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一陣春風拂面,
我知道,
那是你。
當
一隻麻雀
在陽台上歌唱,
我知道,
那是你。
當
一顆星星
在波河廣場上對我眨眼,
我知道,
那是你。
《吳鉤月》前言
這本書的問世應該歸功於烏麗,歸功於她對我的鼓勵。
「給我寫點什麼吧。」烏麗常常這麼求我。
我素性疏懶,給烏麗寫得很少。但就是這很少的一點,也使烏麗非常高興,藏之如珍寶。
這,使我受寵若驚。
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我則為知我者、悅我者、愛我者烏麗寫。
一天,烏麗給我拿來一本義大利的文學期刊,上邊有兩個徵文比賽。一個是短篇小說,一個是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必須以這樣的句子開頭:「她在我面前站著,看樣子好像要問我一些什麼。」地點是公園的一張長椅。我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頗刺激我的創作欲。但用義大利語直接寫小說,卻是我從未嘗試過的。
「我來幫你!」烏麗說。
烏麗壯了我的膽,於是我開始動筆。這事發生在一九九六年三月。
恰恰就在這時,癌症悄悄地扑向了烏麗。
在隨後的兩個月裡,烏麗大大小小動了五次手術。就在醫院的病床上,她給我修改了部分寫完的手稿。
在手術後的康復期間,烏麗用計算機把全部手稿謄寫了一遍,並改正了所有的錯誤。
我太愛烏麗了,我給小說的女主人翁起了「Evelyn」這一名字,取其發音像漢語的「愛烏麗」;我給男主人翁起了「Ulisse」這一名字,取其發音像義大利語的「烏麗?是!!」。
自然地,在塑造Evelyn這一形象時,我從烏麗身上得到很多靈感。Evelyn的率真、果斷、清高、童稚、任性和幾分固執的性格,幾乎都和烏麗的一模一樣。就連Evelyn的一些語言也是典型的烏麗語言。比如那句生硬的回答:「我喜歡!」(Mi va!)就是烏麗常用的口頭禪。
小說寫完了,但已經成了中篇。我照樣給徵文的期刊寄去了。一年過去了,我的小說卻如石沉大海。
今年的五月二十號,兇惡的癌症又重新向烏麗扑來。到了七月,一天,她對我說:「為什麼不把你的小說給一些出版社寄去?」
烏麗說的有道理:「為什麼不呢?」
我把小說寄發了,期望烏麗能看到它的出版。誰能想到,僅僅兩個月以後,十月八號,烏麗就與世長辭了!她只活了二十五年零四天。
面對如此殘酷的命運,我所能做的只是仰頭問蒼天:「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麼麼麼…?」
Evelyn和Ulisse的故事在我的腦子裡已經醞釀好久了。許多歷史的因素左右了我們這一世紀,也注定了我們父母以及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我並不企圖對這些歷史因素作什麼解釋,我只試圖把這些歷史因素展現在讀者面前,以期引起讀者的思考。
我希望這本書有助於使那些發生在Ulisse、Ulisse父母以及艾老師身上的不幸的事情,不再在中國發生,也不再在世界的其餘國家發生。
若如此,烏麗肯定會很高興。
我愛你!烏麗!祝你今晚作個好夢!我的小丫頭!
毛文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二十一點三十六分四十秒
原文為義大利文。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七日毛文譯自義大利文
《吳鉤月》
她在我面前站著,看樣子好像要問我一些什麼。
春風恣意地揉弄著她的長發,長發像柳條那樣搖曳著,遮翳了她那雙美麗的大眼。
她把頭髮從眼睛上撥開,又把小提琴從右手換到左手。
「對不起,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終於開口了。
「當然可以。」我回答道。「又一個好奇的人。」我想。
我租的那套房子,就在這公園附近。沒課的時候,我喜歡到這來拉二胡。這張靠湖邊的長椅,是我最喜歡坐的地方。
我至今還記得艾老師的話:「二胡是水性的樂器,只有靠近水才能把它的美吸引出來。」
每當我拉起二胡來,總有一些義大利人走近來聽或問問題。對他們來說,一個看起來這麼簡單的樂器卻能拉出如此美妙的音樂,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二胡的樣子更讓他們好奇:
「這頭上的是什麼東西?龍?」
「為什麼只有兩條弦?」
「這是什麼皮?蟒蛇皮?真的?」
有時候,當我拉完一曲,圍觀的人群中會爆發出一陣掌聲。
在圍觀的人群中,我好像見過這個有著一頭長發,手拿小提琴的姑娘,但我記不起是什麼時候。現在,恰恰是她站在我面前。一個人,在溫柔的春風中。
「對不起打斷你。」她說這話時的口氣似乎有點跟我過不去的樣子。我把二胡放在長椅上,我能感到她的眼光盯著我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這使我感到很不自在。
「你剛才拉的曲子叫什麼?」
她問的問題並不讓我感到意外,她八成是音樂學院的學生。
「漢語叫《吳鉤月》。」
「什麼意思?」她問。
「意思是『形狀像吳王的劍的月亮。』」
「不可能!」她自言自語道。她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你在哪學的這首曲子?」這一問題讓我覺得有點太唐突,於是我反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想問問。」她乾巴巴地答道。她的態度令我有點不快,於是想跟她開點玩笑。
