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宗师梁羽生的父亲是广西的善良地主绅士,被中共杀害。图为中共斗地主。(网络图片)
今天,我想起了一个偷渡客,一个乡党,一个武侠宗师。他叫梁羽生。许多年间,我们读武侠只知里边总有血海深仇,却不知那仇怨从何而来。答案是——武侠里有多凄凉,梁羽生和金庸们的现世就有多凄凉。
2009年1月22日,新派武侠小说鼻祖梁羽生在悉尼去世。今天是4月5日,正是他的冥寿。
梁羽生算是我的半个乡党,他系广西蒙山人氏,我外婆家就在蒙山。我上小学时开始读梁羽生,亦知晓这个乡党竟名扬四海,父母有时聊天,提及他的一些轶事,我印象极深,20多年仍未忘记。
梁羽生之武侠,无疑是宗师级别,他的国学根底非常深厚,家国情怀浓郁。但坦率而言,他的风格偏于传统,就阅读快感来说,不及机智古怪的金庸和狂狷不羁的古龙,归根结底,还是按牌理出牌稍多了点。
关于梁氏文风,自有文学评论家作专业论述。而我以为,梁羽生的身世,梁羽生的家国,探究价值丝毫不输于他的武侠。
梁羽生原名陈文统,1924年出生于广西蒙山县文圩乡,家中是当地望族,1944年日寇铁蹄南践,太平天国史学者简又文教授曾在他家避祸,1949年,梁羽生自岭南大学毕业,供职于香港《大公报》。
30多年前,我曾听父母聊过,说梁羽生解放初徒步回蒙山,走到半路碰到同学彭荣康,彭告诉他:你父亲刚被镇压,你回家无异送死,速逃。梁羽生——那时还叫陈文统,遂星夜逃亡,一路逃到了香港。彭荣康是我父母的熟人,他的儿子是我的中学地理老师,但我当时年幼,没想过向地理老师咨询一下这个课外问题。
民间故事其实大多并不离谱。多年以后我看到《文史春秋》刊登的彭荣康回忆文章,与我父母所言大体相符,只是细节上稍有差池。据彭荣康说,1950年秋,他在蒙山的邻县荔浦——就是芋头很出名的那个地方,碰到了梁羽生,梁羽生说自己父亲被人诬告被羁押,家人写信唤他回乡捞人,彭荣康说:现在农村到处都在开展剿匪反霸群众运动,你回去不单救不了父亲,只怕自身都难保。梁羽生听从劝告,逃回香港。不久,他的父亲陈信玉被杀。多年以后,梁羽生对彭荣康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陈信玉本是和善乡绅,抗战期间,日寇入侵蒙山,陈信玉曾组织乡团抗日保乡,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一批到蒙山避难的文化名人。当时学者简又文举家逃亡蒙山,便是陈信玉接济。简又文在回忆录《宦海飘流二十年》中写道:“想起陈家的大恩大德,真令我全家没齿难忘。我们一家遇到大难,流落在异乡为异客,正在途穷忘绝、不知死所之际,忽有爱徒体念师生之谊。全族人居然肯接待、供养、庇荫、护卫我全家十口,卒得平安归来。”
半个多世纪前的土改,一生良善却横遭杀戮的地主绅士又何止陈信玉一人。金庸的地主父亲,也是在1951年被杀。我少年时读梁羽生,读金庸,总觉纳闷:为何许多故事都从身负杀父之仇开始?后来,读懂了。
1940年,16岁的陈文统写过一首《人月圆》:不堪回首当年事,休上望乡台,故园荒芜,故人零落,故迹难埋。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梁羽生字笔之间的家国忧伤,与其身世有关。但他终究在惨痛中陷得太深,没能像金庸那般跳脱出来审视家国悲剧。因为常年在左倾报纸供职,也因为时代局限,他骨子里的思想还是左倾的,小说里的人物大多非黑即白,二元对立、阶级斗争的痕迹很明显,就这点而言,他不如同遭弑父之痛的早年金庸开阔。
但梁羽生骨子里还是传统名士,岭南著名女学者冼玉清对其评价是:“赋性忠厚而坦挚,近世罕见。”他始终与政治保持远距离,以耳顺之年澹泊地退隐江湖,1994年还皈依了基督教,这比以老迈之身胡言乱语、追名逐利的晚年金庸,却又高出了好几个段位。
1946年,22岁的梁羽生在聂绀弩主编的《衡阳日报》发表了一阕《沁园春・和毛润之》,“怅繁花并列,仙香杳杳,游春人众,随俗滔滔。跨鹤安期,乘风列子,欲上青云万丈高。”暗讽了某些跟风作和的阿谀文人。弱冠之年,清高风骨已呼之欲出。
土改之后,梁羽生几十年未回蒙山。以反革命家属之身,他无法归来。他终究是熟知大陆政治生态的。1978年,邓小平南下广州调研经济特区一事,国务院向香港一些机构送来请柬,邀请香港同胞一聚。梁羽生赴宴,同时叫侄子陈强中从广西赴广州见他。梁羽生与邓小平、廖承志等在一个大厅宴毕,出来就把请柬交给了侄子,原来侄子在故乡被人怀疑私通海外特务,梁羽生叮嘱他把请柬拿回去当护身符用。后来,陈强中回乡之后,别人看到请柬上有国务院印章,吓得不再敢骚扰。
所谓故乡,多是势利之乡。80年代,蒙山县重修文笔塔,照例要向本地籍的达人游子化缘,据说梁羽生捐了八百元,颇被当地不少人非议,认为他孤寒吝啬。其实梁羽生捐几百元已经算很给面子了,把别人的父亲干掉了,别人还捐钱给你,你还不满足么。
梁羽生对父亲之死始终有深重心结。80年代中期,广西要员反复邀请梁羽生回乡省亲,梁羽生要求对父亲一案重新甄别,隐然有不平反则不回乡之意。经查,陈信玉属错杀,蒙山县政府下文平反。梁羽生给县政府覆信:“先父一事终获平反,埋于心中几十年的死结终于解开了。”彼时之梁羽生,只怕心中亦有无限苍茫,他若非以一支秃笔打出天下名扬四海,也不会成为统战对象,老父的荒坟也许要蒙羞百年。
1987年,梁羽生自逃亡之后第一次返回蒙山,时值蒙山文笔塔竣工,他题藏头诗一首:“蒙豁虑消天地广,山环水绕见雄奇;文人骚客登临处,笔健诗豪立志时。”字里行间,还是很主旋律的。而他真实的内心,只有天知道。
早些年,梁羽生以重病之躯又回了趟广西,出席盛典,上电视,接鲜花,繁华得很,喧嚣得很。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广西。
某年清明,我回故乡时顺道去了蒙山。我们儿时嬉耍的文笔塔已经改名为梁羽生公园,小县城也知道玩名人效应了。我在塔脚的庙里闲散地看碑文,此时暮色低垂,山岚静谧,一老尼欺近,问我自哪里来,我说南宁。老尼见我会说蒙山话,且从省城来,死磨硬泡要我捐钱做功德,我厌恶地摆手,慢慢踱远。
我忽然忧伤地想起了80年代梁羽生收到的募捐信,那封一意索钱的信,我们家也收到过;我想起了1950年的梁羽生,在离囹圄里的父亲只有几十公里时被迫折身,翻越一座座的山梁逃亡,不知道他想起这个故乡,这片土地时,会不会好凄凉。正如《七剑下天山》劈头的第一句: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