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现将袁红冰先生所著《通向苍穹之巅——翻越喜马拉雅》在网络刊载,以表达对自焚藏人的声援与敬意。 ——《自由圣火》编辑组】
看中国配图
第五章 西藏复国(上)
——太多的血泪、白骨和苦难为之献祭的深情
鹰一样英俊的僧人点燃了自己。绛红色的僧衣间腾起金霞般的火焰;烈焰焚身的灿烂苦痛中,僧人犹如踏着狂风雷电,作雄鹰之舞;伴随那辉煌的舞姿,金色烈焰仿佛在吟颂一行英雄的诗句:“自由西藏”。
——这是一九九八年四月的一天,在新德里出现的景象。当时藏人正举行绝食集会,抗议中共暴政。点燃自己的僧人同时也点燃了历史,并让那次绝食集会最后升华为生命与金焰的献祭。僧人的名字叫作图丹欧珠。
事件发生后,有僧人躲在苍白干枯的阴影中低声咕噜,指责图丹欧珠违背佛法,因此很难转生。金圣悲从这种指责中看到人性最丑陋的一面。他们指责,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如图丹欧珠那样,用高贵、英俊的生命,为西藏的自由献祭。图丹欧珠是僧人,他当然相信转世,也当然明白自焚者将难以转生,而且在此后万年之中,他的灵魂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要承受烈焰焚身的惨痛。
但是,他仍然点燃了自己。显然,他已绝意不再转生,而只承担此生对自由的责任。他要用万年烈焰焚身的痛苦,来祭奠为藏人的自由而涌流的血泪,而遍布荒野的白骨,而堆积如山的苦难;他要用燃烧万年的灵魂表述藏人对自由的渴望,他是藏人的自由之神。他不但没有违背佛的精神,反而是在用化为金焰的美丽生命,阐释拯救人世苦难的菩萨的大悲悯之情——只要世间还有受苦受难的人,菩萨就绝不成佛进入极乐世界,而要留在万年苦难中,给需要救助的人送去心灵的慰藉与启示。
在遗言中,图丹欧珠说:“我为获得这样一个效劳的机会而感到幸福,绝无半点悔意。”此后万年,他都将在肤焦骨裂的痛苦中幸福着;那与璀璨的痛苦同在的幸福,是佛的精神之美的极致,因为,那是为藏民族的自由而承受的苦痛。
金圣悲愿用思想为图丹欧珠编织祭奠的花环;他已把那团埋葬僧人的金霞般的烈焰,供奉在自己灵魂的圣殿里。
也曾有一个自诩民运人士和诗人的中国女性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轻狂地嘲笑将自己埋葬在金色烈焰中的僧人不懂珍惜生命。这个大半老的女人为了和岁月较劲,竭力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甚至让印着一朵硕大牡丹花的旗袍罩在干瘦的屁股上,似乎想以此来显示她对生命的珍惜。然而,连母羊都能看出来,在同岁月的较劲中,她是个失败者;她的自我粉饰使人不能不把她和清朝的妓院联系起来——不是花枝招展的妓女,而是扭捏作态的老鸨子。望着她那犹如涂了香粉的大鹅蛋般的脸,金圣悲不禁悲叹如狂风:“如此低庸不堪的丑物,怎么也敢嘲笑展开火焰的长翅,飞向苍穹之巅的英俊的鹰!”
这些中国的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没有能力懂得,图丹欧珠是以一种英雄的方式和佛的方式来珍惜生命。他不允许自己的生命在庸俗的时间中慢慢腐朽干枯,他让生命升华为意义,升华为英雄人格之美,升华为菩萨的大悲精神——他对自己的生命提出高于芸芸众生的要求。图丹欧珠之死在向历史预言一个真理:自由需要和英雄之血相贸易;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能力涌现以高贵的生命书写自由诗篇的英雄,就不可能赢得属于自由的命运。中国的伪自由主义者不过是用“和平”、“理性”一类词汇掩饰自己的怯懦与猥琐的鼠辈;他们嘲笑,甚至诅咒舍生取义的英雄,是因为图丹欧珠璀璨的生命,使适于黑暗的鼠辈人格自惭形秽并恼羞成怒。
丹欧珠感动不了某些脸色苍白的僧人,也感动不了冷血的中国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但却感动了藏人的铁血之情。达兰萨拉为他送葬时,人群如动荡的怒涛,悲声震撼苍天大地;几十位岩石般坚硬的藏人因悲恸而昏厥。一位不知名的青年,用藏刀在自己悬崖般的胸膛间刻出“自由西藏”。
