我看,那小子写的实在太差,让我们笑掉大牙。我给她写的信很多,她写的少些,我们一直珍藏着。现在看看,那些真情还在纸上,大概永远也不会褪色。

十一

我写给青写的第一封情书,也是我写给她的第一首诗。面对洁白的信纸,万语千言却不知如何落笔,最后花了一个晚上写成这首小诗。青看完后给我回了一封长长的信,上面落有她的泪痕。坐在校园后面的石凳上,我一遍遍地读着青的来信,我心爱的人向我敞开了整个心灵。后来我给她写过不少诗,她始终最爱这首。

我在雨中等待过你
时间背后,有多少爱情
苍凉如水,美丽如歌
在下雨的时候,轻轻扣响
你的玻璃心扉
一点点凝聚,那一汪
小小的清泉,无声地在你
窗前流淌,然后飘向
温暖的大地

我在雨中等待过你
你的出现,是我生命之中
不可思议的奇迹。一生的光阴
有长有短。雨中的时间
有缓有急。我只愿和你这样
走下去,直到鲜花开满山麓
原野上铺满
黄金落叶,无数次掩埋
又无数次在我们必经的路途
闪现年轻的心跳
和走遍世界的足迹

我在雨中等待过你
你在雨中等待过我
直到我们的脚步蹒跚衰老
无法止住雨声,在黄昏的梧桐里
沙沙作响,嘲笑我们的白头
嘲笑我们相互凝视
爬满皱纹的额角
我颤抖的双手,将不再能够
把伞举过你的头顶

多少青春已经流逝
多少岁月将成追忆
从梦幻与现实的边缘
我们终将抵达彼岸
越过生命的河水
越过贯穿一生的雨线
抵达你我都不知晓的国度
命运迷茫,如晨曦之前

而我们因着认定的爱
死亡又何曾畏惧
即使生命烛光般消逝
我们的爱呵
我们一生唯一的爱
还在永远的雨中
在永远的当初,等待
另一次的你我
等待另一次的轮回
和完美

我在雨中等待过你

十二

我们读大学时也常去看电影。印象深的有《脸对脸,背靠背》,非常幽默。而《太阳有耳》是她打电话邀我去看的,因为这电影的名字很现代。我们看过一部真正比较现代的电影是《头发乱了》,都很喜欢。我们到美国后,在网上看这些老电影,看着看着就回想起当年。有一次我们去看《倩女幽魂》。过了几天,青收到我的一封信,信上只有我工整抄写的四句诗: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情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逢,只羡鸳鸯不羡仙。

本来想画两只鸭子,但怎么画都像尖嘴的石头,只好作罢。

青唱歌很好听。有时我们深夜在校园的林子里一起歌唱。我们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罗大佑的《思念》:萧瑟的风雨中,你走在我身旁,陪我穿过那深深黑夜微微的光。陌生的路途中,点燃我的心房,你脸上羞涩泛起红红的光。萧瑟的风雨中,等待我的心情,像有无限的缠绵飘过窗前的云?。挥洒你的笑容,随手一摆,溶解我昨夜已悄悄凝固的冰冷的心……

我们唱过的歌子已经融入那个年代的斑驳,那淡淡的忧伤和纯真质朴的情感,也许还在月下的那片树林里,和我们的青春一起徘徊,等待我们归去。

青很喜欢体育运动,她的长项是长跑和羽毛球,而我喜欢短跑和篮球。我和她比试过跑步,2000米之内,她不是我的对手。但超过2000米,我就不行了。我特意练了半个学期的羽毛球,和她比试一番,还是落败。我就邀她打篮球,她打过一阵之后,居然投篮甚准。

青大学毕业那天,在几个同学和哥们的怂恿下,我穿上西服系上领带,买了一束鲜花去她的学校。进了校门我直奔图书馆,就见青和她的同学们在互送纪念品。青的人缘很好,手里拿了一大把东西,正和一个要好的同学说话,见我来了,非常诧异。我有点不好意思,但既然来了就走到她面前,单腿下跪,对她大声说,青,你愿不愿意嫁给我?青一时愣住,随即小声说,我愿意。她的同学们起哄,都说没听见。她只好像我一样大声说,枫,我愿意!她的同学们顿时鼓起掌来,都来向我们道贺。

