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知名作家张爱玲1954年在香港。(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在我们谈张爱玲的雁荡山之旅之前,需要好好地谈一谈胡兰成这个人,前头我们没有去讲他是不是够资格做一个汉奸,然而,他是个渣男,是顺理成章 无可非议的身份认证。在这里,我们需要掉过头去,好好地谈一谈,胡兰成式样的温柔渣男。
和张爱玲婚后不久,胡兰成护送侄女青芸去杭州的夫家结婚,婚后依然帮他照顾住在美丽园的一家子。而胡兰成则到武汉去办报纸《大楚报》,报社毗邻一家医院,胡兰成就在这里招惹上了一个助产士小周。胡兰成他自己在《今生今世》里曾经坦白,他对女子不是爱,而是知。是什么意思?就是他知道女子,懂得女子,看得到她们的好处,从张爱玲这样的旷世奇才式的才女子,到民间街巷里的寻常女子,他都看得到人家的好处。他写信给张爱玲,总会讲起这个小周护士的种种可爱,而张爱玲并不多想,因为没有料到胡兰成是个无所禁忌的人,还总在回信里请代问小周好。那么胡兰成回到上海后,他就对张爱玲说起,计划说要送小周去读书,要好好地培养她。有一次炎樱来看他们,张爱玲听见胡兰成和炎樱聊天,胡兰成问炎樱: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她当时感觉一把斧头当头劈下来,整个世界全都黑了。
对于张爱玲而言,二战结束对她个人的意义是,就是胡兰成离开了武汉,开始他的逃亡之旅。在今生今世里,胡兰成写到他离开武汉时,给小周买米储备,米袋是漏的,两个人举着灯在楼梯口拣米,拣到半夜,这是特别动人的一个细节。但胡兰成离开的时候也只能单身一人,便于闪躲,他并没有带上小周。国民党接管武汉后,小周被逮捕下狱,出狱后,草草地嫁了报社的一个年轻人。 1950年处胡兰成到了香港,才给小周写信,小周回信说自己跟着丈夫回到四川乡下,然而那个人在老家也是有太太的,没有安宁日子的,小周已经怀孕了,日子就这么将就过了。此后再音讯了无。
在张爱玲的文章里,一直有一个清晰的观念:不要去介入另一个人的人生。然而,胡兰成这样的人,人是他的资本,他愿意介入所有人的人生。而作为一个渣男,胡兰成持有的一种特别典型的渣男的思维,那就是情不自禁,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就是他毫不介意自身的身份和对方的身份,情之所至,这个故事就开始了。他会去沾沾自喜各种细节,他会沈溺,同时会鼓励对方沈溺。那么我们必须要承认,女性在这方面是相对弱势的。因为女性更加感性,更加不理智,往往会在一个个小细节上,本末倒置地失去判断力,你跟她讲现实,讲现实里你和这跟男人的走投无路,她讲的全是心情,全是细节,全是这个男人对她多么好,而这些细节也会让她罔顾现实,所以女性更容易一条路走到黑。但你说胡兰成不负责任也不准确,他对于疯了的前妻,就是赡养到底的,在日本也是一直寄钱回来的,那妻子最后是死在他家乡的。张爱玲形容他是旧式的乡村秀才出门赶考,路上遇到的女子,都许下了终身,等他金榜题名后,会一一迎娶回家。所以张爱玲还写过一篇小说《五四遗事》来调侃男人的不能专情。
而人生的悲哀在于人的局限性和现实的约束,尤其是一夫一妻的现代社会制度,一个男人是不可能为他所有的感情对象负责到底的。即使是胡兰成这样一个长袖善舞,总是有办法的男人,他其实也是走过路过,无能回头的,所以他的多情对于和他有过纠葛的女性来说,真的是灾难,灭顶之灾。胡兰成的第二任妻子是在婚姻中精神失常的,根据胡兰成侄女青芸晚年的采访里谈到,是胡兰成一家住在香港时,有一天胡兰成出门去报社上班,胡太太站在阳台上,看见他和一个迎面走来的女子打招呼,于是这位胡太太登时就发了疯,从此精神失常,估计从前是没有少受刺激。在张爱玲的《小团圆》里说过,胡兰成在书桌前赶稿子写社论,累得手都抬不起来,这个疯了的妻子上前和他厮打,自然她的笔调是可怜胡兰成的。但是,在和张爱玲的这次婚姻中,我们可以略加分析,那就是,胡兰成是一个会给人深重神经刺激的男人。他很用心地去得到你的心,然而他自己是从不安分的。作为妻子,这种丈夫在你身边待得久了,也许有一天你真是会被恼怒怨恨冲破理智的堤坝,整个人就此崩溃了,失常了,沦为疯子了。而因为小周的介入,张爱玲曾经对胡兰成诉说,自己痛苦得不想活了,有求死之心。胡兰成听后颇为震动。