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緣起
認識63歲的張廣天純屬意外,但一回生,兩回熟,幸好我在四川東北部某縣的一個社會福利機構裡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否則就不會知道胡風曾有這麼一個賊眉鼠眼的「牢友」。
老威:你認識胡風吧?
張廣天:這些年已經有好幾撥人打聽過他的情況,是通過領導找來的。他坐牢的名字叫張光人,開玩笑時,大夥就喊「張光棍」。當時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是我們這兒名氣最大的犯人。
老威:張光人咋樣了?
張廣天:張光人長得牛高馬大,比所有犯人都高一頭。他是七幾年從雅安苗溪茶場轉來的,到底哪一年記不清了,大約是冬天。我當時在二隊二組任學習組長。天剛擦黑,大紅毛勞改大組長吹哨收監學習,教導員卻站在樓上,叫我出去搬行李。我跟教導員一直走到二道崗,才接住張光人。有好幾人護駕,軍便服、藍制服都有,連監獄政委都出動了。我駭得大氣不敢出,猜想可能是大官犯了錯誤,起碼省市一級。因為普通新犯都是自己跟政府進來,幾道崗都得立正喊報告,待哨兵放行,才能通過。張光人雖然也懂立正報告,但那麼大個子,聲音比螞蟻還小。張光人的行李就一個鋪蓋卷、一個網兜。裡面裝些洗漱用具、換洗衣裳、幾本書。一群人都爬那溜長坡,張光人在中間,看起來比我們高出半截,大腦殼大眼睛禿腦門,一望就知有來頭。遺憾的是衣冠不整,帽子小,外衣釦子掉了兩顆,就用一根雞腸帶攔腰一捆。那風又硬又猛,從坡上一陣陣刮下來,張光人的衣領被灌風,邊爬坡邊咳嗽。唉,太淒涼了。
後來,張光人就分到2組。政府找我單獨談話,要求我密切注意他的一舉一動,隨時匯報,還說如果幹得出色,就記功減刑。犯人哪聽得這個?我的神經都繃緊了,心裏盼望他在我假睡的時候自殺,被我及時制止,那起碼減個一年半。我們的監舍主要是水泥通鋪,排排躺十幾個。我睡最裡頭,靠著桌子,我安排張光人睡我旁邊,接著是生產組長。第一次學習,我向大家介紹張光人,並傳達政府訓令:不准私下盤問,串通案情。然後才例行公事地總結當日勞改表現,最後學報紙。大家發言時,我吩咐張光人做記錄。他在燈下瞇著近視眼,腦殼習慣性地下磕,極其認真。過去這項工作由我做,張光人來我就輕鬆了。你曉得,過去的運動多,今天批這個,明天斗那個,連《水滸》裡的叛徒宋江也揪出來批。把孔夫子和林副主席綁在一塊,挖祖墳挖出超水平了。大家發言老一套,路數跟著報紙文章走,只要把上次運動的壞蛋換成這次運動的壞蛋就行了。坐牢三件寶:勞動、發言、耳朵好。天天學習操練嘴皮功,結巴也口若懸河了--因為不發言過不了關。自從有了張光人,我們組的學習記錄精彩多了,同一句表態話,他能翻出許多花樣,篇篇不重複,這是真功夫。
我多次口頭表揚他,可他謙虛,說是寫檢討練出來的。我不敢多問。那年頭,文人倒霉,即使沒犯啥事,也能隨手給自己列出十條八件「罪狀」,更別說這種專吃筆墨飯的。他的本事也就這麼一點點,而我花的功夫太大了。學習完十點鐘,值班政府點名收監,掛上大鎖,犯人各就各位躺倒。可張光人塊頭大,要多佔半個鋪,我吆喝大家往後挪。張光人夜裡失眠,死魚眼球定在一個地方,而其他人勞累一天,一沾床就死。我也困,但不敢睡死。好在張光人翻身的動靜大,總能驚醒我。
開頭我見他夜夜失眠,以為有心事。文人有心事,特麻煩,他一不打架二不鬧監,而是趁你迷糊時抹脖子。我向政府匯報,才曉得張光人前列腺有問題。他害怕睡死了尿床,招人笑話,就憋著。實在憋不住,只好翻身起夜。張光人的確上了年紀,每次解手都磕磕絆絆,一會是洗臉桶,一會兒是小方凳,一會兒又是勞保膠鞋。夜深人靜,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何況他弄出的響動?好幾個犯人都驚得從鋪上彈坐起來,懵懵懂懂,以為開工了。
便桶在門背後,張光人在桶前磨蹭許久,才掙紮著擠出兩小股尿。監舍起夜的規矩是,屙尿不出聲響,而張光人不管這些,他屙尿不沖桶壁,直通通下去。咕咕咕,隔好一陣,你都瞇眼了,又是咕咕咕,那出水的動靜,能把你嚇出心臟病。我默算估計,他小便一次費時7分鐘,也有超常規發揮,達10分鐘。有一次,一刻鐘還沒回鋪,我探頭偵察,發覺他的腦袋抵著牆,我急忙起身,卻聽見他的牙咬得嘎嘎響。我把他扶回來,他卻犟著不肯上鋪,我一鬆手,他又趕向便桶。唉,我看桶裡不是尿,而是迷魂藥!
老威:張光人與你們一起出工麼?