「我自己跟自己學的。」
「撒謊!」她大叫一聲便轉身而去,好像從一個魔鬼身邊逃開。
她就這麼走了,栗色的長發在春風中飄著。
「真是啥人都有。」我無奈地想。
自我到義大利以後,常常會遇到一些怪人怪事。比如,在街上走著走著,會有一個老太太衝你笑,向你問長問短,並請你去她家喝茶。我已習慣了見怪不怪,所以,兩天以後,我便把這件事給忘了。
自那天遇到那個奇怪的姑娘後,我便沒再回到公園去,因為我要準備一個獎學金考試。每天關在家裡彈鋼琴。試考得不錯,我又贏得下一年的獎學金。
五月底一天早上,外邊陽光燦爛,此時我志滿意得,心情閑逸,又想到公園去拉拉二胡。
因為不是星期天,公園裡人不多,有幾個人在熘狗,幾個老人在長椅上看報或晒太陽。兒童遊樂區裡,一些年輕的媽媽正陪著孩子玩滑梯什麼的。空氣中充滿了春天特有的生命的氣息。綠色的草坪裡,新草在陽光下爭先恐後地往上竄。
我悠然地朝湖邊走去。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小提琴聲。我抬頭望去,遠遠看見有人正坐在我常坐的湖邊的那張長椅上拉小提琴。「真倒霉!」我自嘆一聲,準備到別處去找地方。「慢!這曲子我怎麼那麼熟悉?」我停下來,在一棵大柳樹後邊藏起來。
「不可能,」我聽了一會以後,發現那人拉的曲子正是《吳鉤月》。「一點不差。這不可能,我可以發誓,在義大利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會拉這隻曲子。」
從背影上看,那人很像是上次的那個奇怪的姑娘。那麼,也許她是在聽了幾次我的演奏以後偷偷地學的。要真是這樣,她可真是個天才了。
這時候,曲子到了最難拉的一段。過一會,有一個過段需要一個特殊的指法。我屏住呼吸,聳耳凝聽。
當到了那一段時,只聽見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滑音,就像小溪輕輕地從長滿青苔的卵石上滑過,緊接著,突然爆發出一聲長音,就像是荒漠裡一隻受傷的狼在慘白的月光下的淒厲的長吼。這是一聲只有從受過傷的心裏才能發出的吼叫。也許這一聲吼叫太震撼人心了,我看見一位坐在離這邊並不太近的長椅上看報的老頭,放下報紙,摘下眼鏡,朝這邊張望,找尋聲音的來源。另一對正在那邊長椅上抱著親嘴的青年,似乎嚇了一跳,兩人站了起來,手拉著手朝拉琴的女孩走去。
不可能!不可能!我肯定任何天才如果只聽了別人在公園里拉了一次或兩次,是不可能拉得這麼好的。還有,我拉的曲子缺了開頭的一段,她卻把這一段我不會拉的也拉了出來。
離結束還差一點,她卻突然停了下來。圍觀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就這麼突然地收曲。
我擠開人群,站到她面前。她看見我,一點也不顯得意外,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稍縱即逝的狡猾的笑容。這次,輪到我問她問題。
「對不起,小姐,你是從哪學的這首曲子?」
她只顧低頭把小提琴裝進盒子裡,並不回答我的問題。人們看著我,我尷尬地站在那,像個傻瓜。
當人群散得差不多時,她突然地對我說:「如果你先回答我上次提出的同一問題,我才回答你。」
「好吧,我家離這不遠,如果你願意……」
「我願意。」沒等我說完,她已經接受了我的邀請。
進了我的房間,她就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樣。她把小提琴和書包放在地板上,把鞋一脫,往沙發上一靠,說:「可以給我泡點茶嗎?」
「遵命」我說。
喝完茶後,我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是跟艾老師學的《吳鉤月》。
我出生在一個音樂世家。父母都在北京中央音樂學院教書。我父親是鋼琴教授,母親是小提琴教授。我是他們的獨生子。父母把我視為掌上名珠。四歲時,父親就開始教我學彈鋼琴。我記得我開始學的第一首樂曲是勃拉姆斯的《搖籃曲》。就在那一年,一九五七年,我父母雙雙都被打成了右派。如果你不理解右派在那時的中國人眼裡意味著什麼,你只要想像一下中世紀的麻風病人。他們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僅僅只是因為他們批評了學院的領導不懂音樂,只知道指責別人。
我父母被下放到中國南部廣西山區的一所中學裡當教師。那是窮山僻壤,生活條件很艱苦。父母為了不耽誤我的教育,忍痛把我留在了北京我叔叔家寄養。叔叔在北京的一家小公司裡當職員,靠微薄的一點工資養活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平時也無暇照顧我,我成了有父母的孤兒。這比一個真正的孤兒還要糟糕。因為一個真正的孤兒不會老想著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已不抱這一希望。他想念父母的心已經死了,鎖閉了,僵硬了,因而就不再感到痛苦了。而我卻不。我老想著自己的父母,老盼望著有一天他們會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我可以在他們的懷抱裡縱情地痛哭一場。這種希望,這種知道世界上還有兩個人愛著我、想著我的意識使我變得更加脆弱,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變得更加敏感,使我性情更加悒鬱寡歡,孤僻乖張。生活對我來說只是一個灰色的夢,我一直沉睡在這個夢裡,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艾老師。