十三

我们的婚礼简单而热闹,连婚纱照都没有拍,因为我们都不喜欢。岳父逢人就发烟,乐得嘴都合不笼。岳母却有些伤感,因为我们很快要去美国留学。她觉得美国深不可测,抓住我的手一再叮嘱,青就交给你了。我对她说,只要我有饭吃,青就不会饿着。她靠在她妈身上,笑着说,妈你放心,只要我有饭吃,也绝不会让枫饿着的。

轮到我们向亲戚朋友敬酒时,青拉着我首先来到我的父母那一桌,给我爸妈满满地倒上酒。妈妈眼里含着喜悦的泪,看着我们说不出话。父亲对我们说,你们两个小孩,爸爸妈妈是多么喜欢。今后你们要多多包容对方,结婚之前都会把对方当公主和王子,结婚后还要这样。又特别关照青说,他的脾气其实挺倔,要是闹矛盾,你就打电话给我们,让我好好教训他。

新婚之夜,亲戚和朋友们散尽。我们在洞房内相拥而坐,久久注视对方,仿佛第一次看着对方那样感到心灵的悸动。她忽然开口对我说,枫,谢谢你!我问,谢我什么?她搂住我的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是你的爱。如果没有你的爱,我的生命会有多少苍凉。我把她紧紧搂在怀中告诉她,其实你对我的爱更多更深。如果没有你的爱,我的生命只有黯淡和苍白。

青和我初识时,竟和我的感觉一样,心中无限甜蜜和温暖,爱情之中有一种无间的亲情。青一向坚强乐观,即使当初被迫辍学,虽然痛苦也没有使她感到绝望。但和我相恋之初,那种美好的感觉竟然使她感到脆弱,感到命运奇特难以捉摸。只是我对于她越发强烈的爱,虽未言表而心意相通,使她逐渐明白,我们今生将不会分离。

现在她已是我的妻,我很快将拥有整个的她,也将永久地相互拥有,直到我们各自消逝于时光,那永远奔腾的流水。一生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在电光和火石之间,我们的生命因为爱而闪出异样的光彩,因为爱而在易朽的肌体内渗入一丝永恒。

十四

婚后不久,我只身来到美国留学,妻在国内开始工作。我所就读的大学,坐落于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那年秋天,到处都是金黄的叶子,仿佛在阳光中燃烧。妻子很不放心,天天发email给我。我告诉她这里很好,只是盼望她早点过来。青工作半年后就赴美。到机场接她的时候,我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她长吻。

到了我租的公寓,我们都十分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家。我们的家极其简朴,家具只有床垫、饭桌和几把椅子。吃完饭,我们就在厨房里看书,或者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聊天。后来陆续增添了一些家具,都是同学或朋友帮忙运过来,抬到我们的房间。

由于在国内优异的成绩,妻子很快就春季入学,和我同校继续读计算机。她的计算机专业,还是当初母亲给她选的。那时我们还没有车,两个人早上一起骑自行车上学,晚上一起回来做饭,做作业。周末买菜,就得蹭车了。我的好些朋友有车,他们都愿意帮我们。特别是老王夫妇,对人总是非常热心,周末经常打电话过来,邀我们一起去买菜。

我们和老王夫妻很快成了好友。周末买完了菜,有空就聚在一起吃饭。那时没有孩子,作业对我们来说也不难,因此吃完饭就打牌。老王的妻子牌瘾很大,却不忘烧好夜宵,让我们吃完后,再让老王送我们回去。若是在我们家打牌,通常是我主厨,因为我做饭的手艺不俗。后来我越来越忙,做饭就少了些。

有次和老王夫妻聊天,谈到了在国内上大学的时候。妻子告诉他们自己上大学的事情。老王说,你小子好富啊。我读大学时,穷的叮当,顿顿啃馒头。你嫂子家也不富,但常常悄悄往我口袋里塞点钱。我立马换成菜票,直奔食堂买鸡腿去啃。

