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国2015年06月15日讯】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庖牺氏》排好了版,策划人说还缺一篇序。《燧人氏》的序是苗子先生写的,我想请先生再提携一把。先生没有回绝,却讲了个故事:“我花了好几年写《八大山人年谱》,两年前把手稿给汪世清先生过目。汪先生看后,写了四十页意见。不久,汪先生过世了。我无以回报,对汪夫人说,今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事情真来了,出版社拿着汪先生生前收集的一千首石涛的诗找我写个序,一千首诗啊,要写出意见来。这序我至今没写成,夜里做梦都出冷汗。”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得寸进尺了。早在写《燧人氏》时,郁风先生就诚恳建议:“我知道你一定有话要说,应该趁这个机会把你要说的话对读者说出来。”那时懒了,后来果然有读者问为什么要写那些一万年前的石头。我从没写过序和跋,好在有颦可效,就学李敖先生的“我写《北京法源寺》”,写个“我写三皇五帝”,借此机会,一并交代书里书外。
这本书是我的第二本历史小说,前面有《燧人氏》,后面还有《有巢氏》、《娲皇羲皇》、《黄帝蚩尤》、《唐尧虞舜》、《治水鲧禹》,成为一个系列。其实《庖牺氏》去年年初就交了稿,只是依历史顺序,排在了《燧人氏》后面。整个系列的酝酿和写作都有年头儿了,不是现写现卖。
说起来话长,一九六六年九月,我冒昧给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毛泽东先生写了封信,请他以社稷为重,检讨时下拿枪杆子运动群众的错误。毛先生很让我失望,把一个履行匹夫之责的公民当作阶级敌人关了起来,强迫作铁窗功课,学习他的阶级斗争理论。“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来的文明史。”毛先生不分“历史”和“文明史”,“几千年”也没个准数儿,误差在两千到九千之间,开口就是“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
我在毛先生的看守所一住就是十年,其间易地数次,阅人近百。一起关押的难友,全是清一色的“阶级敌人”。交谈比较之下,别人的案情都比我轻得多,他们获罪或为出身,或为历史,或为无意中说错话写错字,还有株连殃及的。就此小样本而言,冤狱百分之百,毛先生的阶级斗争无疑就是践踏人权。文革中全国范围的阶级斗争斗死了多少人,至今没有确切统计,用邓小平先生的话说:“永远也统计不了。因为死的原因各种各样,中国又是那样广阔。总之,人死了很多。”文明史上能与中国文化大革命相比的事件,在我有限的知识范围内,只有纳粹对犹太人犯下的种族灭绝罪和日本侵华战争了。毛先生试图消灭的虽然不是异族,却是整整一个假想之敌——阶级敌人。
铁窗时间不计日月,年复一年,睁开眼背语录,闭上眼倒腾历史,倒腾到根儿上,明明白白了,毛先生说的阶级斗争并不是历史。燧人氏、庖牺氏、有巢氏,这些星星,隔着历史的光年,七千年、八千年、一万年之后,依然灿烂夺目,绝不因为他们是阶级斗争的胜利者。这些名字都有内容,钻燧取火、种五谷养六畜、筑巢造屋,就是没有阶级斗争,他们闪烁的是那个时代先进技术的光辉。
十年以后,在远离京城的一孔黄土窑洞里,一位当地无产阶级专政人员,艰难地向我宣读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疙疙瘩瘩念错了许多字。所有罪状归结起来无非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外加死不认罪。我听得明白,已视死如归,只是遗憾死得太不值。听到最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不过无期徒刑尔!心里对毛先生说:“只要不死,有出去的一天,我会跟您讲这个理,把三皇五帝到于今的历史争个明白。”