那時我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小上三年級。一天,上音樂課時來了一位新老師。她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一條白色的長裙子。腳下是一雙白涼鞋。她鵝蛋臉,額前留著流海。漆黑的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條長辮。恰恰是我想像中的童話故事中的「白雪公主」。
「我叫艾華」她自我介紹道。然後,在黑板上寫下了「艾華」兩個字。「『艾』是我的姓,『華』是我的名。我的姓『艾』和『愛』字同音,我的名『華』是『中華』的『華』,所以,『艾華』就是『愛中華』的意思。我們大家都應該愛我們的祖國:中國。」
艾老師的自我介紹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一次上課,艾老師教我們的是一首歌,歌名是:《小花貓》。歌詞唱道:
「小花貓,咪咪叫。
會上樹,會跳高。
天天和我在一起,
我愛我的小花貓。」
這首歌讓我覺得很無聊。在我叔叔家,因為地方小,沒地方讓我睡覺,叔叔就讓我睡在靠天花板的放雜物的小閣樓上。小閣樓上沒有小花貓,倒是有不少小耗子。我睡覺時,它們常常在我身邊竄來竄去。所以,當艾老師教《小花貓》時,我隨口把它改編成:
「小耗子,吱吱叫。
會偷油,會偷糕。
天天和我在一起,
我愛我的小耗耗。」
我正得意地唱著,突然,艾老師停止了彈鋼琴,走到我身邊來看著我問道:「你在唱什麼?」
全班同學都回過頭來看著我,我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我不知道艾老師是怎麼聽到我唱的歌。我坐在幾乎最後一行,而且我唱得很小聲。她肯定有一對千里耳。「巫婆」!我在心裏罵道。
從那以後,我恨上音樂課,恨艾老師。再說,她總是教我們一些在我看來是無聊和愚蠢的歌。比如,《生產隊裡的小鴨子》,《勤勞的小蜜蜂和懶惰的小蝴蝶》等等。
這樣,年終音樂課考試的時候,我的成績是不及格。我得補考。「這是『巫婆』在報復我」,我對叔叔解釋道。
大概是四年級上學期的一天下午,我偶爾地經過音樂課教室,看見門半掩著,裡面空無一人。我心裏一熱,偷偷地熘了進去,我走到鋼琴旁,發現鋼琴居然沒有鎖。打開鋼琴蓋,我的指頭就開始發痒了。我已經有多年沒碰過鋼琴了,但我還記得爸爸媽媽教過我的曲子。我開始彈勃拉姆斯的《搖籃曲》。一聽到那甜蜜、溫柔的旋律,我的淚水就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爸爸,媽媽,你們在哪?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下不管?」
「好!」突然有人在我背後說了一聲。我回頭一看,見是艾老師。我嚇得站起來就要跑。艾老師把一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示意我坐下,然後和藹地對我說:「誰教你彈鋼琴的?」
「爸爸」。我答道。
「你爸爸在哪工作?」
我告訴艾老師我父親原來是北京中央音樂學院的教授,後來犯了錯誤,現在在廣西工作。艾老師同情地看著我。
「你還會彈別的嗎?」艾老師問。
「會。」
我又彈了一首貝多芬的《致愛麗斯》。
艾老師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真想不到。」她自言自語道。「還有嗎?」她又問道。
「還有。」
我又彈了舒曼的《幻想曲》,舒伯特的《軍隊進行曲》和肖邦的一些鋼琴練習曲。末了,艾老師問我:「你喜歡彈鋼琴嗎?」
「喜歡。」
「星期天你願意來我家嗎?我教你彈鋼琴。」
「願意,但不知道叔叔同意不同意…」
「別擔心,我去跟你叔叔說。」
那天晚上,艾老師來到我家,把她想教我彈鋼琴的事跟叔叔說了,叔叔一聽,很高興,馬上同意了。
艾老師的家似乎很大,但她好像是一個人住。我很喜歡她的鋼琴,彈出來的聲音非常悅耳。我彈了幾乎一上午。艾老師教了我一首新曲子。她說我很有天才,如果我願意,她可以當我的鋼琴老師。每天下午下課後,我可以到她家彈琴。
就這樣,我開始了和艾老師的友誼。
那天中午我在艾老師家吃飯。她做飯做得相當不錯。吃飯時,艾老師問我,我父母犯了什麼錯誤。我告訴她我父母是右派。艾老師聽了以後,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過了一會,她看著我的眼睛說:「記住:我們真正的父母是我們的中國共產黨。」
她說話時的神情,不容我對她的話有絲毫的懷疑。再說,我父母也常對我說:「你應該作黨的好孩子。」或者,「你應該作毛主席的好孩子。」每次父母從廣西給我寫信,很少關心我的生活,卻總是問我入了少先隊了沒有,囑咐我要聽毛主席的話等等。我那時的頭腦就像一張白紙,大人的話總是先入為主的。
艾老師對黨的虔誠感動了我,我想她一定是黨員了。於是就問:「艾老師,你是黨員嗎?」
「不,」艾老師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還不是。但我正在努力爭取。」看著她的痛苦的表情,我真後悔自己的莽撞。艾老師說,她的童年和青年時代是在國外度過的,接受的是外國的資產階級的教育。要徹底鏟除這些資產階級的烙印,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想問艾老師是在哪個國家度過的童年和青年時代,但有過剛才的教訓,不敢再造次。終於沒敢問。
「你也一樣,你要跟你父母劃清界線,爭取早日加入少先隊。」