后来我们买了一辆二手车。那时真好,只要周末天气不错,我们就开车出去兜风,或者到不远处一个非常大的公园里玩,带上吃的和喝的。那里有很多鹿和鸭子,养得甚肥。我们曾经合计,怎么逮只野鸭子回去烤拷。美国的食品口味差品种少,吃的人嘴里简直淡出鸟来。但我觉得收拾起来麻烦,又不知道这合不合法,就作罢了。

十五

那一年秋天的晚上,星汉耿耿,明月半轮。我和青在寓所附近的小河边散步,清风、老树、碧草、蛩音。我们相拥而吻。月光透过树叶,照亮青的长发和裙裾,飘飘如云霞,让我沉醉于人生最美的诗意。回到家里,我一口气写完下面这首诗,竟没有修改一个词。我平素写任何东西都会改来改去,没完没了。这是个例外。

Once I kiss you in the moonlight,
The rain starts to fall, bringing the grass a soul,
So that it can sense your mind and heart;
Bringing the wind a body like yours,
So that it can rest.
All is wandering, all is bright
And clear, even people in the dark,
Even the finished stones shining
In the rain, which won't stop until
You open your thoughts of music,
Your brilliant sound passing through
An oak tree, as old as it can be,
As old as the stars can be,
Standing still to share our dreams,
To share our dreams with the crystal night,
Under the eternal sky.

妻子硕士毕业后,就找到了工作。那个夏天在她还没有上班之前,我们开车在美国中部转了半个月。我们经过的大部分地方人烟稀少,有草原辽阔,牛羊和马群低头啃食青草;也有山峦秀美,静立于深蓝的天宇下。这是我们唯一一次长时间远游,穿过许多小镇,晚上在小旅馆落脚,我们尤其喜欢那些看起来很旧的。有天晚上我们宿于一家小旅店,很有特色,电灯都不用,全是油灯和蜡烛。那时我就很想和几个要好的哥们饮酒畅谈,和青一讲,她就去要了一瓶酒,陪着我喝到很晚。喝完酒我趁着酒兴,拉着妻在小店附近的街道闲逛,青说她感觉回到了初恋的时光。

妻子工作的地方离我的学校很远。以后我们每月轮流坐飞机去对方那里,直到我毕业工作。我的正式工作比较难找,作了数年的博士后。而她则是一番风顺,工资越涨越高。现在妻子在一所著名的IT公司工作,而我在事业上也小有成就。

十六

在我即将拿到博士学位时,我们开始计划下一代。青很快就怀孕了,打电话给我,我很开心,要不是出国,我们早就有了孩子。妻子怀孕三个多月时,我们去看医生作检查。医生接上超声波成像仪一看,笑着对我们说,恭喜你们,是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

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在医院里我非常紧张。青安慰我说,她妈妈生她就很快。接生婆让她爸烧一锅开水,水还没开,她妈已经把青给生了下来。这是有遗传的。果然,妻子生孩子也非常顺利。护士把两个小孩洗干净,用蓝条纹的布裹好送给我们,一人抱一个。我们看看孩子,看看对方,无限欢喜。

孩子出生后,我们寄了许多照片回去。岳母看到照片很高兴,说这两个孩子都浓眉大眼的像他们的爸爸。我母亲却有点遗憾,直到我们又生了个女儿。我们本打算让青的父母过来帮忙,但由于签证问题,直到孩子出生半年后他们才过来。

那半年大概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虽然请了一个钟点工,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和青照顾孩子,青有时候一个晚上都没法睡觉,只好喝浓咖啡。我还是要去实验室,作研究写文章。有一回我从实验室奔回来,妻子背着一个抱着一个,正在做饭,我经不住流下泪来。

两个男孩后来非常调皮,一点也没有我小时候那么安静。我有时急了就要揍他们的屁股,但妻子总是不让,说她从小到大,父母也没打过她一下。妻子不在家时,他们两个要乖一些,害怕我真的动手打他们。

现在我的岳父和岳母都在这里照顾孩子,而我父母也经常过来。他们都很喜欢在院子里种花养草,也长些蔬菜。她的父母才开始时很不习惯,又舍不得我们这么忙,只好留下。后来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就住得久些。我的父母很容易就适应了,特别喜欢这里的环境。有一回我们九个人在一起,过了一个热闹的新年。

