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1966年的这一天,毛泽东首次在天安门上检阅了首都红卫兵,这一天毛泽东戴上了宋彬彬敬献的红卫兵袖套,这一天,毛泽东对宋彬彬说:要武嘛!天下顿时大乱,先是首都红卫兵南下造反,全国各地开花;揪走资派、传血统论、扫封资修、搞大串联。此后毛泽东一次又一次地接见红卫兵,便在全国掀起大串联的龙卷风。
我们锦江中学无例外也卷入这股飓风。单凭免费乘车这条,就让师生们无限向往。何况第一站是到北京‘‘朝圣’’。先是红卫兵优先,接着是死贴他们的麻五类。一批接一批走出了学校。各班的人越来越来少,领导我们学习的人都跑光了,最后就剩下一些思想落后的麻五类和黑五类同学。我们终于松了口气;不必天天读齐向东、谭力夫们鼓吹血统论的文章;也不必天天被逼着唱‘‘混蛋歌’’;更不必天天写‘‘造狗爹狗娘反’’的心得文章;尤其轻松的是,不再天天听红五类同学痛说革命家史而哇哇大哭,好像我们和父母是操了他们祖坟的罪人。最后,开放类禁,麻五类也可以分期分批地出去了,总之呀可以革命了。一天接到通知,我、小玲、小樊三人可以串联了。我们既为自己能走而高兴,同时又为其他不能同行的同学而遗憾。对着他们失望的眼神忙安慰:你们也快了,说不定我们前脚走,你们后脚就出来。事实上我们走后没多天她们也获准串联。
毛泽东接见红卫兵一共是八次;1966年8月18日是首次,以后不定期,直到11月中旬第八次结束。
串联首站自然是北京。北京是那样地神圣那样地令人神往。不仅仅因为它是辽、金、元、明、清五朝古都,而是它仍然是共产党新朝首都,住着人民的大救星毛泽东。不必说历代帝王居住的故宫;风景如画的颐和园;鲁班造的北海白塔;崇祯上吊的景山;祭天地的天坛和地坛;就是周边的长城、香山、卢沟桥、周口店;每一处都足令人神往。昔日魂牵梦绕地,今朝已可亲临之。何况吃住行是免费,真乃天下第一美事!
我们三人先到学校开了张介绍信,介绍信上必须注明我们的出身和是否是红卫兵。约定次日乘车北上。
10月26日小樊、小玲和我三人挤上成都到北京的直快车,说挤一点都不夸张。成都为起点站,车上却已坐得满满的。上得车来,只好站着。幸好一群自贡的中学生让出三个边座,我们才坐下。一攀谈,都是高二年级,关系便拉近几分,一看他们都带着红卫兵袖章,我们就不敢怎么深谈,怕说错回校挨批。他们却天南海北,漫无边际地畅所欲言,一点顾忌也没有真让人羡慕不已。火车满载着串联师生出发了。这分明是一辆慢车,一路上站站停,站站都有人上车。慢慢地过道上、接头处地上都装满了人;到后来,已无法从门口上车,人们纷纷从窗口爬进来。
开始,大家还觉得都是串联的师生,拉下谁都不好,都帮着七手八脚从窗口往里拖;到后来,连窗子都不敢打开了,因为行李架上、座位底下莫不堆满了人,最可气是连厕所里也站了4,5个人,想上厕所的人在门口苦苦哀求,里面的人慢慢一个一个往外挪,挪空了才能进去,完事出来后,原来挪出来的人又慢慢一个一个都挪进去。于是厕所里又站满了人,一路上就这样循环往复。我们因为坐在位子上,停站时,可以从车窗跳到站台,进站台的厕所。然后又到窗口让伙伴拉进去。躺在行李架上的人要想下来,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坐椅底下躺着人的肚子上。好在火车不正点,每站停的时间都不短。车到秦岭时已是深夜,我跳到站台上透气,黑漆漆的天空中闪烁着繁星;时虽秋季,秦岭绝顶已十分寒冷。人生虽然充满着变数,但怎么也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时间,用这样的方式往京城奔去。