那時候,能加入少先隊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我的班已經有一大半的同學入了隊,而我卻因為父母是右派,又表現不好,一直入不了隊。看著別人的脖子上飄著紅領巾,我心裏既嫉妒,又慚愧,又自卑。艾老師的話正說到了我的痛處。我的班主任常批評我自由散漫,我總不當一回事。但艾老師的話,卻像聖旨一樣,深深刻在了我的心裏。
從那個星期天以後,我完全變了。我不再感到自己是「孤兒」了。我要作黨的好孩子,我暗暗下了決心。從此,我上課時再也不揪坐在我前邊的女同學的辮子了;我不再說髒話了;不再跟別人打架了;從不洗臉刷牙的我,也開始每天早上洗臉刷牙了。叔叔對我的轉變覺得不可思議。不久,我就加入了少先隊。當我第一次戴上紅領巾的時候,竟激動得睡不著覺。
我每天按時地到艾老師家去彈鋼琴。艾老師也為我感到高興。既為我在學校的進步,也為我彈鋼琴的進步。
在艾老師家客廳的牆上,掛著一把二胡。這是一把很舊的二胡。渾身油亮,一隻龍頭栩栩如生。我以為那是一件用來裝飾客廳的古董,沒太在意。
一天下午,我照常去艾老師家練習鋼琴。我剛走進前廳,就聽見有人在拉二胡。我上樓一看,只見是艾老師正在拉二胡。她拉的曲子極為悲涼。我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麼悲涼的曲子。那曲調簡直就像是從一顆痛苦的心靈深處發出的慟哭。
「怎麼,難道艾老師也有藏在心靈深處難以告人的痛苦?」我知道這曲子太悲涼了,一個對悲哀沒有深刻體驗的人,是絕對拉不出這麼悲涼的曲調的。
我不想打擾艾老師。我坐在樓梯上,靜靜地聽著。
「人生是悲涼的。至少對我是這樣,或許對艾老師也是這樣。但也許正是這種悲涼使人生變得更美麗,更有意義,更豐富多彩……」我一邊聽著二胡的悲涼曲調,一邊胡思亂想著。「我們為什麼而活著呢?我生出來難道就是為了受苦的嗎?為什麼我就不能像班上的同學那樣過著正常的生活呢?我為什麼就不能像他們那樣,放學回家後,能吃上媽媽做好的熱飯熱菜,而不是每天吃學校食堂的大鍋飯。為什麼當我發高燒時,沒有一個人走近我的床頭哪怕撫摩一下我的額頭呢?為什麼偏偏是我注定要受這些磨難呢?……」
突然,二胡聲嘎然而止。我走近艾老師,發現她滿臉的淚水,呆呆地坐在那。我嚇了一跳,扑到她的懷裡問道:「你怎麼了?艾老師!」
艾老師緊緊地摟著我,說:「我跟你一樣,也是有父母的孤兒。」過了一會,她平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對不起,老師今天象個孩子一樣,你不會笑話老師吧?」
「不,不!老師,今天你怎麼了?是不是學校裡有人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是誰,我去教訓教訓他。」
艾老師「騰」地一聲笑了。「好一個愛打抱不平的武松。沒有人欺負我。你還年輕,有些事你還不懂。等你長大了,我再告訴你。」
我並不是第一次看見艾老師哭。有一次,我走進客廳,看見艾老師雙手顫抖著,正在把一件大衣包裹起來準備寄出。我好奇地問艾老師給誰寄這麼厚的大衣?她帶著哭腔回答我說,是給一位住在北方的朋友。這時,我才發現她的眼睛哭得通紅。我問她為什麼哭,可她不願回答我。這一次我非得問個究竟。
「別把我當小孩。」我有點不高興地說。「其實,我比你想像的懂事得多。」
看我有點生氣了,艾老師笑著說:「別生氣,好吧,我現在就告訴你。不過,你得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我發誓。決不告訴任何人。」
艾老師執著我的雙手,很嚴肅地對我說:「今天,我的第三次入黨申請又沒有被通過。我一時想不通,才……」
「是誰不讓你入黨的?我覺得你是我們學校最好的老師,不光是我這麼想,同學們都這麼想。如果你入不了黨,那麼,誰能入黨?難道那個狗熊?」「狗熊」是我們給常識課老師熊老師起的花名,熊是個專門捉弄學生的無賴,大家都恨他。
「別這麼說。不要說熊老師的壞話。他是我們學校的黨支部書記。」
「什麼?狗熊,不,熊老師是黨支部書記?」我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些事我也有點不理解,不過,我們現在最好不談這個。」
過了一會,我在彈鋼琴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艾老師,誰教你拉二胡拉得這麼好?你拉的曲子叫什麼名字?」
艾老師抬起頭,看著遠處,說:「是我父親教我拉二胡的。我拉的曲子也是他寫的,叫《吳鉤月》」。
「你父親也是音樂家嗎?」
「是的,他是一個很有天賦的音樂家。」
「他現在在哪?為什麼不跟你住在一起?」
「他在國外。」
「國外哪?法國?德國?」我不知趣地追問道。
「我們現在不談這個好嗎?以後我再告訴你。」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你能教我拉《吳鉤月》嗎?」
「不行。」
「為什麼?」
「你今天是怎麼了?」艾老師有點不高興了,「快彈你的鋼琴。」
我默不作聲,再也不敢問什麼了。
約一個星期後,我又去艾老師家彈鋼琴,但我不跟她說話。終於她跟我說:「不是我不願意教你《吳鉤月》,是因為我曾經跟我父親發過誓,絕不教任何人《吳鉤月》。這首曲子是我父親為紀念我母親不幸去世而寫的,那時我才剛四歲。母親的死,使我父親痛不欲生,幾乎一個月他不跟任何人說話。一天晚上,一彎新月懸在夜空,父親抄起二胡,坐在我家門前的湖邊上,悠悠地拉起這首《吳鉤月》。當我聽到那嗚咽的琴聲,不禁呆住了,淚水頓時就湧了出來。那琴聲裡流淌出的無邊的悲哀,令人五臟俱摧,就連僕人們也不禁痛哭失聲。
長大後,我問父親能否教我這首曲子,他說這首曲子只是他拉給母親一人聽的。不教任何人。我頑固地堅持著,就像現在你要求我教你一樣。最後,父親總算同意了教我,但要我發誓絕不教給任何第三者。」