十七

妻子精力充沛身体健壮,得益于早年在农村干活,后来在大学时喜欢体育锻炼。她不仅工作勤奋,在家也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让我有更多时间做科研。青非常坚毅刚强,也许是由于自小吃了不少苦。而我自己则不免有时软弱和消沉,大半由于天性,也因为从小到大,我一帆风顺,没有遇到什么挫折。

在我做博士后的那些年,妻子早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工资曾是我的几倍。而我好容易得到几次面试机会,都未能成功,心里沮丧之极,甚至有些自卑。有一天送完孩子去托儿所,我没去实验室,而是回家坐在沙发上发呆,不知何去何从。中午时分,我忽然听见门外青的脚步声。

妻子告诉我,她感觉我这几日闷闷不乐,打电话到学校得知我今天没去,猜到我呆在家,于是回来看看。我们就到附近的一个餐馆吃午饭,谈了许久。那几年我们工作都忙,又有两个非常淘气的小孩,交流比以前少了许多。

吃完饭后,青没有回去上班,而是和我一起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孩子出生后,我们还没有一起看过电影。剧场很冷清,没什么人在工作日下午看电影。我轻轻搂住妻子,她靠在我的肩头。这么多年,我是他的依靠,她也是我的依靠。那天电影的内容,我完全不知道,只是在脑海里仔细回忆好多我们的过去。

电影散场后,我们一起到托儿所,看两个孩子在草地上玩耍。他们见到我们,开心地跑过来,我一手一个,搂在怀里。青就逗他们笑。两个小家伙个性都很强悍,有一次在幼儿园,合伙揍一个黑人小孩,因为那小子比较横,欺负人。

十八

后来我终于接到一所大学的邀请函。我兴奋地跑到外面给妻子打电话,感激青对我的支持和鼓励,还有爱。青也很高兴,我们终于可以安顿下来。我们在学校附近买了房,那时青已经第二次怀孕,搬到那不久我们就有了女儿。女儿和青长得很像,我的母亲特别喜欢。女儿比儿子文静多了,两个哥哥也很关心妹妹。三个人在一起比以前两个男孩在一起和睦的多,没有妹妹时两个人老是打架。

从此我开始了教授生涯,教学和科研任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每天早出晚归。回家后等孩子们都睡了,继续工作到深夜。妻子很心疼,总是多做些家务,处理各种账单和琐碎之事。青自己工作亦忙,压力也大,特别是去年经济情况不好时,公司里人人自危。我不忍她这般劳累,就少做些科研让她多休息。

我们每月有一到两个周末晚上独处,父母在时就让他们看孩子,或是找临时看护或钟点工。我们一起去电影院,去咖啡厅,去音乐会,或去体育馆打球玩。这些晚上只属于我们两人,好像当初我们读大学时,每到周末就在一起。可惜现在太忙,不可能每周都有空闲。我对青说,等到孩子们都长大了,出去读大学,我们又是俩人世界。青笑着说,那我们就都老了。

我仍旧喜欢拉着她的手,在月光下的街道漫步,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容颜,和十几年前一样的那般美。我想几十年后,当我们在风中互看对方的白发,一定会回忆起我们共同读过的那一串串,闪亮的日子。

十九

我们在一起亦难免有摩擦和矛盾。我们都很“强势”,她是老大,而我是独子,各不相让。有时还会大动肝火,我甚至要老拳相向,特别是刚刚开始在一起生活。妻子不被我的威势吓到,说:“你来试试,我可是烤红薯的出身”。我们都乐了。后来我们发明了一个办法解决纠纷,就是互相出题考对方智力,以“文攻”代替 “武斗”。我虽然在学术界混,但智商却不如妻子,十有六七败给她。

妻子的性格开朗,生性活泼,“健忘”从不“记仇”。而我天生有些腼腆,多愁善感,有时候不免为科研、工作上的不快而迁怒。我一贯比较稳重仔细,性格略微敏感内向;而她更外向、马虎一些。我们在生活上的矛盾,大都由于性格不同所致。一件事情,她认为已经做得很好,我却不满意;或是她想这么做,我却想那样,无法妥协。

