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菩薩殺惡」式代替「臥薪嘗膽」式

小時候看鄰里紛爭，弱者被強者欺負了，弱者往往叫自己的兒子對強者放話：「你敢再欺負我家，等將來你變老，我長大，我會來報仇的。」強者一聽，很有道理，往往會有所收斂。
高中時，我經常思考一個問題，如果一個惡人無緣無故就是要打我，我該怎麼辦？後來武俠書看多了，有點想通了：我要勤練武術氣功，積極進行體育鍛練，讓惡人打不過我。於是開始認真地劈起了磚頭，期待著成為強者。可是磚頭還沒劈開，新的問題倒又出來了：如果我是強者了，我會不會無緣無故地打別人，或者在與弱者競爭資源的時候，憑藉武力來獲得資源，滿足自己的慾望？
中國古代有個著名的「臥薪嘗膽」典故說的也是這麼一個故事：越國被吳國打敗，越王勾踐成了吳王的俘虜，受盡凌辱。後來吳王看勾踐表現不錯，就讓勾踐回國了。話說勾踐回國後，明裡對吳王服服帖帖，並把美女西施作為貢品獻給了吳王。暗地裡，勾踐以木柴為床，每天嘗膽明志，知恥而後勇，厲兵秣馬。終於時機成熟了，吳越再戰，越王得勝，典故到此而止。年老者常常會用「臥薪嘗膽」來褒勵年輕人奮發上進。
但問題是「臥薪嘗膽」之後呢？
魯迅先生不憚於最大的惡意來揣摩中國人，在這裡我也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摩一下勝利後越王的行動：凌辱吳王，然後殺掉，如果吳王已死，則掘墓戮屍；接下來把吳國的金銀財寶搶劫一空；越王再來享受一下吳國的「西施」。總算是「臥薪嘗膽，三千越兵可滅吳」，一洗往日之恥辱，實可為百代之楷模。（雖為猜想，但作者認為可信度為98%，故以下權且認為這是事實。若有不服者，且待俺查查資料再來論證。）
這種方式我們稱之為「臥薪嘗膽」式復仇方法，「臥薪嘗膽」經常被褒用，勾踐也成了歷史上出了名的「英雄」，最近出土的勾踐用劍被稱為「王者之劍」，估計有志於「王者」的人肯定渴望拿到這把「王者之劍」，好來號令江湖。
說到這裡，先表個態，對於「臥薪嘗膽」，我是不讚同的。
看到這裡，部分讀者可能會嘲笑道：「又是一個幼稚的道德主義者。」
但請這部分讀者且慢嘲笑，且聽我慢慢解釋。
我反對的並不是勾踐奮發圖強的精神。這種精神我不但不反對，還是我十分讚賞的。我反對的是越王對吳王的復仇方式。
在吳王打敗勾踐之前，老越王打敗過老吳王，吳王夫差也是「臥薪嘗膽」，總算又打敗了越王，此時的吳王又何嘗不是勾踐？說句公道話，只是史家的偏愛選擇了勾踐作為「臥薪嘗膽」的代言人，起夫差於地上，他完全有理由指控勾踐侵犯了他的版權。在公平的角度上，吳王比勾踐更早「臥薪嘗膽」，更應該成為「臥薪嘗膽」的形象大使。
另外，在勾踐打敗夫差之後，又焉知沒有一個新的吳王又「臥薪嘗膽」，打敗了越王，享受另一個西施？
由此觀之，在歷史的長河上，誕生了無數個「勾踐」，無不是「臥薪嘗膽」的執行者，而歷史卻偏偏選中勾踐作為「臥薪嘗膽」，勾踐不可謂不幸矣！越王勾踐固然幸運，然長遠觀之，越王即是吳王，吳王即是越王。
如此……老越王，老吳王，吳王夫差，勾踐，新的吳王，新的越王，……，何嘗不是中國歷史的一個縮影？我中華擁有如此眾多的「英雄」，為何我中華卻沒有走向強盛，反而積弱難返，這卻是為何？
正是在此意義上，我抗議「臥薪嘗膽」這個成語，我抗議以強者的名義欺凌弱者。
看到這裡，讀者不免要問：「你說的似乎有點道理，但現實就是這麼殘酷，弱肉強食才是真理，不「臥薪嘗膽」，還能怎麼樣？」

大乘戒律裡，菩薩可以殺人，但又不同於「臥薪嘗膽」式，也不同於嫉惡如仇的俠客行。大乘戒律說，菩薩可以以慈悲心殺人，菩薩殺人是為了防止欲圖殺人者造下無邊的惡業，而甘願殺掉惡人而承擔殺人的惡業。同時，菩薩殺人是懷著慈悲心，而非嗔恨心。這種方式不妨稱之為「菩薩殺惡」式。
所以，換到我們的語境來，勾踐的正當行為應該是：發奮圖強，立自身於不敗之地，卻又不入侵吳國。如果吳國繼續挑起戰爭，則越國以慈悲心把吳國打敗，卻不趁機入侵吳國。正當防衛可說是善的，但如果趁機入侵則無疑是惡的，儘管這種入侵經常被披上「正義」的外衣。
讀者聽到這裡，又說道：「說得不錯，我還有一個問題，君沒聽過『人善被人欺』這句老話嗎？」
當然，為了達到同一個目的，善人肯定要比惡人費出更多努力。一個善良的人應該擁有更多的智慧，才能洞悉惡人的種種詭計；一個善良的人應該擁有更多的勇力，才能攝折惡人的種種挑釁；一個善良的人應該擁有更多的慈悲，才能防止自身成為新的惡人。但不能因為當一個善良的人難，就去做惡人。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是古人良訓。
也許，在眼前的利益上，惡人會得利，越王掠奪了吳國的資源，越民也歡呼越國的勝利。但是如果換一副長遠的眼光，越王必將為新的吳王所殺，越民也必將承受新的凌辱，如此「臥薪嘗膽」式只是一個惡性的、無謂的循環。而「菩薩殺惡」式才是長遠、符合各方利益的正道，「臥薪嘗膽」式是惡的，它只對越國有利，它只對越國的當前有利。而「菩薩殺惡」是善的，它對越國與吳國的當前及長遠利益都是有利的。世人以眼前利益、本國利益為利益訴求，卻忽視了什麼才是真正的、長遠的利益。在某種程度上，這種長遠的利益觀與善是相容的。
國內問題如此，國際問題也有同構性。現在中國不是強國，所以每一個中國人有責任努力工作，為實現中國的強盛而奮鬥。但是在奮鬥中，我們始終要牢記，我們不要一個強盛但是霸道的中國，我們不要一個新的惡國。
在國內制度上，民主已經成為世界潮流。可是國家間的關係卻遠沒有民主，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弱肉強食。但我們已經看到聯合國從無到有，在國際事務中正發揮著越來越多的作用。我相信在不遠的將來，聯合國一定能擁有更大的權力，承擔更多的責任，國際間的關係必將朝著更大的民主化發展，平等的對話將代替「槍桿子」，「臥薪嘗膽」式也必將為「菩薩殺惡」式所代替。

2003年2月17日於廈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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