「對不起,艾老師,我太不懂事了。今後我再不求你教我《吳鉤月》了。」我說。
「不,現在我決定了:我教你《吳鉤月》,不過,你也得向我保證絕不教給任何第三者。」
「我保證。我發誓。」我高興得幾乎要大喊起來。
就這樣,我學會了用二胡拉《吳鉤月》。
我和艾老師的友誼一直持續到我小學畢業。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艾老師。我很想念她。她是我生活中的啟蒙導師。文化大革命中,我有幾乎十年沒拉《吳鉤月》,所以忘了開頭的部分。
我講完了我的故事,姑娘仍然看著我問道:「你怎麼會和艾老師失去了聯繫?」
「我小學畢業後,考進了四川的一所音樂專科學校,離北京很遠,就這樣,我和艾老師失去了聯繫。我想她現在可能還在北京。」
姑娘一隻手支在下巴上,坐在那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像。過了有一刻鐘,她還是一句話都不說。最後,我打破了沉默,對她說:「好了,現在輪到你了。」她用剛從夢中驚醒過來的眼神看著我,說:「好吧!不過,不在這,在我家,下星期天。」她給我留下地址,就走了。
姑娘的家很大。
「你和誰一起住這麼大的房子?」我問。
「我一個人。」
「你一個人?」
「對,我一個人。我父親是外交官,現在在非洲工作。我媽和我弟弟也隨我爸在非洲。我因為要在音樂學院學習,就留在了義大利。現在這就我和一個菲律賓保姆住。怎麼樣,想打劫嗎?」她笑著問。
我們喝了咖啡以後,她便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三十年代,一個年輕的中國外交官帶著妻子來到中國駐瑞士的大使館工作。他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妻子。一年後,他的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女孩,也就是我的媽媽。這位中國外交官,也就是我的姥爺,高興得不得了。但四年後的一天,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姥姥,不幸在一次交通事故中死了。這不幸的事故幾乎使我姥爺發瘋。他不想活了,只想和妻子一起死去。很長一段時間,他睡不著,吃不下,無心工作。他形銷鶻立,一下子衰老了許多。最後,是女兒的哭聲給了他繼續活下去的理由。為了排解心中的痛苦,他寫了一首二胡曲,取名《吳鉤月》。因為我姥姥最喜歡觀賞新月,她又是無錫人,那裡是古代吳國的領土。每逢新月初上,姥爺總要到他家附近的湖邊拉這首《吳鉤月》。每當他拉起《吳鉤月》,他的靈魂便飛上了掛著新月的夜空,和他的妻子的靈魂會合了。就這樣,這首《吳鉤月》成了他和妻子神合的橋樑。
許多年過去了,年輕的中國外交官老了。退休後,他寓居倫敦。他的女兒,也就是我媽媽,跟他的一位年輕的義大利同行結婚了。這位年輕的義大利外交官就是我父親。我小的時候,和姥爺住在一起。每月,當一彎新月掛在夜空時,姥爺總是要到陽台上拉這首《吳鉤月》。我很喜歡這首《吳鉤月》,但姥爺不願意教我。他說,這首曲子只是獻給姥姥一個人的。姥爺一天天老了,當他拉《吳鉤月》的時候,偶爾地會拉錯一兩個音符。我有時聽出來了,就說:「姥爺,剛才你拉錯了!」姥爺說:「胡說八道!我拉了一輩子了,還能錯?」我意識到姥爺老了,手耳不靈了。為了不讓這首優美的曲子失傳,一天,當姥爺拉曲子時,我用父親的錄音機偷偷地錄下了這首《吳鉤月》。用這樣的方法,我學會了用小提琴和鋼琴演奏《吳鉤月》。
「鋼琴?」我喊道。
「對,鋼琴。你想像不到用鋼琴彈《吳鉤月》時,琴聲的那種優美。二胡的細膩,鋼琴的雄渾,使琴聲妙不可言,聽起來讓人產生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不過,所有這些姥爺都不知道,我父母也不知道。可惜的是那次我錄音時,還差一段沒能錄完,因為恰好磁帶完了。本想下一次再錄,可是沒想到姥爺突然中風死了。所以,我拉的《吳鉤月》缺了一個尾巴。自從父母把我接回到義大利以後,我有好久沒再彈《吳鉤月》了。那天,在公園裡突然聽到《吳鉤月》和它的完整的結尾時,我驚呆了,於是才有了審問你的那一幕。我一直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和姥爺,沒有第三個人會拉《吳鉤月》。所以,當你回答我說是你自己學的拉《吳鉤月》,我認為你是在騙我,一氣之下就走了。但第二天我就後悔了:我應該和這個騙子再談談,把事情弄清楚。於是我又回到那個公園好幾次,但你卻失蹤了。我絕望了,不知怎麼才能找到你。絕望之中,我想出了一個主意。於是,每星期,我都到那個公園拉《吳鉤月》,想用這樣的方法釣大魚。」
「我可不是魚。」我抗議道。
「我知道。」她笑了。「開個玩笑嘛。」
「玩笑歸玩笑,」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Evelyn。你呢?」
「我叫Ulisse。我的中文名字是:烏立希。」
「可以給我寫一下你的中文名字嗎?」Evelyn問。說著給我找來了紙和筆。
我工工整整地用中文寫下了「烏立希」三個字。
Evelyn端詳了一會,說:「完全是另一回事。漢字給人一種形象感。」
Evelyn的故事完了。
「我可以看一下你全家的合影嗎?」
Evelyn給我拿來一張舊照片。「這是我爸爸,這是我媽媽,這是我,這是我弟弟。」
Evelyn的媽媽長得很像艾老師,但我可以肯定不是同一個人。Evelyn挺像她媽媽,她弟弟更像她爸爸。
那麼,艾老師究竟是誰?為什麼她會拉《吳鉤月》?為什麼她講述的童年那麼像Evelyn媽媽的童年?