记得还在读书时,有一天下午,因为一件小事我们争执起来。我一激动就笨嘴笨舌的,说她不过,一怒之下摔门而去。我开车到附近的公园,越想越生气。不过后来我就回忆起我们的相识、相知,第一次去她家我们在雪中紧紧相拥……现在为这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实在好笑。最后我竟感到十分愧疚,跑到safeway买了一束花回去送给她。到家后,她已经做好晚饭,一桌子菜让我垂涎欲滴。我故意问她,你怎么不出去找我?她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饿了就会回来。

还有一回,晚上吃饭,忘了为什么大吵了一架,我认为是她不对。晚上睡觉,我给她一个后背,不理她。妻轻轻搂着我,半天没有声音。我等着她道歉,却发现她早已睡着。窗外的月光透进来,依稀看见她秀丽的脸庞。有一种感动让我泪下,我紧紧抱着妻,吻着她明亮的额头。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她,我的生命还会有快乐吗?甚至我的生命还有必要继续吗?

二十

而今我们在金黄的北美之秋回忆往昔,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那青春的泪水、欢笑和朦胧早已远去。但是在我眼里,她还是那个烤红薯的姑娘,青春飞扬的少女;而在她心中,我还是那个青涩少年,书卷从容。我们共同了望过去和未来,那无穷奔涌的岁月,正扑面而来。

时光吹散梦之朦胧,剩下清晰。追寻的激情,与日增益。奔放的彩笔,描画人生。

青上大学的某年,适逢我的生日,她跑到我的学校,送我一张贺卡,里面抄了一首歌词,正是我最喜欢听的歌曲之一。现抄录于下,算作结束。

《共同渡过》

垂下眼睛息了灯,回望这一段人生。望见当天今天,即使多转变,你都也一意跟我同行。
曾在我的失意天,疑问究竟为何生?但你驱使我担起灰暗,勇敢去面对人生。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你,共去写一生的句子。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是你,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没什么可给你,但求凭这阙歌。谢谢你风雨里,都不退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但求凭我爱火。活在你心内,分开也像同度过。

2010-09-05,初稿
2010-09-30,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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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枫同一年出生,他生于年初,我生于年尾。我们都在乡下度过了童年时光。虽然我的生活要比枫的艰辛,但爸爸妈妈非常疼爱我,给我美好的童年回忆。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尽了最大的努力,让我们四个都能上学,尽管他们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是那一年母亲病倒,我和枫也许不会有命运的交错。

那年春天我终生难忘。母亲大病一场,让我们原本就极度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靠父亲一人,实在无法维持生计,让四个孩子同时读书。作为老大,我只好作出牺牲,含着眼泪离开学校。那年我读高二,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办理了休学手续。我知道一旦离开学校,复读和高考的希望非常渺茫。我的大妹妹那时上初三,原本学习成绩优异,但这件事情带给她巨大的阴影,中考时发挥失常,差了几分未能考上中专,只被一所普通高中录取。她知道那所中学高考升学率极低,因此没有去上,就留在家里。于是那年秋天,我离开家乡去找在外地打工的父亲,希望多挣点钱,早日摆脱当时的困境。

我先是在一家餐馆里做服务员。后来一个老乡向我爸建议,让我摆个摊子烤红薯,比端盘子挣得多,就是比较辛苦。我觉得辛苦一点不要紧,只要多挣点钱就行。我还是想着早日重返学校,继续学业。不久之后我开始卖烤红薯,父亲在不远处卖煎饼,地点就在紧靠枫当时就读的大学外面的一条街上。我们的生意不错,只是风吹雨淋,几个月下来两个人都瘦了一圈。过年回去,妈妈舍不得,我安慰她说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

春节过后,我和父亲回到那个城市接着干活挣钱。我一直没有放弃读书的念头。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始终优秀,让我充满自信,也从中得到鼓励和欢乐。我总是抓紧时间看书,这是我多年的习惯。我自小就承担了许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做饭,去田里帮忙,因此学习起来总是争分夺秒。那时我一边卖烤红薯,一边乘着无人光顾时看书学习。这样心里的难受程度就减轻了许多,同时也让我心怀希望,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重返校园。

