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 的那一幕,从我记忆的深处慢慢浮现出来,鲜明如初。(Craig Allen/Getty Images)
2001年的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时,我正在日本横滨的公路上。车里播放着的电视画面下突然不断地出现美国被炸的滚动新闻,调到新闻频道一看,果不然,一直流传至今的9.11经典画面出现了,飞机钻进大楼,冒烟,爆炸,起火。记者们没说死了多少人,只是估计。恐怖袭击、基地组织,拉登等新鲜名词跃入耳中。镜头画面很短,却足以证明互联网的神速。
当时我的心情就是一个字:好!我是99年5月到日本的,离开中国前夕正好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美军轰炸,我这个愤青很是愤愤了一把。如今这口恶气终于出了!
开车的日本人安野却是心情沉重,叹道:又是一场灾难,疯狂啊,他们想干什么?
我心情舒畅之余,就是对袭击者的敬佩:这是真正的敢死队!以死向恶霸挑战的敢死队!都是阿拉伯民族的人?都是伊斯兰教的信徒?那好,阿拉伯的民族英雄啊,你们替阿拉伯人替中国人出了一口恶气!管他恐怖不恐怖,管他拉登不拉登!
安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无法理解你的这种感情。”
我觉得应该解释这种仇恨的由来:“这种感情不会是我一个人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中国人很多会高兴的,因为美帝国主义就是恶霸,就该这么整他们!”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安野把车开到了路边,停下歇了火。然后他转过脸来,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情,郑重其事地开了腔:“魏桑,如果那楼里有你的父母或兄弟姐妹,你还会这么高兴吗,如果有个人女儿也像你女儿一样小,从此孩子将没有妈妈,你还会这么高兴吗;如果你的女儿也在被炸的大楼中,从此以后你再也见不到她,你还会这么高兴吗。”顿了一会,他又说:“你们的大使馆被炸你很难受,美国老百姓受害你兴高采烈,你怎么能够在这之间找到平衡?在你的思想方式和心理状态不对。”
我语塞,无语。岂止无语,内心的真实感受是被猛击了一下。安野的故乡是九州的长崎,二战时美军的原子弹就落在那里,他母亲和外祖父母居住的村庄因为一块小山的遮挡而幸免遇难,但是住在别处的姨妈和舅舅都受到辐射,得了原子病,每天遭受无法言表的病痛折磨。他们和大多数的原子受害者一样,终身未育。所以他的母系家族中,到这一辈只剩下他一家有后代。有如此国恨家仇的人话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教导下成长,仇美仇日已是本能,哪怕身在日本也自认胸怀民族大义。安野的理论是我从未听到过,想到过的。
一时想不明白,又隐约感到他是对的。我还隐隐感到的是,在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什么被撼动了,苏醒了。
一晃多年,我在电脑前一遍遍看着日本地震的画面:曾经熟悉的座座小巧精致的民宅,被摧枯拉朽地夷为废墟;飞机和汽车如玩具般漂浮在水中;人们瞬间失去家园亲友。令我除了心惊更有感慨,日本的防震防灾做得多么细致,大厦的地基下有弹簧缓震,木结构的房子底部装滑轮避震,但海啸来了,席卷一切。人类那么渺小,人类积攒的文明在大自然面前那么不堪一击。多少人将经历丧亲之痛,家毁之痛?我虽未亲历,但应该做点什么?如何未雨绸缪?
在北欧的深夜里,面对震撼世界的日本大地震,我蓦然发现某些东西找不到了:我的满腔的阶级仇民族恨呢?那些咬牙切齿的诅咒呢?那些幸灾乐祸呢?我什么时候变了?
9.11 的那一幕,从记忆的深处慢慢浮现出来,鲜明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