我和Evelyn經過一番分析,最後得出結論如下:
1,可能Evelyn的姥爺撒了一個謊。《吳鉤月》並不是他寫的,而是一首古曲,是別人寫的。
2,或者正相反,是艾老師的父親撒了一個謊。
3,也許艾老師是Evelyn的姥爺的私生女或者養女。
Evelyn認為第一個結論是荒謬的。她說她姥爺是個音樂天才,一生寫過很多樂曲,不止《吳鉤月》。她姥爺還寫過一些愛情歌曲。此外,她姥爺還會作詩,畫畫,自己燒制陶瓷。而且,她姥爺是那麼愛自己的妻子,絕不會把一首別人寫的曲子獻給愛妻。
我卻不同意第二個結論。我認為,一個像艾老師這樣有著一顆清澈得就像水晶一樣的心的人,絕不可能會有一個撒謊的父親。而且,撒一個這樣的謊有什麼意義?
第三個結論呢?Evelyn說這不可能。她姥爺是一個很開放的人,從不隱瞞自己的私生活。她和姥爺之間有著一種特殊的信任。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姥爺向Evelyn講述了他的經歷,甚至坦白說在妻子死了多年以後,他有過其他情人。「但沒有一個像你姥姥那樣迷人,那樣讓我痴狂。」他告訴Evelyn說。
「你姥爺姓什麼?」我突然問Evelyn。
「不知道。好像姓孫。」
「你媽媽呢?」
「當然她也姓孫。」
「她名字呢?」
「誰的名字?我媽媽的?好像……我記不起她的中文名字了。因為她現在用的是英文名字。啊,等一等……」
Evelyn跑進一間房間,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張發黃的照片。「看,這是我媽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不是嗎?」Evelyn一邊給我看照片一邊說。
「是,很漂亮。比你還漂亮。」
「真討厭!」她在我手上打了一下。
「看,後邊有媽媽的簽名。」
在照片的後邊,寫著秀麗的兩個小字:「愛民」。
「『愛民』是什麼意思?」Evelyn問我。
「『愛民』的意思是:『熱愛人民』。」
「這個『愛』跟艾老師的『艾』一樣嗎?」
「不一樣。艾老師的姓『艾』是這樣寫的,看:艾。發音一樣,但意思不一樣。不是愛的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艾是一種中草藥。義大利語叫『Artemisia』,在中國,人們把它和針刺一起用。所謂的針灸的『灸』,就是把艾草曬乾搗碎作成艾絨熏灼穴位。在古漢語,『艾』還意味著美麗的少女。此外,『艾』還用作姓。」
「但你說過艾老師的名字意味著『熱愛中華』,為什麼?」
「因為艾老師的名是『華』,這個『華』的意思就是中國。艾老師的姓『艾』的發音跟『熱愛』的『愛』的發音一樣,所以艾老師把她的姓名『艾華』解釋為『愛華』,即『熱愛中華』。」
「這麼複雜。」
「就是。」
「但是『艾華』,『愛民』,發音都是『愛』,挺巧合的。」Evelyn說。
「不,完全不一樣。這兩個『ai』不是一個字。還有,一個是姓,而你媽媽的姓卻是『孫』。」
「我知道,可是……」Evelyn還不甘心。我知道她不懂漢語,很難跟她解釋清楚。
「你肯定你媽沒有兄弟姐妹或表弟表妹?」我問。
「我媽是獨生女,這我可以肯定。就算我媽有兄弟或表兄弟,這跟你的艾老師有什麼關係?艾老師又不是男的。」
「對,但你媽可能會有表姐妹。」
「當然有。而且不止一個。但她們沒有跟姥爺在一起生活過。她們都有自己的父母。」
「那麼,艾老師究竟是誰?為什麼她的童年那麼像你媽媽的童年?更重要的是,為什麼艾老師會拉《吳鉤月》?」
我和Evelyn討論了半天,最後,還是回到了出發點。
Evelyn說:「這樣吧:我寫信給我媽,也許她會提供一些有關這個神秘的艾老師的線索。同時,你也寫信給你在北京的朋友們,向他們打聽一下艾老師的下落。」
「好吧。」
臨走前,Evelyn問我可不可以教她二胡,按課時算錢。我說當然可以,但我不想收她的錢。但她說她想認認真真地學,不交錢就學不好。既然她堅持,我也樂得同意。夏天我想去巴黎學法語,正需要錢。她問我一小時得付多少。我說一般我收三萬里拉一小時。她說,那好,我付你五萬里拉一小時。
就這樣,每星期天的早上,我到Evelyn的家教她二胡。Evelyn學得很認真。她的悟性很好。教這樣的學生,真是一種享受。
中間休息的時候,她總是向我打聽有關中國的事。
「聽說從前中國的婦女都被迫裹腳。是真的嗎?」
「是真的。」
「真野蠻!我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心理。」
「這種心理和現在義大利的青年男女在鼻子上,在乳房上,在肚臍上打洞的心理一樣。」
「但這不是一回事。不能類比。怎麼能讓婦女裹腳,使她們成為不能正常走路的半殘廢。」
「對。你說的有道理。但一個人不能走路總比一個人為了減肥而拒絕進食直至餓死要好一些。」
「那是極少數人。」Evelyn說。
「但他們的心理跟裹腳的心理是一樣的。」
Evelyn說我太強詞奪理。我說Evelyn太歐洲化了。
又有一次,Evelyn問我:「聽說中國人吃狗肉,是真的嗎?」
我回答說:「是真的。就像義大利人吃牛肉和豬肉一樣。」
「不,這不是一回事。」
「為什麼?」我問。
「因為狗非常聰明,有自己的感情。是人類的好朋友。」
「但你又怎麼知道牛和豬就不聰明,就沒有自己的感情?我看書上說,豬也是很聰明的動物。有人在自己家裡養豬,就像養狗一樣。牛也有自己的感情。當他們被屠宰前,他們知道,會流眼淚。」
Evelyn不很相信我的話。我覺得她對中國太無知了。「你應該到中國去看看。」
「為什麼我應該到中國去?」
「因為你的血管裡流的有一半是中國人的血。因為你現在正在學習中國音樂。」
「我的血管裡有一半是中國人的血,這並不是我的選擇。我看不出為什麼我學習中國音樂就一定要到中國去。我可以在這學。」