然而,这些并不能使得他真正地反省自己为人夫的德行,不肯细想也不愿扪心自责,于是一腔糊涂地将这些浪漫化了,以至于后来,他竟然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在信上写道,我想到你若是真的去死了,也是好的。似乎颇为自己竟然能使这样一位才名倾世的女子痛苦到有求死之念的地步而沾沾自喜。胡兰成的不忠带来的痛苦,主宰着她的思维甚至她的梦境。以至到末了,胡兰成回到上海时,深夜熟睡了,她盯着他金色的脊背,在意念里拿了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划过他光滑的皮肤——“杀了他,扔到马路上,没有人敢说什么的,他是个在逃的流民,没有身份的人”——只有对一个人恨极了,同时没奈何了,才会产生这样极端的施虐念头罢。
我们前文说过,胡兰成能寄身雁荡山间,也是托赖斯宅那位寡居的姨太太秀美,才得以求存,而胡兰成住在秀美的娘家,也是以女婿身份登堂入室,在这个贫寒的屋檐下得到了庇护。 张爱玲住在城里的旅馆里,只有白天胡兰成能来探望她,二人对坐着说话。有一次,中途胡兰成觉得腹痛,便一直忍着,继续谈话,直到秀美来了,他便对秀美诉说起来,说自己不舒服。大抵,这种平常的饮食男女的琐细,在胡兰成有一种自觉,不可拿这些琐屑来劳烦张爱玲。然而,也可以看出,他和秀美之间的亲密。 张爱玲呢,起初一如所有相信自己丈夫是不一样的那个愚忠的妻子,毫不怀疑丈夫和秀美的关系,因为其中有辈份的关系,秀美是尊者长辈的妾室,而胡兰成是和这家的儿子相交,才得到庇护的,斯家太太被他称为伯母,按理说,秀美也是他的婶辈;其次,秀美是个不读书的妇人,寡居后,夫家早已家道中落,她靠做工和跑单帮做生意帮衬着过日子,张爱玲大抵以为,胡兰成和这样一位妇人,是没有任何共通点的。于是,一度无知无觉的张爱玲,还好兴致地拿出纸笔,为秀美画像,画着画着,她终于明白了什么,于是停下来不画了,胡兰成还在一旁还催促着助兴。待秀美走后,张爱玲说,画着画着,她惊觉到---秀美的神情与自己的丈夫的神情越来越像。本来,武汉的小周护士已经给了张爱玲沉重的心理伤害,而现在,又新添了一个秀美,可以想像这些加起来,对张爱玲是何等的精神打击,她妒忌,悲愤,伤心,却又于事无补,完全是下油锅上刀山的熬煎,她质问胡兰成:你许诺过的,要给我安稳!而胡兰成到底也不曾给她关于忠诚的承诺。以至于张爱玲乘船回上海时,在船上看着码头上送行的胡兰成,彼此渐行渐远,她竟然伤心落泪,一个人站在船头痛哭良久。
“人类是一夫多妻的,人类也是一夫一妻的”。《小团圆》里写道,九莉做梦时梦见笔直的棕榈树,醒来意识到这是自己潜意识的心愿,在梦境中的反映——因为棕榈没有旁枝,是一心一意的象征。而她又何尝不是指望胡兰成能对自己一心一意呢?我们前文说过,对于张爱玲这样一个成长背景的人而言,她对胡兰成的多情,也是妥协的。她自己也写过,你爱一个人,只能是接受他的全部。胡兰成偏偏就是女色这方面不修德行的,他不但走过路过处处沾花惹草,还沾沾自喜地写信和张爱玲分享他和秀美的相处,把她当作笔友和知己,要张爱玲也一定知道有人待他有这样一番心意。
胡兰成在雁荡山化名张嘉怡,教书度日,这段时间秀美怀有了身孕,当时前景不明,自然是不适合养孩子的,就想办法堕胎,胡兰成想到的方法是让她自己去上海,去找自己的侄女青芸。而青芸呢,当时自己拖家带口,还有胡兰成的儿女和已经精神失常的前妻也都归她照顾,困窘之中,就把秀美带到了张爱玲家里来。张爱玲一看这个情形,当即拿出一个金手镯交给青芸,去卖掉兑钱,当作秀美去医院堕胎的手术费。而手术后,秀美还在张爱玲的公寓里休养过。张爱玲在《小团圆》里,记述和秀美同桌吃饭,看着她扶着筷子食不下咽的样子,自己的复杂心情。可以说,张爱玲的度量大气,的确是具有世家贵族大家闺秀的涵养和体面的。她能做到的,是我们后来的所谓现代女性根本不可能做到,也不可能企及半点的。在今天,字字句句,口口声声都在声张女性权利,女性尊严的集体社会理念里,我们清楚地感受到,不但女性和男性的关系是对峙的,紧张的,我们女性和自己的同性之间,也是敌意的,缺乏同情的。
后来,胡兰成离开雁荡山的时候,也是带不走秀美,我们不知道后来秀美的结果什么,在共产党的一次次暴力革命运动中,秀美能够平静地正常老死,也许就是她的福气了。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里没有提及秀美的结局,一如他没有提及为他生儿育女的续弦之妻在他老家的死亡,因为这些都是沉重的负荷,并不适合轻佻抒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