我忘不了那天,枫第一次来买我的红薯。那时的枫瘦削俊朗,喜欢运动装和运动鞋,一双有神的大眼睛,不像现在整天戴着眼镜,一幅学究模样。他和别人一样,付完钱就走了。那时没有人来买红薯,我就习惯性地拿出书来看,但眼角的余光却感到有人在看我。我抬起头就瞧见枫在几步之外回头看,见我看他,他微微一笑就走了。他那微微一笑,竟然使我感到些许异样的东西。但我并未留意,接着看书。

后来枫每隔一两天就过来。我想他肯定特别喜欢烤红薯,但总觉得他点奇怪。有一次,我故意给他一个特别小的,心想他肯定要求换一个。不料他拿着就走了。又过了几天,枫买完红薯后,站在那里有些犹豫,但还是转身走了。我很想问他,却不知如何开口。我又坐下来看书,隐约感到他站在不远处。我抬头看他,他有些踌躇,然后就走了回来,问我为什么看高中课本。我们开始聊天,谈了许久。最后他向我告别,非常开心的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见他在那里。他笑着说,早上跑步正好路过,说完就跑回学校去了。后来他每次来买红薯,都和我说一会儿话,如果我不忙。有一天,他忽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拎着个大袋子,到我面前递给我。我很纳闷,打开一看,竟然是他用过的高三教材和许多高考复习资料。枫的课本保持得很干净,像新的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划痕和字迹。我们第一次长谈时,他得知我没有高三的书,就叫他爸妈寄了过来。我非常感动,勉强忍住泪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枫就问我,可不可以帮我学习。我不加思考地点点头。他非常高兴,对我说星期天下午他有空;另外我最好一个星期有一到两天专门用于学习,不然很难持续,新学的东西,很快就忘了。我对他说,回去要和爸爸商量一下。他说,若你爸不同意,我来好好劝劝。

他走后,爸爸过来问我怎么回事,见我眼圈红红的。我如实告诉他。爸爸点头说道,这个孩子心地好,你以后就多看书少上街吧。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失眠,有些兴奋又有些伤感。第二天,枫过来问我怎么样,我告诉他我爸同意了。他兴奋地夸我爸是个好父亲。我告诉他我和父亲租了一个小屋,就在附近不远,街顶头向右拐很快就到了。那个小院里有许多人家,租户大都在这条街上摆摊子,小院门口有个明显的标志。

那个周末的下午阳光灿烂,他骑着自行车背着包过来找我,我坐在门口看书,等着他来。从此枫开始为我补课。枫很会也喜欢讲课,滔滔不绝,也许是受他爸妈的影响,把我当成他的第一个弟子门生了。他首先说,不要被厚厚的教材吓倒,特别是数理化,一本书归纳起来也就是几页纸的规模,剩下的就是应用了。他的理解非常深刻,简单几句描述就能有具体清晰的图像。在我迷惑不解时,他就画个草图讲说实质和要害,使我豁然开朗、举一反三。他的英语很棒,发音纯正,而英语当时是我最弱的。他对我说,英语一定要天天大声朗诵,每篇课文背得滚瓜烂熟,不用做那么多题目考试也不会有问题。他讲解英文别具一格,先让我会背诵,纠正发音,然后再讲语法和词汇。他很喜欢文学和历史,认为学语文是最享受的事情,就是欣赏优美的文字和语言。他把文章的简洁精炼看得最重。在他的指点下,我的作文有了很大提高,接受了他的简朴凝重的文风。而政治课最让他讨厌,对我说道,政治嘛,考来考去就那几个重点:社会主义好,共产党伟大,马列主义是唯一真理,我们的制度领先全世界。不必花太多时间,考试时胡诌就行了,保你及格。大学招生的老师,最看重英语成绩,最不看中政治。你要政治考满分,他们会以为你是个怪物。这些有趣的话,逗得我哈哈大笑。