「但是,如果你不認識中國,不瞭解她的文化,她的歷史,就不能很好地理解她的音樂。你的二胡演奏水平,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再上不去了。因為差了一個基礎。」
「我並不想有一個高水平。我只要會演奏就行了。」她硬邦邦地回答道。
「你要這麼想,那麼就連中等水平也達不到。」我也有點不高興了。
「聽著,我付錢給你是為了讓你教我二胡,不是讓你教我該怎麼想。」
Evelyn的這句話令我怒不可遏。看她是個女流之輩,我並沒有當面跟她發火。我站起來,拂袖而去。
那次爭吵令我很難受。我不明白,像Evelyn這樣頭腦封閉的人,怎麼會對二胡感興趣。最讓我不能忍受的,是有的人剛有了一點錢,便馬上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
自那次爭吵以後,幾乎有三個月沒跟Evelyn見面。暑假我先去Rimini的一家舞廳工作,然後又到巴黎學了三個星期的法語。九月份我又回到了家,仍到公園的靠湖邊的長椅上拉二胡。金風蕭瑟,梧桐葉墜得滿地金黃。不時仍有人來好奇地圍觀,但Evelyn卻再也不來了。
一天晚上,秋雨淅淅地下著,我正在家裡看電視,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是Evelyn的聲音。
「Ulisse嗎?」
「是我。」
「我是Evelyn。你能來一下嗎?」
「來哪?」
「我家。」
「什麼時候?」
「馬上。」
「馬上?這麼晚了?」
「對。求求你了!」
聽聲音,她好像在哭。
「你不舒服嗎?」
「比不舒服還糟糕。」
「那我叫救護車?」
「不,求求你,馬上來。」
我不再猶豫,穿上衣服,騎上我的輕便摩托車,馬上趕到Evelyn的家。菲律賓保姆給我開了門。當我進去Evelyn的房間時,看見Evelyn正坐在地板上哭呢。
「出什麼事了?」說著,我坐在了她身旁。
「你看。」Evelyn遞給我一張照片。
我接過照片,只見上邊有一個男人,我認出來是Evelyn的父親。一個年輕的女人,我認出來是艾老師。在艾老師的懷抱裡,有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是Evelyn!從兩個大人的眼睛裡,發出一種只有相愛著的人才會有的幸福的光芒。
「這是艾老師。你怎麼找到的?」我指著照片上的女人說。
Evelyn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切。
夏天,Evelyn去了非洲父母那,把艾老師的故事都告訴了父母。問他們認識不認識艾老師。Evelyn的父親聽後的第一個反應是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她媽馬上用眼神制止了她父親。她媽說,不認識任何叫「艾華」的人。至於《吳鉤月》,媽媽說可能是姥爺教了某人,這某人又教了別人。用不著奇怪會有外人會拉《吳鉤月》。最後,媽媽還說別跟不認識的、像我這樣的人來往。別去相信我說的一切。父母的反應,特別是媽媽的反應,在Evelyn的心裏留下了疑竇。從非洲回來後,她開始翻檢父母的東西。那天晚上,在她父親的書房裡,在一個書架的最高一層的一個角落裡,她找到了幾本漢語書。在其中的一本厚書中,她找到了那張照片。一開始,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當她終於明白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她的媽媽時,她驚呆了,感到被人欺騙了。
她感到一種無邊的孤獨,決定給我打電話。
我讓Evelyn給我看看夾有照片的那本書。那是一本譯成中文的蘇聯小說,書名是:《鋼鐵是怎麼煉成的》。作者是尼克拉依.阿列可斯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Nikolaj Alekseevic Ostrovskij)。在扉頁上,寫著這樣幾句話:
「人生最可寶貴的就是生命。這生命屬於我們每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一生時,不必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必為碌碌無為而羞慚。這樣,在他臨死時,他可以自豪地說:我把自己的一生和精力都獻給了人類歷史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我非常熟悉這段話。這是書中的主人翁保爾.柯察金的名言。恰恰是艾老師讓我讀這本小說的。我還清楚地記得當年我讀這本小說時所感到的那種激動。保爾.柯察金的形象深深地滲透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靈魂中。如今當我重讀這段話時,仍能感到當年的那種激動。我不禁沉浸在回憶中。
Evelyn把頭埋在我的懷抱中,對我說:「他們都騙我。只有你總是坦率地對我。原諒我對你說的那些話。我真無知。你還生我的氣嗎?」
「不,不。」我說。Evelyn的話讓我感到慚愧。
第二天,Evelyn手提一隻行李箱來到我家。「我不想再住在那個家了。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可以信賴的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可以讓我跟你和住嗎?我只要一張床就夠了。我會付你房租的。好嗎?」