判刑后劳动改造了两年半,正当狱方以“拒不认罪、反抗改造”为名,向京城申请给我加刑时,半人半神的毛先生死了,天怒人怨把他生前的魅力撕得粉碎,他的司令部被摧毁了,一个个成了阶下囚。戏剧性的是,一个在看守所给我上过刑的专政人员,带着十年刑期也被发配到这座监狱,还和我住一间牢房,成了名副其实的同窗。一九七九年三月,当年判我无期徒刑的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来了两位审判员,向我宣读了一份复审判决书,内容挺长,无非是被告人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攻击了伟大领袖云云,不过“攻击毛主席”“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内容,变成了“反对四人帮”,以前加刑的凭证也变成了平反的依据。平反虽然留了尾巴,好在最后一句判词是:“宣布无罪,立即释放。”
一晃十二年半,出狱后,我如狼似虎读史书,补功课,一把年纪出国觅师写论文,求索人类历史上重大灾难的理论根源。毛先生死了,我那颗较真儿的童心仍未泯,补完最后的史学教育,我便着手收集史料,考察三皇五帝之源。《史记》以【五帝本纪】开篇,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说了不写三皇本纪的理由:“神农以前,吾不知已。”太史公不知的史料,所幸两千年后从地下发掘出来一部分。虽不足以著史,但可作为历史小说之本。小说虽属稗类,也应有所本,《庖牺氏》本的是甘肃大地湾八千年前新石器时代遗址挖掘的坑、穴、灶、窖、墓、沟、房、窑址和近万件文物,尤其是最早的农作物标本黍。对应这个时期的历史人物,在中国是神话了的三皇,在希腊则有盗天火给人间的普罗米修斯和农业女神得墨忒尔、狩猎女神戴安娜。
关于三皇,各说不一,但所有版本中都有一位农业先驱,或叫神农,或叫庖牺,或叫伏羲。庖牺这个符号最生动,传递的信息最多,至少有猎、畜、陶、火。我就选择了庖牺作为本书主人公的名字,以这个氏族的名字作为书名。新石器时代早期的社会形式是母系氏族,酋长自然是女人,而且是有领导生产能力的女人。庖牺这个有许多重大技术发明的人,就是庖牺氏的女酋长。有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情节自然发展出来,八千年前的生活场景再现出来了。
人是脊椎动物里最弱的,单个儿的人缺乏营卫能力,牙齿不利,指甲不硬,奔跑速度不快,只有在群体里,才有生存希望。母系氏族是血缘和利益的群体,在与外族利益冲突中,难免产生打斗、杀戮,群体内部遇到需求与现实的差距,也难免导致人际冲突,甚至闹出命案来。模拟原始社会生活的故事情节发展,经常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打碎了以往接受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幻想。不过,无论氏族间的冲突还是氏族内的冲突,都不能用阶级斗争来解释,而是人性和利益使然。那时没有契约和暴力机构,维系社会和谐的是对神的敬畏和对酋长魅力的帖服。酋长权力来自个人过人的能力,给族人带来实际利益的能力。小说里的庖牺就是这样的魅力权威,她靠对自然界的正确认识,发明了提高族人生存能力的先进技术,教民制弓箭、结网罘、养六畜、种五谷,使庖牺氏的生活有了质的飞跃。酋长犯了错误,给族人造成重大损失,她的魅力也就没了。小说写了庖牺晚年的一个重大失误,导致氏族死人过半,生者离开了庖牺,推举那个力阻错误行动的人当了新酋长。魅力权威依托人的能力,本事没了,权威也就不存在了。
