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清无底,萧然净客心。
掾曹乘逸兴,鞍马到荒林。
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
晚来橫吹好,泓下亦龙吟。
这首题为《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的五律是诗圣杜甫的作品。这是一首本该引起人们重视,却又长久被人们忽视的杰作。历来杜诗的选本很多,可选这首诗的版本较少。多家注释《杜工部诗集》的前贤都没有读懂这首诗。
杜甫
清朝康熙年间仇兆鳌撰《杜诗详注》引宋人黄鹤注,说《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是“开元二十四年以后作”。开元二十三年(735),杜甫漫游吴越归来,转赴京师应试,不幸落第。因为父亲杜闲当时任兖州司马的缘故,从开元二十五年起,杜甫借省亲,开始第二次漫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足迹所至,即今山东、河北一带。石门,山名,在兖州府平阴县,与瑕丘县相邻。瑕丘,春秋时鲁国的负瑕邑,西汉置县,治所在今山东兖州东北,晋废,隋复置,唐为兖州的治所。郑是瑕丘的官吏。唐代府州设有法曹参军事。刘九是兖州的法曹参军事。兖州,古代九州之一,见于《禹贡》。隋改为鲁郡,唐武德年间恢复旧称,天宝元年又改称鲁郡。黃鹤注杜诗《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说:“鲁訔年谱引公酹文云:‘二十九年,在洛之首阳祭远祖。’”据此可断,此诗作于开元二十五年至二十八年间。
杜甫的诗篇绝大部分作于天宝以后,这首五律作于开元后期,是诗人为数不多的早年作品,理应受到重视。但是,对于这首诗的主题,笔者以为不少前贤没有理解。例如清代仇兆鳌,本是注释杜诗的名家。他在《杜诗详注》中赞同前人“公为客,郑乃主人”的说法,把这首五律看成是作者参加宴集的记叙诗。再如清代浦起龙,也是注释杜诗的名家。他在《读杜心解》中注释该诗,说:“此逐层叙事之诗。一、二,石门领起。三指刘,四含郑。……五、六,叙宴集。下一‘逢’字,连己在内。结乃酒酣乐凑之趣。”仇、浦两人的看法一致。然而,仔细琢磨这首诗的题目,我们不难发现,诗人说得明明白白,是刘、郑两人在石门宴集,与诗人无涉。《杜工部诗集》中有几首诗人记叙参加宴饮的作品,如《陪李北海宴历下亭》、《陪李金吾花下饮》、《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等,诗题都有一“陪”字,而《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诗题无“陪”字,足见诗人并未参加宴集。这就跟仇、浦两位前贤的看法相左了。
那么,读者会问:既然诗人未曾参加石门宴集,为什么还要写这首石门宴集诗呢?下面,就让我们从石门宴集的起因、过程,逐步揭示事情真象,解决读者的疑问。
石门宴集的起因、过程见于诗作的颔联和颈联——“掾曹乘逸兴,鞍马到荒林。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
“掾曹”是唐代州府长官手下分曹理事的属员,这里是指兖州法曹参军事刘九。“荒林”指兖州府平阴县石门一带偏僻的山林。“能吏”,干练的胥吏。“联壁”有典故,《南史》:韦孝宽从荊州刺史源子恭镇襄城,时独孤信为新野郡守,与韦孝宽情好甚密,政术俱美,荊部吏人号为联璧。“联璧”在这里指郑、刘两人在宴集上默契配合的行为。“一金”,前贤注释都引《史记•平准书》中的《集解》:“秦以一镒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但他们都忽视了一个问题,黄金在秦时论镒,汉时论斤,从晋代起论两。所以,杜诗中的“一金”,应当理解为一两黄金。
这两联字面上的意思是:“兖州法曹的官员刘九乘着雅兴,骑马来到平阴县偏僻的石门山林。能干的瑕丘县吏郑某早已赶到,迎候在那里,摆设价值一金的丰盛宴席招待上司。”