和他在一起时间长了,我渐渐就有些依恋他,他的体贴和关心让我心里温暖快乐。我很欣赏他的书卷之气,有学者的自信、从容、淡定。但是当我注视他的眼睛,他就有些腼腆。他不在的时候,我捧着他的书读,累了就把书页轻轻靠在脸上,仿佛感到他的体温。他每个周末几乎准时过来,风雨无阻,有时中间也跑过来找我,问我学习的进展如何。枫的书生气很重,做事极其认真,在学校里是个老好人。他和好友能够彻夜长谈,而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他非常内向而沉闷。表面看他有些多愁善感、腼腆软弱,其实内心坚定无比,认定的事情就义无反顾地一直做下去,认定的道理就一直坚守不动摇。那时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他,而且非常明显地感到他也深爱着我,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直接表露心迹。枫是个颇为奇怪的家伙,有时像个孩子那样调皮任性,有时却很深沉,把持得住。

多年以后我问他,为什么会忽然想起给我送书、补课?他笑笑说,当初见我第一面时,不知为何就是感到十分亲切,我那一头长发和挥洒飞扬的青春模样仿佛在他的梦中出现过。特别是我的大嗓门和笑容,他觉得那种笑容发自内心,若换做他在烤红薯,他可笑不出来。当他在有意、无意中看到我在读高中课文,就猜出了大概。那时枫就想帮我,出于心中那朦胧的爱,难以忍受我在大街上烤红薯。他做事很有计划,认为我进入大学是当时最为重要的。后来我们在一起,时间不长,他就非常强烈地爱上我。他说他几乎喜欢我的一切,他认为我就是为他精心打造的。但从春天到冬天,他从不对我表白,可我也不是傻子。

年底我们在车站告别,我感到十分惆怅。十个多月以来我们相聚的温馨和甜美,虽然还只是淡淡的,已经让我在胸中燃烧着爱情。我有些责怪枫,既然那么爱我,为什么不对我说个清楚道个明白?总不能让我来挑明吧。但我相信他,他一定有些难言的顾虑。是否因为对我的恩惠而不能发生爱情?但是我们之间越来越亲密无间的微妙情感,是多么珍贵,那些想法实在是作茧自缚。我爱他,并非出于他给我补课,帮助我。现在分别,心中感到空虚落寞。我自己也顾虑重重,思来想去不知怎样才好,一阵喜悦又一种莫名的悲伤。一路回去,和父亲没说几句话。到家见了母亲,再也忍不住,在母亲怀里哭起来。妈妈以为我在外面受了委屈,紧紧搂住我对我说,青,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我使劲摇头,却说不出话,也不知怎么和母亲说。

后来爸爸把事情告诉妈妈。妈妈到我的房间,抓住我的手说,他真是个好孩子,你不要难过,该高兴才是。我给枫留了村里的电话号码,没过几天,他果然打来电话,要到我家见我。那个春节我过得无比愉快,只是盼着早点见到他。到了那天,我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去,又有些害羞,就拉上父亲。站在车站外面,我忽然有些紧张。雪从天空飘下来,越来越大,我又开始担心他的车子是否能够顺利抵达。父亲就和我说话,忽然指着远处说,他来了。果然是枫,穿着蓝色的羽绒服,背着个包,笑着向我奔过来。我有些迟疑,不知是跑过去还是等在这里。转眼他就到了面前,张开双臂搂住我,让我惊讶,更让我无比的欢欣。我也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身上。可怜的老爸尴尬地站在一旁,我也不管他了。

枫到了我家,我的家人都喜欢他。我的几个叔叔喜欢饮酒,就邀枫喝。枫的酒量不小,饮酒时也很爽快,让我的叔叔们很是高兴。我担心他喝多了,只是见他开心的样子,我也开心。枫后来就劝说我的父母,让我复学。他这次回家,得到了他父母在精神和物质上对我们俩的支持。我的父母答应了。母亲便问枫的父母从事什么职业,得知他们是大学教授时,很是诧异。枫的父母为人热情,容易接近,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就感到他们对我如亲生父母般的疼爱有加。枫的父亲在我们结婚时对我说,将来如果我和枫有矛盾,就打电话给他们。后来我们生活在一起,发生过很多次争执,但从来都没有严重到要打电话找他们裁决的地步。