金圣悲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图丹欧珠化为烈焰的瞬间,也没有机会为他送葬。不过,金圣悲青铜色的眼睛却时常突然感到被那团烈焰灼伤;他也常在深夜时分,被藏刀和白骨相撞的声音猝然惊醒——是那位不知名的青年在自己胸膛上刻写“自由西藏”时,藏刀蓝色的锋刃同胸骨相撞的声音。没有任何理由,金圣悲便坚信,藏刀与白骨的声响,会让落日流出殷红的泪。
或许因为图丹欧珠是在西藏青年会发起的绝食集会上自焚,金圣悲访问达兰萨拉的西藏青年会总部时,沉浸在格外肃穆的情绪中。西藏青年会的分部遍布世界各地。这是一个追求西藏独立的组织。不过,按照金圣悲的判断,将其称之为追求西藏复国的组织,更符合西藏的历史和命运。因为,复国这个概念可以涵盖独立的理由,而独立的概念却不能完全表述西藏复国的历史和现实命运的内涵。无论如何表述,西藏青年会的追求显然不同于达赖喇嘛关于西藏在中国范畴内实现高度自治的理念。
西藏青年会总部有几个房间,但每个房间都不宽敞。狭窄的房间里,两幅巨大的画像吸引了金圣悲的注目,一幅是蓝天白云下的布达拉宫,一幅是达赖喇嘛半身像——布达拉宫是西藏的国家象征,达赖喇嘛是西藏的精神象征。这两幅画像无言地表述一个事实:没有必要过分解读西藏青年会同达赖喇嘛在西藏前途问题上的观念分歧;观念不同只限于观念不同,那是思想自由状态下经常出现的情况;无论观念怎样不同,达赖喇嘛都是全体藏人的尊者,也是西藏青年会的精神图腾。
金圣悲同西藏青年会会长的会见地点,在会长办公室。现任会长的名字叫次旺仁增。他的耳垂硕大丰满,宛似两滴辉映着金色阳光的就要垂落的巨大水珠;眼球上仿佛蒙着一层凝固的血雾,这使他看起来犹如刻在紫檀木柱上的凶悍的护法神。这天炽烈的阳光仿佛要把窗上的玻璃都融化掉;挤满狭小房间里的大堆书刊,更增加了酷热的感觉。可是,次旺仁增却穿着笔挺的浅灰色西装,脖子上紧紧勒著一条崭新的领带,似乎他真是紫檀木雕成的,既没有热感,也不会出汗。
谈话过程中,次旺仁增一直避免同金圣悲对视。金圣悲知道,这并非因为次旺仁增不坦诚,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他不愿让金圣悲,这个汉人,看到他眼睛里对汉人的仇恨和不信任——藏人是一个不善于掩饰真情的族类,而次旺仁增又不愿对金圣悲这个客人失礼,所以,他只能选择避免对视。尽管这样,金圣悲仍然感觉到,对汉人的厌恶,像一片万年的风也吹不散的血锈,覆蓋在次旺仁增的心底。
次旺仁增关于他的理念的陈述明确而简单。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在青年中建立西藏复国独立的意志,有怎样的意志,就有怎样的命运;然后就是等待时机,所有民族的独立建国都需要一次历史的机遇。次旺仁增陈述的明确说明他坦率,而陈述的简单则说明他对中国缺乏深刻的了解——他是流亡藏人的第二代,出生在美国,从来没有到过西藏,当然也没有直接面对中共强权的经历。不过,当谈到西藏复国的理由时,次旺仁增的一句话,使金圣悲意识到,这位出生在美国的藏人虽然不了解中国,但却深刻地了解藏民族的情感。他说:“中共统治六十年对藏人的屠杀和迫害,对藏人文化的毁灭,就是藏人必须复国的理由;藏人已经明白,失去祖国的独立,就失去尊严并承受苦难,藏人为复国独立流了太多的血——血,就是理由。”
次旺仁增说出藏人复国独立的理由时,金圣悲的意识被布满血锈的铁幕遮盖,铁幕上雕刻着一幅幅画面:梅朵的祖母,一位枯枝般的老妇人,在半个多世纪中用起义者和流亡者的白骨筑起的玛尼堆;上个世纪藏民大起义中,一群康巴起义者在念青唐古拉山下战败,他们的尸体遮住了草原,他们的血染红了纳木错,湖中清澈的波浪好像燃烧起来了——被藏人能灼伤太阳的热血点燃;许多雄伟壮丽的康巴汉子为了不在中共的统治下生活,作自由人,带着他们美目如彩凤之眼的女人,走进藏北无人区,在那里,他们的脸很快就被太阳烧成铁黑色,他们的血肉和铁骨也被冷酷的风吹成青铜色的尘灰;半个多世纪,无数追求自由的藏人凋残于遍布藏区的监牢的铁门内——僧人绛红的僧衣犹如酷刑下被摧残的心灵的圣火,诗人明星般的眼睛在利箭也穿不透的黑暗中消失… …。