張廣天:他留在院裡幹些手工活,守守監舍。每次我們收工回來,都見他腰間紮著繩子,雙手抄在棉襖袖子裡,定定地望天。他從來不與普通犯人搭話,醒著的時候還不如夢裡說的話多。真的,後來大家對他習慣了,他起夜也有了規律。開春時,他居然胖了些。可是,在一群刑事犯中間,他肯定憋壞了,腦子有毛病了。不管颳風下雨,他能在院壩上一站幾個鐘頭,像在等天上的什麼東西掉下來。聽隊裡的衛生員悄悄講,張光人在和毛主席說話。他說:「毛主席,我沒反對過你,心都可以掏出來看。毛主席,你受矇蔽了,但是我認……這輩子完了」他還罵落在身上的雪:「這些鬼不要來抓我,我整不死」衛生員說張光人的淚大顆大顆地流,不曉得受了啥冤枉?
有天夜裡,我被一陣磕牙驚醒了,抬頭卻見張光人站在地下,望著後窗外發愣。我也瞟了一眼窗外,感到陰風慘慘的,我頓時起了身雞皮疙瘩。他被鬼迷住了,他說看見了鬼,從最黑的地方劃一條船,來接他回去。他說他不迷信,但這輩子只有閻王來給自己平反了。他自言自語的時候太可怕了,有個鬼在腦殼裡,透過眼睛看外面。那個晚上我嚇得要命,急忙報告了值班政府,管理叫來獄醫,給了幾片安定,張光人才踏實了。這事過去沒幾天,張光人就搬走了。
老威:搬到哪兒去了?
張廣天:嚴管隊的單間牢房,關的都是有級別的人物。裡面有小灶,有臥室和放風間。生活條件很好,就是太孤獨,與外界完全隔絕,據說每天早上從巴掌大的窗口發一份《人民日報》。如果上面有不利於改造的文章,也要剪下來。
老威:《人民日報》也開天窗?
張廣天:單間關的都是高級文化人,腦子特別好使,有時憑一字一句,或一個先後排名,就能分析出形勢的變化,所以發放的《人民日報》也要經過嚴密的檢查。
他還闖過禍呢。有一回,張光人把大夥的飯給弄倒了。
老威:咋回事?
張廣天:隊裡犯人開飯都以組為單位,每組挑出兩個人上伙房,一個領飯,一個領湯,而大夥拉開圓圈,蹲在院壩裡等候。領飯兩人一搭,一個星期一輪換。那次恰好轉到我與張光人,我點清數,把缽飯碼進木條筐裡,才讓他端走,我隨後提湯桶。寒冬臘月,才5點多鐘,天就擦黑了,我一再叮囑老頭注意腳下滑,卻不料他下石階時,真噗地一聲滑了下去,栽得半天爬不起來。
缽飯滿院壩滾,大夥馬蜂窩一樣炸了,四處去攆。天剛下了些雨,院裡湯湯水水的,缽兒輪著沒翻當然好,可有兩缽滾著滾著就扣在稀泥裡了,一起上來,白飯都浸成黑飯了。還有一缽朝前瘋滾,一直進了陰溝,那是特等缽,有半斤,是鑄造工吃的,所以組裡的李二娃手腳並用地扑了過去,抓了兩把稀泥,還沒按著。這咋辦?伙房蒸飯都是一人一缽,計畫好了的。李二娃哇哇大哭,並二話沒說,撿起張光人那缽就啃。那兩個吃泥飯的,衝著張光人罵開了。大夥勞累了一天,腰都直不起來了,飯是命根子呵。我放下桶,還沒來得及拉,已經有兩三個人閃過去,揪住張光人就打。那老頭護住腦殼,渾身泥透了,仍沒吭一聲,直到有一腳踩中了腰子,他才忍不住呻喚起來。
政府出面,把打人者關了禁閉。說實話,我當時一點沒同情張光人。真是個廢物,就那麼兩梯石階,也沒站穩。伙食本來就不好,萬一飯缽全滾進陰溝,大夥就只能挨餓。那是文革當中,外面搞運動,不搞生產,老百姓都憑票購買半斤肉半斤油,26斤半米,還要搭粗糧,更別提牢裡。我們常被餓醒,清口水一股一股朝上冒。
老威:你知道這監獄圖書室為啥要弄胡風專櫃?因為你們的政委是文化人,他說胡風是在這兒關瘋的,這是監獄的恥辱。
張廣天:胡風就這麼厲害?
老威:這兒就因為關過胡風而名揚四海,不過,不是監獄的錯。執行機關嘛,在那種特定的歷史環境裡,也只能這麼管理。
張廣天:對,在犯人眼裡,他是政府的重點保護對象,稍微犯點事也不會受罰。有一天,張光人把伙房打的漿糊偷吃了好多,那是用來刷標語的。在這之前,他趁做手工活,偷吃過很多漿糊,在犯人裡都傳開了。如果這事犯在其他人身上,早上綱上線,與階級鬥爭掛鉤了;可對他,政府還是睜隻眼閉隻眼。有人告狀,管理還解釋:張光人個頭大,比小個子餓得快。的確,張光人的飯量比一般人要大些,好像在我們組他從沒吃飽過。
老威:你其它還曉得啥事?
張廣天:一時想不起來了,我和他相處近兩年吧,彼此談不上啥交情。他是文豪,書上寫著,特別犟,哪怕憋瘋也不拐彎;我呢,小爬蟲一個,莫說狗洞,耗子洞也鑽。現在看來,他瞧不起我們這種人是應該的。張光人給我總的印象,像是另一個星球上的人,苦難是身外之物,哪怕突然槍斃他,依然是慢吞吞的。我們監舍耗子特別多,啃衣服,有時缺油葷,還啃人的腳趾頭。張光人的腳趾頭就被啃過,他坐起來,把腳從被子下伸出,一點一點擠出咬口的壞血,又繼續躺下睡。這種定力,一般人達不到。即使我這個組長遭咬,也是驚呱呱地叫,還要滿舍攆一陣才罷休。至於他後來的瘋,那是我們理解不了的。這裡私下說,政府也理解不了。猶如飛碟,見得再多,也不曉得那是啥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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