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冉云飞出现我视线,是个披长发、弹吉他,唱着摇滚流行曲《一无所有》的狂狷之士。可当他持赠我由他校点注释的明代大才子张岱《夜航船》时,我惊奇这个摇滚歌手竟然是很典雅狂放与很才气那张岱的知音。而且常拿张岱的话作口头禅:“人无癖好,不可交。”
未几,他又赠我《尖锐的秋天一一里尔克》与《陷阱里的先锋:博尔赫斯》这又令我惊奇,这个熟谙国故的小伙子,出手所专的西方艺术,竟然是世界诗歌大师与小说大师,曾咀嚼其英华,深入其堂奥,思索其精义,出手不凡,起点很高,我对流沙河说:我出入你们这省作协半世纪,見过你们这院子里几代作家与读书人,从在延安参加过文艺座谈会的,到报刋上会把口号变成诗行充激进的,乃至能吊点书袋称名士的,未見如冉云飞这么精纯的现代读书人,和这么富于有创意与博而专的作家。想起他所在的杂志女主编向我称道小冉很有灵气时,我心里立即冒出:何止灵气,他的才气和未被规范的生猛野气,更是当代作家最难得的活力与谮力呵!
每个星期日拂晓,作协大院里便窜出急驶自行车的小冉身影,他是去赶西郊旧书市场的早市。他敏锐地发现:成都民间经秦火劫遗的旧籍密笈还是富矿,中共文化专制这大陆之前,商务、中华等书局出过大量文化学术含量很丰的书籍,打砸抢烧时期,从图书馆与私家书斋流出,他像潮汷后拾贝滩涂的孩子,淘书于旧书市场,从线装到羊皮精装的书,由西典到中典,凡具文化品位或具历史证据的,他兼收广蓄,犹其是从前清到民国的学校教科书,他从光绪时开办学堂到民国的中正、商务、开明等书局出的课本,几乎尽收其篋,他有一个研究中国教育史的凤愿,当他那本《沉疴一一中囯当代教育批判》震动海内外后,他还将百年中国教科书的演变作一探讨与总结,他愤懑地对我说:文革中他上小学一年级第一课课文就是:毛主席万岁!这是语文教学吗?光绪皇帝时代的课本,也没有吾皇圣明或慈禧万岁的话语,一读书就要人跪地做奴才呵!这种教育怎么不激人反感与反弹反叛!而今日当局,仍迷信这已破产的洗脑教育,还要继续哩!
一天,云飞这个很现代很前卫的年轻作家,突然又冒出一本新著,名《像唐诗那样生活》使那些在酒色财气中拜物拜金而认为自已很幸福的人,一读云飞这别开生面的诗意人生来参照自己的生活,才发现自已同关在圈里的肥猪差不多。其实这部书是把他向小女讲唐诗的颖悟整理成篇,很正面地以唐人高品位精神生活去映照当代暴发者虚富假贵生活。令读者一读,即悟其意在言外,发人深省了。
我曾对云飞说:我们这一代书生,是被工农化的一代,你是还原五四那一代,在向学者化回归了。但愿你这出土的优种,能成长到参天乔木,我们走的弯路,老来觉悟巳难弥补,唯寄望于你这新锐后生了。没想到这么一个难得的读书种子著书奇才藏书大家,难容于当局,制个借口,就囚他入牢了。
京津沪穗的读书人来到成都,都要到冉云飞家去瞻赏他3万卷藏书的辉煌。这种精神富翁思想大腕,所引起的妒羡,在今天知识分子犬儒化风潮中,堪称麟角凤毛,稀有得比镭贵重,却是当局的眼中钉,难道毛时代对中国文化人的灭绝,传统文人灭于土改镇反,受五四现代文化洗礼的文人灭于反右,劫遗再灭净于文革,这还不够狠,文化废墟上刚萌出一棵冉云飞这新苗,你们还忍心再下狠手吗?几十年后,人们将怎样来诅咒你们的犯罪呢?