“是的,西藏复国,是一种深情;已经有太多的血泪、白骨和苦难为那深情献祭。历史有时接受理性的引导,在清晰的逻辑中行进;有时却被情感的魅力所感动,而狂飙突进——情感的魅力来自她所蕴涵的血泪。… … 一个民族在付出血泪、白骨和苦难之后,仍然没有复国独立的意志,那麽,连原野上的枯草和荒凉的风都会看不起这个民族。藏人复国的意志就是沐浴在血海中的太阳 … … 。”金圣悲同次旺仁增告别时,望着他那双仿佛蒙着一层血雾的眼睛,如是想。
藏族是美女如云的族群。藏人女性有能令铁佛苦恋的明眸皓齿,有能迷住顽石的灿若云霞的秀色,有能让狂风醉倒在花丛中的微笑,特别是,藏族美人有所有女人中最妖娆的长腿细腰的体态。所以,金圣悲是怀着到美的圣殿中朝圣的心情,前去拜访西藏妇女会。然而,令他稍感遗憾的是,西藏妇女会的会长身材矮小,而且容颜也不美。不过,她仍然有一双极富感染力的纯澈的眼睛,那种纯澈只会在藏人的眼睛里闪耀,因为,纯澈中有属于白雪的神韵。
妇女会长说话的过程中,时时自然地挥动手臂,就像一只站在花枝上鸣唱的鸟在搧动彩翅。她十分自信地告诉金圣悲一个信念——只要促成一次达赖喇嘛同胡锦涛的会见,胡锦涛就会被尊者真实而高贵的人格魅力感动,西藏问题也就可以得到解决了。显然,这位妇女会长完全不清楚,包括胡锦涛在内的当代中共官员,是靠阉竖宦官人格走上权力之巅的。宦官人格的特征就在于精通奉迎阿谀,同时又阴毒诡诈,他们可以被各种利益收买,被力量征服,却唯独不被真实而高贵的人格所感动;或者说,尊者的人格魅力即使可以感动枯骨顽石,也不能感到中共官员那一颗腐烂的心。
妇女会长是西藏流亡政府的议员。直面她单纯的天性和对中共的无知,金圣悲既悲哀又尊敬。悲哀在于,连议员对中共都抱有如此单纯的幻想,流亡政府怎么能在同阴险、虚伪、狡诈为人类之冠的中共暴政的博弈中,有效维护藏人的政治利益;尊敬则在于,金圣悲突然想到,如果人类的政治活动者都像这位妇女会长一样心灵单纯,政治就将成为一个最纯洁的领域,而政治,这个人类公共事务的领域,不正需要纯洁化吗?纯洁的政治不正是人类应当追求的社会理想之一吗?
妇女会长明确地告诉金圣悲,妇女会和西藏青年会不同,妇女会支持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不追求西藏独立,只把西藏的高度自治作为政治诉求。于是,金圣悲问她:“以色列人亡国千年,仍然复国,就因为他们经历千年亡国的苦痛之后,知道没有祖国,民族的命运就没有政治依托。图博王国的历史辉煌和今天藏人的现实苦难,以及藏族文化濒临灭绝的命运,都在讲述同一个真理——有自己的祖国,才可能有民族命运的辉煌;失去祖国,藏人就失去生存的意义。难道你,真的不愿意西藏复国吗?你不希望藏人有自己的独立的祖国吗?”
时间突然在沉默中断裂了,断裂之处露出了白骨。妇女会长无奈,甚至痛苦地直视著金圣悲,仿佛面对滴血的刀锋。瞬间之后,她的眼睛里闪耀起泪影。金圣悲觉得,她的泪影中辉映着那位年轻僧人图丹欧珠身体上腾起的金焰。
“你的问题刺到我心里,我的心流血了,我的眼睛要流泪… … 。”心灵激荡中,妇女会长开始回答:“但信佛的人必须对说过的话负责,不能来回变,不能言而无信。我已经说过支持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我就不能再说别的了… … 我不能再说别的了… … 。”
那一刻,金圣悲意识到,向妇女会长提出刚才的问题意味着残忍。同时,他对这位女性的敬意更加深沉。在一个不相信道德的时代,妇女会长依然如此忠实于坚守自己承诺的原则,这感动了金圣悲。他用思想,一种属于哲人的方式,在心灵中表述他的敬意:“即使心流血,眼流泪,也要信守承诺——她的道德天性源自藏民族的文化历史。为了对达赖喇嘛对承诺,她没有说出对西藏复国的态度。但是,我已经感觉到,独立复国的深情是她,甚至是每一个藏人心的深处永远不停的呼唤,只要雪域高原上的万里长风没有停息,那呼唤就不会消失。是的,她没有说出来,但她对西藏复国的深情,就像迸溅在白雪间的血一样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