枫和我临走时,我们到那所中学找我原来的班主任老师。老师建议我立刻复学,全力迎考。枫说他还不是十分确信我已经能够参加高考,最好先参加一个补习班,到四、五月份再决定。老师看出来我们情窦初开,不愿立即分离,就对我们说,他到时候一定尽最大努力帮助我,但是至少要在预考前一个月通知他。

我们回到那个城市。枫还没有开学,他给我找了一个很好的高考补习班。那段时间,他常常过来帮我复习,直到我回去参加预考。他送我到火车站,依依不舍地和我分别。回到我那非常熟悉也曾朝思暮想的高中,我被编入应届高三,而我的同学们已经在一年前毕业。新的班主任,原来教过我语文,对我十分关心照顾,使我很快就融入班级。我使出全力学习,争取所有可能的时间,难得回趟家。妈妈和妹妹过来看我,给我送些东西。我知道枫在远方的期待和关注,为了我们的未来,我那时真是拼了命。老师们都很感动,主动找我单独开些小灶。

高考之后,我放松下来,就帮着家里干活,同时静等成绩。有一天,枫忽然跑到我家找我,让我惊喜,虽然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接成绩的头天晚上,我们都难以入眠。他和我弟弟在隔壁睡,深夜时分,我听见他起身到外面散步,就跟了出去。我很有些担心,如果考不上大学,会给我们的前途蒙上一层阴影。枫安慰着我,其实他更紧张。虽然那个晚上他并没有向我作出保证,考不上大学也一样会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们都很清楚,现在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分开我们?枫不喜欢赌咒发誓,不会对未来还难以把握的事轻易许诺,只是默默地去做,即使冒着很大的风险。后来到了美国,他的大学同学大都很快转行,有了稳定和收入丰厚的职业。枫依旧干着他喜爱的科学,在实验室里忘情地工作。

第二天,我们心怀忐忑地去学校取成绩单。一见班主任,他就对我们说,青高考发挥得十分出色,在学校排进了前十,报考的那所学校真是小菜一碟。我十分感谢那几位老师。后来我每次回国,只要有时间,就去看望他们。老师们现在大都已经退休,安享晚年,我祝愿他们健康长寿。

以后的故事就简单了,我读大学,和枫每周相聚。我们有着浪漫的四年相恋,花前月下、杨柳春风。我读完大学就和枫完婚,先后来到美国。我们共同奋斗十余年,现在有了幸福的五口之家。

从与枫相识的第一天,我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温暖。我的生命曾经经历充满无奈的寒冬,但是很快就冰雪消融。我的枫为人厚道,极重感情,不光是爱情,还有亲情和友情。我感激他对我这么多年不变的爱,让他写篇文章纪念一下我们的相识、相恋和婚姻。他通篇对我充满溢美之词,把我写得那般完美。其实我脾气急,性格倔强,过于争强好胜,大多是他包容、迁就我。我不喜欢认错,即使知道自己错了,只要他指出来,我就和他争辩,往往最后把他说的理屈词穷,非常恼火。后来他对我说,他终于想明白了,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再说讲理也讲不过你。我们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其实是我一时冲动,推了他一下。他晃着拳头,让我还真有些害怕。可是很快我就发现,那是他虚张声势而矣。这么多年,他从未舍得动我一下,即使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瞪大了牛眼。别看他平时温顺得像头老黄牛,发起火来也相当厉害。当然枫也有不可爱的时候,比如有时闷闷不乐、心情沮丧也不和我说,我也猜不出为什么。工作起来就把家给忘了,跑回来见我忙的一塌糊涂,只好向我道歉。他做事太过仔细认真,简直有些迂腐,比如写篇文章,总是反反复复验证数据,连他的学生都有些受不了。

枫看似优柔、寡断、软弱、敏感,实则内心火热,执着而坚定。他爱上我,就一直和我走到今日,现在爱我犹如当初;他从中学开始热爱科学,现在以科学为职业,虽然他都曾犹豫、动摇过。他以文学为终身的爱好,最爱诗歌,古典的和现代的他都喜欢。他也教会我如何去欣赏诗歌,小说和音乐,如何在文学和艺术里获得心灵的安慰和宁静。我爱我的枫,他是我的生命里永恒的阳光。

来源:C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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