列车就这样喘着粗气,驼着重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天两夜后终于把我们拖到了丰台站。丰台;北京的门户。昏昏欲睡的师生们都清醒过来,兴奋起来,进北京啦!要见毛主席啦!七手八脚收拾行李,乱七八糟准备下车。谁知,车到丰台就像睡着一样,不动了。一问,要排队等通知,这一等就等了3个多小时。火车重新启动已是凌晨3点了,列车徐徐进入永定门车站。这回是真正到了北京。我们反而没有先前到丰台的兴奋劲了;带之而起的是又累又困,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从成都出来就没睡上觉。下车后,就有人通知到先农坛体育场等候接待。先农坛在哪里?半夜三更,黑咕隆咚,怎么去?我们三人恍恍惚惚、稀里糊涂地跟着人群走到了北京的大街上。走着走着,怎么就剩下我们三人,连自贡的那群同学也不见了?此时天快亮了路上已有行人,一路问来,终于到了先农坛。
进到里面,吓了一跳,走着、坐着、站着、睡着的,都是串联的师生,在等候接待。场内有几支队伍,据说,是排着上车。我们随便选了一支队伍,跟着后面。这支队伍走得挺快,我们暗暗高兴,照这个速度,一会儿就能轮到我们。谁知快速前进到场边,突然就散了。我们顿时不知所措,只好回过头又找了一支队伍。据说这支队伍才是正宗等候接待的。我们跟着它慢慢地移动,快到一座宫门前,队伍突然膨胀起来,说是门外面等着一辆辆卡车,把师生们送到各接待站,所以很多人不按次序排队,而是纷纷跑到门口去插队加塞,挤上接待车。这时的宫门口顿时变成了黄河壶口,所有上游湍急奔腾的水流都汇集这里再倾泻出去。
出此门时我们三人已经被挤得脚压根就着不了地。被人流簇拥着、辗转着各自为阵,彼此不知道在哪里,这瞬间感觉静极了,甚么也听不见、甚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挤出去,外面是天堂还是地狱也顾不得许多。我手里的棉大衣也不知到什么时候不见了;哪敢低头去地上摸索,任它去吧!(42年前的北京,10月底已经很冷了)我们三人大汗淋漓被人海推搡着、拱抬着终于挤了出来,才重新汇聚。四处一望,傻眼了:宫门外哪有什么接待车!一片升平景象。门左右两边设了一些茶水摊(大碗茶),挤出来的人如鸟兽散,散落在门外的空地上,茫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门里一腔希望,门外莫名其妙不知所措。还好,挤累了,大汗淋漓了,可以站在茶摊旁喝碗大碗茶,喘口气,补补水分。喝茶的工夫,我突然看见我的棉大衣被无数只脚踢了出来,躺在宫门外的地上,脏得不成样子。我惊喜,为失而复得而欣慰。那时,不是自己的东西大多数人不会去拿,我拾起大衣,同时,我们三人也休息得差不多。就向门外摆放接待桌处的工作人员问怎么回事。人家才告诉我们,要走出这条胡同到大街上,那里才有接待学生的汽车。
我们三人这才跟着人群离开了宫门。我回首宫门瓶颈处,绵延不断挤出来的人照样鸟兽散,三三两两找大碗茶补充水分;而宫门里的人哪里知道外面是汉、是魏、是晋?仍然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往外挤,周而复始。如若这时有人拿大喇叭吼:同学们,要到大街上才有车;那么谁也不会在先农坛内排着长队挤这宫门,而是选各种捷径奔到大街上。走错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站出来说:此路错了,让后面的人改道,后面的人、再后面的人的人仍然沿着错路一批批走下去。
从宫门穿胡同上大街,很快就来了几辆带蓬的卡车,我们爬上了一辆,可是一问,送去接待的地方都比较偏。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人生地不熟,还是小心一点好。于是就下车问了问路人,决定自己乘车到市中心。对于北京我们只知道天安门、前门是市中心外,别的就两眼一抹黑。我们登上了一辆能到前门的电车。惊奇、新鲜!这是一辆有轨电车,仅在电影里见过。到了前门,眼前矗立着那以前未亲见但不陌生的箭楼;转过箭楼后面是正阳门,越过正阳门,豁然开朗:哇!举世闻名的天安门广场!这就是雄伟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这就是庄严气派的天安门城楼;它后面就是藏着无数宫闱秘事的紫禁城。站在它们面前,我们是那样地兴奋;奇妙的感觉;奇妙的人生!