开元之治,在历史上号称隆盛。然而,物极必反。隆盛的背后潜藏着始衰的危机。在一般人的眼里,石门宴集是官场上司空见惯平常的事,而在诗圣杜甫的眼里却是值得警惕的事。何以见得呢?一个“直”字,用得妙!说明诗人对石门宴集的花费进行了认真核算,结果是“华筵直一金”。明代杨慎说:“‘华筵直一金’有典则可,无典则俗。”这位状元郎真是掉进书袋里,完全不知杜诗的现实性。从东汉到五代,金银的比价较稳定,大体上为一比五。一两黄金大约折合五两白银。五两白银折合五千文铜钱。《新唐书•食货志》记载:贞观四年,“米斗四五钱”,开元年间,“海内富贵,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以齐地一斗米五钱计算,石门宴集的花费能买一百石米。唐代中县县令正七品。郑瑕丘不是县令,也就是个八、九品的胥吏。唐代九品官月俸五石米。石门宴集,两位官吏,一顿吃掉九品官一年零八个月的俸禄。唐制,戍卒、役丁日给米二升,月供六斗。石门宴集,两位官吏,一顿吃掉一百六十六位戍卒或役丁一个月的口粮还有余。粟米比重以0.8计,戍卒或役丁月供六斗,折合今制28.8公斤。现今1公斤小米9元。石门宴集,两位官吏,一顿吃喝的花费折合人民币43182元7角2分。要知道,官吏们吃的喝的都是民脂民膏!这样的官场宴集,在开元盛世全国一天不知道要出现多少次。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煞不住官场吃喝风,再富强的国家,终究会被吃垮!这还不算,下吏奉承上官,必有企图,官场吃喝宴集,往往是结党营私的手段,其危害更甚。“能吏逢联璧”是反话。“能吏”,应当是为人民办好事的,僻地到一曹官,县吏便闻风寻踪,殷勤奉承,他的本事用错了地方。“联璧”,本指上官下吏关系融洽,政术俱美。如今曹官县吏挥霍民脂民膏,尽情享乐,诗人用一“逢”,写尽郑、刘勾结之丑态,极具讽刺力。诗人擅长写律诗,仅用短短的两联,就为我们记录了开元盛世的一段值得警惕的幽事。
提醒人们警惕官场大吃大喝的恶劣风气是该诗的主题。这个主题是由颔、颈两联表达出来的。那么,首、尾两联起什么作用呢?
首联“秋水清无底,箫然净客心”,运用的是传统诗歌创作兴而比的方法。兴、比问题,世多歧说。朱熹在《诗集传》中说:“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比者,以彼物比此物”。我以为他的说法大抵可取。兴在寄托,比识差异,触景生情,因事寄兴,诗人运用兴而比来描述和反映现实。隋代卢思道有“秋江见底清”的诗句,杜甫翻用之,说秋水不但清,而且至于无底,则是淘尽渣滓,绝无污染。面对如此清澈的秋水,诗人的心灵顿觉清明洁浄,反观人世,则多有污浊。读此起句便可想见当日诗人已发现开元盛世下的不少危机,从而引出石门宴集。曹官县吏挥霍民脂民膏令诗人痛心,曹官县吏奉迎勾结的丑态更令诗人鄙弃。于是诗人不忍心再看下去,正襟端坐拿起橫笛吹奏。马融《长笛赋》说:“龙吟水中不见已,伐竹吹之声相似。”诗人化用马融的说法,把橫笛吹出的声音比作秋水深处的龙吟。尾联“晚来橫吹好,泓下亦龙吟”,巧妙地照应“秋水清”的首联,表现岀杜甫写作律诗的高超技巧。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杜甫一生的伟大抱负和执著追求。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抱负和追求,使他观察社会现象时,往往能够更多地照顾黎民百姓的利益,反映黎民百姓的呼声,从而独具慧眼,揭示一般人不易发现的问题。《新唐书•杜甫传赞》称:“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杜甫的早年诗作《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同样表现出善陈时事,律切精深的特点,也为后人留下开元盛世下的一段值得警惕的真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