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公的「十龍圖」
剛剛欣賞過鄧公「十龍圖」的胡耀邦和趙紫陽先生,可能以為此時龍來,正合上意,所以處亂不驚,甚至有信心作乘龍之遊。他們當時都堅定地強調,有點學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亂了自己的方寸,「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沒有點動亂是不可能的。我們要學會在中小動亂中建設民主和現代化」。我當時聽到這番話,額手稱慶,以為中國有戲。不久,學潮平息。不久,政潮湧起。鄧公在自己府上臨朝,召集權臣,罷了胡耀邦的官。主要罪名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也就是說,屠龍無功。
乍一看,胡先生有點冤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鄧先生畫龍得龍,胡先生何咎之有?細一想,胡先生也是咎由自取,只看見鄧先生筆下畫龍,沒看見鄧先生心裏怕龍。龍可畫而不可現,此種葉公好龍心理,不僅鄧公有,毛公當年也有。1957年春季,毛澤東先生忽然好龍,扮演青帝,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號召黨內外人士,給黨提意見,刮鬍子,出怨氣。意見出來了,在報紙上鋪天蓋地,似有龍之將至。毛公忽然翻臉,說這是猖狂向黨進攻。其實,就當時情況而言,毛公看到的,還不是民主的真龍,只不過是牢騷的小蛇而已,他老人家就已經忍受不了,把民族精英當蛇來打,打斷了數十萬條「右派蛇」的脊樑。
第一次尷尬
對於毛公和鄧公好龍,有不同層面的解讀。最有戲劇性的,當然是宮廷政治方面的解讀:毛公要鞏固自己的政權,故意引蛇出洞,剪除思想異己;鄧公想廢胡太子,因為他積極倡導鄧公退位,所以借辭加罪。也有心理層面的解讀:畢竟毛澤東和鄧小平打著為中國人民延請「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的旗號起事,最終成為「真龍天子」。這個真龍當然是民主,要維護這個「正統」,不在自己的寶座上畫上這條龍--民主是不行的。但如果龍(民主)真的來了,他們的龍座就會被掀翻。傳統的龍(天意)不會自己說話,現代的龍(民意)會自己吶喊。對毛公和鄧公來說,這就是民主之龍必須「好」,但不可「要」的心理原因:不畫它,不能統治;真要它,也不能統治。
有沒有現實政治方面的解讀?當然有。毛公和鄧公好龍不敢要龍,單從宮廷陰謀方面解釋不夠,加上統治心理學方面的解釋也不夠,還必須看到,它也是中國在過去的100多年的時間裏陷入了「民主-分裂」困境有關,毛先生和鄧先生在民主問題上的矛盾心理,是這個實際存在的困境的心理反映。早在1911年,一場辛亥革命,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迎來共和時代,但實際迎來的卻不是民主、自由、強大、統一的太平盛世,而是軍閥混戰、外強割據的亂世局面。外蒙獨立,西藏自存,新疆離心,滿洲被竊……「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工部之傷感,當時士子,誰人無之?
第二次尷尬
莫非別人的美食,竟是我們的毒藥?民主是西方民族的杯中佳釀,輕輕地咂一口,就讓中國嘔吐?我想,毛澤東的心裏,並非沒有這個疑惑。在延安時期,有人問他如何才能在未來避免穿新鞋走老路,避免重蹈皇朝時代興盛衰亡週期。毛先生信心十足地說,他找到了走出這個週期的辦法,就是民主。
他最終找到的其實是文化大革命。他發動的文革,既是一場打倒劉少奇的政治鬥爭,也是一場有領導的「大民主」實驗。他不搞想導致清王朝滅亡的那種民主,他怕「亡黨亡國」。「亡黨」者,共產黨,特別是他毛澤東失去執政地位也;「亡國」者,國家再度分裂也。他要創造一種全新的民主形式,即所謂「民主集中制」,在他一個人的絕對領導下,實行全民大鳴大放。既有轟轟烈烈的「民主」,又能保全他的黨、他的政權和他執政下的國家完整。結果,搞成了一個極端獨裁和極端民主雜交的一個怪胎:一個神和十年動亂。
100年來在中國進行的兩次重大民主革命實驗:辛亥革命和文化大革命,都失敗了,代價還十分慘重,這使當代中國領導人在心理產生了害怕民主的陰影。民主是好的東西嗎?如果是好東西,為什麼民主在中國實踐的結果,不是導致國家分裂和社會動亂,就是導致越來越嚴酷的獨裁專制?民主在中國無路可走,還是沒有找到正確的道路?這些問題不解決,民主在中國便沒有前途。在當今中國,我不認為以國家分裂和社會動亂為代價來購買民主是一個好主意。既要民主自由,又不能要分裂動亂,這似乎是一個兩難選擇,但卻不是一個不可能任務。要走出這個困境,關鍵是要搞清楚導致中國掉進「民主-分裂」陷阱的根源何在。此是後話。
2002年4月15日
(吳稼祥 4/22/2002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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