单就云飞对本土成都文化的发掘与探究,也少有人有他的目力与功力。我读过不少半吊子文人写成都历史与现实的文化著作,非浮浅即错讹,10前他即出版一部《从历史的偏旁进入成都》这个83年才来上川大的土家族小子,87年才进入巴蜀文坛的年轻作家,对成都的人文典籍,学术源流,诗赋风采,历史精华,了如指掌,信手摭拾,即成颇具文化含金量的浩卷,引大学中的专家侧目,文苑的同侪惊歎。有我家海外负笈第三代读其文也击节而叹:云飞是几十年难遇之奇才呵!今春,云飞又从他收藏早年出版的百万字吳虞日记,经过细读、拨梳、追究与分拆,将胡适称为敢支手打孔家店老英雄吳虞,进行个案推敲出一部30万字解读加点评、挖掘加品味的新著,名《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云飞不仅从日记研究出吳虞是个有精神缺限的病态性格,还展现出民国初年成都贩仆、餐钦、房地产交易及市场的风景。且将吳虞与文化人的交往包括与廖平、陈独秀、马幼樵、马叙伦、周作人、刘师培、柳亚子、胡适、李劼人、郁达夫等在那时的风貌,记述了民国初的文化生态。这么珍惜日记中的文化史料进行梳抜清理,是多么繁杂的工作与心血付出,这才是今天大学里己丢失的做学问,那些教授只热中于弄个时髦课题搞些抄袭去申报经费了。云飞这种书斋做学问的稀有族,应属可爱可贵呵!哪能被当局看他几篇时评博文,就认为可恨可恼呢?不要国家一分一厘课题费,全凭他文化责任感去做学问,仍是西方称中国那种价亷物美的知识分子哩!硬要灭得绝种吗?可叹!
冉云飞这个书生,却也有与传统书斋文人相同又不相同的另面,相同的是:文章报国,忧患警世。不相同的是他读得太多,钻得太透,見得颇广,悟得较深。多点器识与胆识,就多些对事物假象的穿透力。比如他说这社会是个互害社会,岂不正指出你们要想的和谐社会的难点与焦点吗?这种从历史与现实提炼出的创見,不外道出病源祸根,他犀利的时评,何止在海外引起掌声,在国内也引起共鸣,我眼前就有活例:
冉云飞被拘后半月,四川师范大学影视学院邀请峨眉电影制片厂厂长去作专业学术讲座。就当前影视制作的只讲商业利润,不讲艺术价值提出批评,他认为那些编导太无社会责任感了。没想到他讲话后由学生提问,第一个提出疑问的即是责任感问题,这学生认为:当今最有社会责任感的是日拱一卒写博客的冉云飞,既不给他钱还有风险,不理解为何这社会偏要打击这种有社会责任感的人。
一听这提问,主讲人愣了。沉恩片刻,他回答说:冉云飞是我的朋友,我只知他是成都读书最多最好且藏书最多的作家。话到此,会场响起如雷的掌声,历时几分钟。掌声停时,主讲人又说:至于他涉及法律的麻烦,我不了解难以回答。
请留局想想:你们以冉云飞为假想敌,实是与民为敌了。你们对自己政权合法性的担忧,能因打击冉云飞减轻呢,还是由此更加深呢?想一想民国后期,民国政权灭李公朴与闻一多两知识分子的口和命,推了多少文人知识分子与当局作对呢?岂非殷鉴吗?再看清代康乾时期常兴文字狱,喷世疾俗的文人郑板桥说他要做掀天揭地之文,震雷惊电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还自称明末异议文人徐渭之铁杆粉丝,自称“徐青藤门下走狗”,乾隆爷没有囚他入獄,冉云飞不过郑板桥同类文士,怎么现代的红色政权,乾隆爷的气量也没有呵,不使人叹息与悲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