就這樣,Evelyn住進了我家。我的家很小。有一個帶廚房的客廳,一個臥室,一個洗澡間。在我的堅持下,Evelyn總算同意睡在臥室,我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Evelyn馬上在一個女子學校找到了教古典舞蹈的工作。此外,她還教一些小提琴私人課。收入也夠她維持生活的了。
她給我交一點房租。我很高興。到哪找一個這樣好的同屋去?Evelyn給父母寫了一封信,要他們跟她說實話。否則,斷絕和他們的一切關係。但Evelyn沒提那張照片的事。
兩個星期後,媽媽給Evelyn回了信。信中叫Evelyn不要輕信流言蜚語。不要和陌生人來往。要集中精力在學習上。總之,全是些老生常談。Evelyn很生氣,把信撕了。
第二天,我有鋼琴考試。當我回家時,只見Evelyn正在房間裡收拾行李。
「你在幹嘛?你想去哪?」
Evelyn並不回答我,只是走近來緊緊地抱著我,勒得我直透不過氣來。當我總算從她的懷抱中掙扎出來時,她才若無其事地說:「明天我去北京。」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瘋了?就這樣去北京?就跟去巴黎或倫敦似的。要知道北京要遠得多,需要護照、簽證、錢。」
「護照我已經有了。今天一早我就去了中國領事館,他們馬上就給了我簽證。然後我又去了一家旅行社,我問他們要一張最快的去北京的機票。他們就給了我明天的。」
「你去北京幹什麼?」
「幹什麼?找我的親生母親!」
「你的親生母親?」
「對,我的親生母親,也就是你的艾老師。」
「但是,……」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是你不認識你的親生母親啊!」
「我有這張照片。」Evelyn從錢包裡掏出那張在她父親的書房裡找到的照片。
「但是地址呢?你沒有任何地址。」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你可以給我艾老師教過音樂的那所小學的地址嗎?」
「已經二十多年了,我記不起了。」
Evelyn突然停止了收拾行李,瞪著我看了一會說:「你也開始跟我撒謊了?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小學母校的地址,你怎麼能跟我說你忘了你小學母校的地址?這絕不可能!」
Evelyn說的有道理,我怎麼會忘掉決定了我一生命運的小學母校的地址呢?「好吧,我告訴你。你記一下。」
寫下地址以後,Evelyn親了我一下,一雙溫柔的大眼看著我說:「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說吧。」
「你能借給我一百萬里拉嗎?」
「可以。」
那天晚上是我作的晚飯。氣氛有點悒鬱。兩個人都不想說話。差幾天就是聖誕節了,我甚至都已經買好了送給Evelyn的禮物。那是一個布偶蠍子,是我的屬相。「拿著!」我對Evelyn說,「這是我送給你的聖誕節禮物。帶著它,可以保護你。」
「謝謝!」
「不能過了聖誕再走嗎?」我問。
「不行!我一定得衷謐摺!盓velyn斬釘截鐵地說。
「偏偏在聖誕節的時候扔下我一個人?」
「求你了,別這樣。我也不想就這樣扔下你一個人在這過聖誕節。但你是一個能體貼他人的人。你應該理解我。如果你是我,也會作同樣的選擇。再說,我親生母親也是你的鋼琴啟蒙老師,你就不想知道她的消息嗎?說到底,不是你建議我去中國的嗎?」
那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我能聽到Evelyn也在她的床上翻來覆去。她總是這樣:任性,衝動。一旦作出決定,誰也無法讓她改變主意。我有一種預感,Evelyn一去將不復返。我將再也見不到她。我將永遠失去她。今天晚上很可能就是我們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將永遠失去她!生活為什麼這樣無常?
窗戶裡透進來第一縷晨曦。小鳥開始鳴唱。已是早上七點左右。朦朧中,我感到似乎有人正在爬上我的床。是Evelyn。她半裸著,只穿一件白絲袍,美得就像剛洗過的櫻桃。Evelyn到這後的第一夜我就夢想著的那一刻終於來到了!
「我想跟你作愛!」她說。
「我也想!」我說。
Evelyn的雙乳就像兩束香蕉,兩道優美的反拋物線從乳底劃過。兩嘟粉紅色的乳頭驕傲地聳立著,向我的嘴唇挑戰。
「我愛你!」Evelyn喃喃著。「知道我最喜歡你的是什麼嗎?--你的坦率。你是唯一的敢對我直言不諱的人。」
Evelyn的小腹柔軟得就像一片奶油鋪成的草地。穿過草地就是一座長滿灌木的小墳丘。墳丘的腳下,隱蔽著那座迷人的仙洞。
我卻有一種正在偷別人東西的感覺。Evelyn找到了我的小弟弟,輕輕地把他握在手掌裡,正把他引向仙洞。
「不,不!不行!」
「為什麼?」Evelyn問。
「因為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並沒有對你直言不諱。我撒了謊。」
「對我撒了謊?什麼謊?」
「在一件很重要的事上我撒了謊。」
「什麼事?」
「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什麼?告訴我啊!」
「我害怕。」
「害怕什麼?我又不吃你。」Evelyn笑道。
「你能保證嗎?如果我說了真話,不管是什麼,你都會原諒我嗎?」
「那要看是什麼。」Evelyn說。
「不,要這樣我就不說了。」
「好吧,我保證。」Evelyn穿著睡衣,裹著我的被子,背靠牆坐在我的床上。我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對面,開始了我的述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