肚子竟唱了起来,才想起从凌晨3点到现在上午9、10点钟还未沾水米。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店,不错,还有豆浆油条。吃了喝了,体力恢复了。走出店外,想起老祖宗的教训:未晚先投宿。便急急忙忙要找住宿;我们知道中学、大学都可以接待外地师生。但除了隐约知道北大清华在西郊外,其余又是一概不知。一位热心的北京大爷告诉我们,旁边那条胡同有一中国医科大学。我们按照他指的方向,进去不久,果然看见挂着中国医科大学牌子的大门,门的两边贴满了“打倒钱信忠!”(后来才知道钱是当时的卫生部长)“某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等!”字体粗黑,人名上红叉赫然。
走进接待办公室说明来意,并拿出介绍信。人家一看便婉言谢绝:我们这里只接待红卫兵。(我们的介绍信上注明了我们的出身,当时,只有红五类才能加入红卫兵)我们顿时凉了半截,也不知道给人家讲了些什么,最后只好失望地退了出来,垂头丧气地迈出大门,突然听见四川腔:你们三人也在这儿!抬头一看,原来是火车上让座的那几个自贡同学。真乃他乡遇故知,我们是又激动又委屈,结结巴巴地将这七、八个小时的际遇全倾倒出来。那为首的男孩说:我们就住在这学校,条件挺好。你们别走,我去说我们是一起的。他带着我们进去与接待人员交涉一阵。我们终于在这所大学落下了脚。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利害关系,彼此之间尚属友好,不会因出身不同而互相仇恨。那自贡男孩我们至今不知道姓啥名谁。
办完手续,已是中午,我们跟着自贡的同学到食堂吃饭。果然条件不错,居然有米饭,猪肉炖白菜。当然比不上四川的美食,但在北方,能吃上米饭,这就不易了。中国医科大学其实就是赫赫有名的协和医科大学,可笑的是我们当年竟不知道,它是在“文革”中改名,目的是反帝。晚饭和中午一样,只是米饭不多,去晚了就只有馒头。吃完倒头就睡,衣服也不脱。从成都出来,几天的困乏,几天的紧张,一下子就放松了。睡的地方没有床,一床床草垫直接扔在地上,也没有铺褥子,只在草垫上铺了一床薄薄的布床单,盖的是一条薄毛毯。那时已供暖气,倒也不冷。即使天塌下来也不在乎,俺今晚便是卢生,俺今晚偏做黄粱梦,酣然入梦。
接下去几天是在北京串联的日子。小玲小樊怕回去没法交代,战战兢兢地跑到北大清华去抄大字报。我呢,恕不奉陪,我得去老佛爷溜腿儿的颐和园,蹬蹬佛香阁,观观昆明湖,走走十里画廊;我得去景山看看助崇祯宾天的老柏树;我得在北海白塔上眺望中南海那操纵着数亿中国人民命运的神秘地方(那时故宫没开放)。我像旋风般地逛遍了这几处。小玲小樊的大字报也抄得差不多了。11月2日晚接待人员通知我们,明日毛主席要接见来京的革命师生,按序为第六次接见,早做准备、早点休息。运气不错,居然能赶上这旷世盛典。因为接见是没有规律性的,不定他老人家想起来问来了多少红卫兵小将,够百万了吗?我得看看去。所以运气好就碰上,碰不上就打道回府。
次日凌晨四点左右,起床吃饭,带上午餐:两个馒头、两个煮鸡蛋、一节熟香肠。这比平常带的午餐多个鸡蛋和香肠,可见隆重。医科大学离天安门很近,我们集队到时,广场上人已快满了,我们被安顿在广场队伍的最前端,只有长安街横亘在前面,穿过它就是金水桥和天安门城楼。我们后面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前门箭楼,黑压压一片,全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大中学师生们。都是由各接待站的军代表率领着,广场两边的人行道均有士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也设置了不少的临时厕所。
天渐渐亮了,广场上的人们也慢慢活跃起来。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歌声:“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大海航行靠舵手……”;“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歌声激越,铿锵有力。人们的心也随着歌声越跳越快。这时从东长安街走来一块块整齐的学生方队,连绵不断,喊着口号,挥舞着小红书(毛泽东语录本,外地还没有)。9点多时,突然不知道谁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原来城楼上出现了一连串人影。为首的人和后面的人约相隔十几步远;谁都明白了,那就是“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导师毛主席“来了!广场上顿时山呼海啸,沸腾空前。走在长安街的方队到了金水桥前就不肯走,为了要多看几眼,后面的队伍急于要见毛主席,又推着前面的走,我们的队伍虽在广场最前端,但离天安门城楼还是遥远;只依稀辨出第一个人影是毛泽东,只依稀看见他走到城楼的这一端或那一端,向人群挥挥他那经典的手势。广场上,长安街上百万红卫兵用自己方式对着一个模糊人影倾泻出全部崇敬、全部的虔诚: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是一个“造神”的时代,也是一个疯狂的时代。
毛泽东每隔半个小时要进去休息一阵,然后又出来检阅挥手,如此几番,约中午便宣布接见结束。所有的队伍便在各队军代表带领下唱着歌、蹦着舞意犹未尽地散了。我呢,好像完成了一个任务:到北京、见毛主席,见着了。不过如此!脑子里忽又蹦出几个人的几句话;陈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邦:“大丈夫当如是!”项羽:“彼可取而代之!”只敢留存心中,哪敢对外人言;虽有贼心,绝无贼胆。不过是卖弄曾读过史记罢了。
为了给后进京的师生腾地方,我们在毛泽东接见后的第二天便离开北京前往青岛。四十二年,望中犹记,京华朝圣路。那种虔诚,那种崇拜,那种狂热犹如伊斯兰教徒朝拜他们的圣城麦加一样。伊斯兰教徒是出于宗教信仰。我们呢?应该也是宗教信仰,区别在于他们信仰发至内心,虽被踩死而不悔;我们呢,却混入了不少像我这样不信神的人,抱着种种杂念朝圣,当然一定是进不了麦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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