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钢职工被迫“下岗”,穿着工作服在招聘会现场找工作(网络图片)
【看中国2016年04月15日讯】昨晚偶然刷到这张照片,其实已经是有点过时的新闻了。照片没什么情绪,图片说明也冷:“2016年普惠服务进企业暨助推武钢转型大展招聘会现场,大量前武钢职工现场求职,部分求职者仍穿着武钢工作服。据介绍,此次分流人员的年龄在40—50岁之间的占到了70%,像从事检验工、机械工等这类一线工种的员工占到了90%。”武钢裁员了五万人,但在官方说法里,这只是“分流”,就像很多年以前,我们都用“下岗”,社会主义国家,是从来不公布失业率的。
我妈妈是个工人,以前在当地最大的印刷厂里开印刷机。这曾经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老是听她说厂里又有谁半夜打盹被切断手指,但过了几天,若无其事包着纱布又来了,每个月可以多五块钱补贴,断个手指是不妨碍开机器的,于是继续开,断指的地方后来会长一层蒙蒙的皮,除了陡然短了一截以及没有指甲,其实没什么区别,但每次看到,我还是会忽然打一个冷战。
妈妈年轻时长得美,手指尤其美,没有金戒指戴,就套了个假玛瑙的,她怕戴不了戒指,每次上夜班都撑大眼,回到家里反而累得睡不着。最开始每个月挣三十几块钱,算不少了,比爸爸要高,而且国企工人有一种莫名自豪,她带我去厂里洗澡,一屋子的裸体女人,欢天喜地地在呼啦啦的水龙头下洗衣服,洗完之后她穿上蓝色的工作服,戴上帽子上班去。她忙得不可开交,当上了个小组长就殚精竭虑要提高印刷效率,就像真的是个日理万机的女强人。她没有时间帮我扎辫子,这直接造就了爸爸的手艺,很多年之后,他还可以把我的头发分成四股,编成漂亮的麻花辫。
她的工资也年年涨,在一直三班倒以及长期加班的情况下,在90年代中期达到过顶峰:差一点三百块。她买了很多个金戒指,统统戴到手上,冬天穿紧身牛仔裤配黑色呢大衣,牛仔裤只有一尺八的腰,乌黑的头发挽了个髻,黑色高领毛衣上是黄澄澄的金项链,下雨的时候她来学校给我送伞,我的同学无限艳羡,有个漂亮妈妈永远是让人骄傲的。
但是后来她下岗了,记不清是在哪一年,总之她还不到四十,走出去还是个公认的美人。她领了很长时间的下岗补贴,一个月一百块钱,还得坐很久的公交车去厂里,一张红色的钱亲自交到手里,过年的时候发五十块,又是坐很久公交车去领,我妈不嫌麻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过工资卡,她对存折有一种狂热的爱好,即使有些存折上只有十块钱,所有存折都整整齐齐放在一个装过糖果的铁盒里,藏铁盒的地方神秘莫测,只有我妈才搞得清楚行踪。
她陆陆续续做过一些工作,从在民营印刷厂开机器到帮人拉赞助,在这些工作都失败之后,她火速胖了,从一个窈窕美人变成一个腰上全是赘肉的中年妇女,当年前途无量的小组长,开始学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经常钻研新菜,花了十个月绣出一幅气势磅礴的十字绣,现在挂在我家客厅里,每个看过的人都啧啧称叹,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从十字绣中,获得了人生应有的成就感。
因为爸爸一直在体制内工作,我们家没有过真正的困难,在短暂的经济紧张期之后,他们很快换了房子,后来又买了车,今年春节,四川有十七八度,但妈妈买了一件貂皮大衣,我们开车去乐山玩,她穿着貂爬山和拍照,看起来愉快、幸福,毫无阴影。但下岗这件事其实永远改变了她,为了让她对生活更觉安全,家里把房子和存款都放在她的名下,在我卖掉自己的房子结婚时,她表现得极为不安,反复询问我对方房产证上能不能加上我的名字,后来我又辞职写作,她理智上明白我在做什么,有时候却会突然叹口气,说:读了这么多书,最后还是在家里煮饭。
我对这些事一点都不担心,每天高高兴兴做饭。这大概因为我有一种盲目自信,自信我有不可能被夺走的东西,妈妈却被夺走太多,我理解她的焦虑,却愤怒于她对自己被侮辱和损害的人生毫无知觉。我中学闺蜜的父母都在盐厂工作,双双下岗,这让他们家在高中时还没有买冰箱,最窘迫的时候,她能吃到的唯一一种荤菜,是一块钱一条的白鲢,“我爸做得很好的”,她对我说。后来她读了北大,成为法官,在北京郊区买了两套房,但她还跟我说,妈妈永远都不会再有安全感了,有一次他们打车,上车后发现忘带东西,她就又回去拿了一下,因为这多等出来的三块钱,她的妈妈歇斯底里,哭了一场。
体制作恶就是如此,一代人一代人地受害,受害者们看到同伴太多,会误以为这仅仅是因为命运。妈妈下岗后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和社会位置,那五万名武钢被“分流”的工人也不会更加幸运,而这是他们自己的错,上一届人民不行,这一届依然如此,这个国家的人民,永远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