酋长是氏族生产和生活的管理人,所谓管理,不过是生产和分配。分配比生产更重要,仅有的产品如果分配不均,就会导致打斗,分配权只能掌握在全族人信得过的人手里。庖牺的魅力给了她分配权,她的主要精力用在结一个一个作为分配记录的绳子疙瘩上,主持干活儿的却是几个精力旺盛的男人。向父系社会过渡已是早晚的事儿了。
写原始社会,尤其是母系社会,不能回避先民先祖繁衍后代绵延种族这一面。再现新石器时代的生育习俗,靠流行的“群婚制”理论来虚构就麻烦了。我有幸在为稻梁谋的工作中考察过中国古代生育制度,也做过几年城市婚俗的田野调查,这点民俗学功夫派上了用场,写作中还参考了两次去山西发现的晋人一种古老的习俗。一次是文革前,去晋南参加四清运动,我有半年住在村民家里,日子长了,人家也不回避了,还告诉谁跟谁“过着”,整个村子有一张清清楚楚的性关系图,一点不乱。这个结构是村民生活的重要支撑,夫妻双方都尊重对方的性自由,子女也视父母的性伙伴为亲戚长辈。这种性关系的作用除了生儿育女,还是对过日子的支撑,遇事几个家庭互相帮助。第二次是在看守所和监狱里,我常代犯人写家信,收信人从雁北到晋南,遍及全省。这些信有给“爱人”的,也有给“朋友”的,往往一个人同时写两封。狱方视为正常,只要不谈案情,一律放行。这并不是某些通奸犯独有的婚外情,其他犯人,甚至某些监管人员也有这种生活方式,而且很公开,两家孩子长得难以分辨,被人混淆了,就笑着解释“我是谁的,他是谁的。”我把这种习俗揉进云南纳西族的从舅居,作为小说中原始人的生活方式,这似乎比“群婚制”更符合八千年前的民风。八千年前的人也是人,所谓群婚和乱伦,在动物界都罕见,何况人类。晋人的性习俗不是个案,中央关于全国的四清运动有指示,为了消除社员的顾虑,下车伊始先宣布:“谁跟谁睡觉的事,不在四不清之列。”中央有个四清样板,不在山西,领队是某夫人,开社员大会时居然传焦大的话:“要是清这个,你们就没一个干净人了。”
原始人受自然界威胁多多,寿命很短,出土的头骨,牙齿基本完好,高寿而死的,不过三四十岁。他们的生命健康主要靠巫来调治,《庖牺氏》里写了两代备受族人赞崇的巫,巫的造型取自传说中尝百草的神农,除治病疗伤外,还以神鬼代言人的身份调理族人的心理。母系氏族里地位如此之高的巫,我想也应该是女人。书里的老巫婆还是氏族延续的钥匙——收生婆,最后为求雨贡献了生命;巫婆的接班人是庖牺的好友,她淡泊权力,施医舍药,也是氏族有话语权的重要人物。庖牺晚年得了不治怪症,痛苦不堪。她的继承人尽一切努力,让她活下来,家人却不忍看着庖牺生不如死,庖牺本人也愿意尽早了结。在愿望冲突中,巫婆尊重庖牺的选择,给她吃了大量苦杏仁儿,算是最早的安乐死。
庖牺死后,她的继承人把她立成了神,族人有了膜拜和求告的偶像,后人也奉庖牺为神。传说中的神三皇都是新石器时代早期有重大发明的酋长,我把她们写成了三位杰出的女人——燧人、庖牺和有巢。《庖牺氏》和整个“太古足音系列”都不是重写神话,而是重现活人的历史,力求每一个事件,每一个情节都能在历史和生活中找到依据。我相信这些从洪荒中走来的先人,能在历史小说人物丛中得到他们的位置,不会被那些浓妆艳抹的后宫和阴阳怪气的太监淹没。
我写三皇五帝,缘起是跟毛泽东较真儿。这想法本身就幼稚,因为毛先生的道理太荒诞,换牙的孩子也知道牙齿的发展是新牙顶掉乳牙,而不是下牙把上牙顶回牙床子里去,毛先生却凭着妄想和幻觉,偏执地非要让一个阶级打倒另一个阶级。经历过那个荒诞时代的中国人早就不信这一套了,年轻人可能连阶级斗争是什么东东都不知道。文革中的领袖戎装像如今沦为火辣饭铺的店招,忠字舞跳上了夜总会的台面,阶级斗争成了一道风景菜。我与毛先生这段不得不说的故事,这会儿再不记录下来,怕是永远没有说它的机会和必要了。
郁风、苗子夫妇年逾九十,造诣纯精,社会应酬繁忙,仍屈尊为拙著画画儿题字。同窗之谊,无任感激,恳悃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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