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图片来源:Adobe stock)
数年之后,在紫禁城的深宫,她读到了冒襄为她写下的祭文《影梅庵忆语》。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
“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矧姬之始终本末,不缘狎昵。”
他在回首、追忆,缅念往事,将她当作一个九泉之下的亡魂。将传说中急病死去的她,再一次,在纸上将她埋葬。她和他,都是前朝旧人,秦淮河边风流客,此举引来江南的文人墨客们,纷纷唱和。他们不知道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如民间悄然传说的,被满族人掠走,带去京城了。他们为她写诗,更多的,是国破山河在的哀恸,寄予这一位久负盛名的前朝美人----都死了,都没了,大明朝亡了,皇帝吊死在煤山,从前的名将,还有美人,都死了。大明朝没了,他们这些没有死成的人,也还是有心,有泪的,这诗诔哀悼,也是纸成坟山,把从前的长板桥,从前的董小宛,从前的大明,深深地,埋起来。
也罢,今生今世,谁和谁都是再见不了面的。就当她真的死了吧。一把火烧干净了。
深雪的寒天,有一种身世重埋的安宁与隔世。读这样的文字,再多往事上心头,也只是一片漠然的空白。雪光映澈寒窗,映透那行行复行行的墨字与纸帛。往事历历,被深宫岁月和她自己的记忆所阻断的往事,他都记得。
雪落得紧,宫中鼎炉中红炭的热添了一成,条案上青花瓷里的水仙,正徐徐吐蕊。北方的梅花,几乎是和桃花同一个时令,在阳春二三月里次第开花。然而,这深冬寒月里,承干宫里的一株一株腊梅,正在凌寒绽开,纤灰的枝条上,绽开一朵一朵蜡凝的明黄心蕊,那花香清寒明澈,仿佛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来,晨昏朝暮,无时不刻地包裹着人。远些的湖石小山,是梅花正在枝头打苞,宫梅,朱砂梅,绿萼梅,白梅,墨梅……天下有的梅本,承干宫莫不有二三株。沿着宫墙的墙基处,走着一道黄铜火龙,苦寒漫长的冬天,火龙里都燃烧着红炭,以此保地气之暖,温煦之气催开梅花。雪花漫空飘洒,却只见枝条上的雪意,落到地面上的,皆泯灭无迹。
冒襄爱梅花,冒府的亭阁楼台的空落处,皆植上梅树。死了的那个她,在影梅庵也有一衣冠冢。这样大雪纷飞的日子,梅园里的梅花,又开了吧?枝头落雪,花苞吐芳,寒香徐徐。她的坟,也在梅花香里。想着那个坟,她心里觉得,其实躺在里面也不错。此时此刻,谁说她不是已死过了好几回?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留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颃者,有沙九畹、杨漪照。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日:“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花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这样的文字,是不留情的刀,剖开的都是旧伤口。那样的“薄醉未醒”,“懒慢不交一语”,被母亲扶出来立于花间曲栏,是多少难堪里的日常遭际……儿时,并不甚明了为何落籍秦淮河坊,前景又是如何,只知道是家里落败了。从前的绣坊里的家当与房舍全被典当出去,一家四口搬出来。董家原是刺绣人家,因着父亲不善经营,又好赌,好好的手艺门户,倒落得一身债务官司,家产典还不够,妻子女儿也被充官入了乐籍,落到秦淮河边讨生计。母亲在长板桥赁下了一处河房,日子在一个垂髫小女孩看起来,并没有破败与潦倒,比及从前绣坊里的家,行院河坊的日子,另有一种逸乐。秦淮河边精舍如画,雕梁画栋间处处时卉繁花。满目都是美人,绫罗䌽衣炫目,丝竹笙箫绕耳,河上走着往来的舟子。夜色里张挂着彩纸灯笼,晴天里总是撑出竹篙晒篷,晾着丝绸布帛衣衫,随风轻盈起伏,一条河望过去,锦绣叠嶂,颜色煞是好看。母亲带着她们,坐在花架下绣香囊。沉重的债务就在眼皮底下,绣个香囊根本是没有用的。可她们静静地坐着,全心全意地绣着香囊。
这样的父亲,照理是罪大的,然而他每天亦就在妻女姊妹们眼前,晃来晃去。白皙而瘦弱,性子绵软,在庭院账房间打理些生计事物,也出门采买柴米。想起来,似乎,妻子女儿从无人找他理论个究竟。不知道是因着疲乏无语,还是绵软的宽恕。大抵,一家人都是软塌塌耽于逸乐的性子,没多少血性,也没有士子的那一套横竖要饿死了算的廉耻之礼。无论怎样子的遭际,只要人还在,每天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