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動標語
「我父親當時是市委的中層幹部,我家住在市委宿舍大院。爸爸在『文革』前是組織部幹部處的處長,文革開始時挨批,靠邊站了。後來造反分兩派,爸爸參加了一派,偏偏『支左』的軍隊介入,支持另一派,爸爸就倒霉了。可爸爸這派大多是市委的中層幹部們,組織性強,『文革』初大小都被衝擊過,更不敢做半點打砸搶那類過火的事情,對立面抓不住把柄,很難把爸爸這派搞垮。我媽的心臟不好,整天鬧心跳。不知哪天要出什麼大禍,可沒料到一天出了一件意外的事,目標全集中到我身上。
「這天,我們市委宿舍大院的院牆上,出現了一條反動標語。公安局來查,根據現場情況確定,是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寫的。他們根據三條:一是反標的位置離地一米,比成年人蹲著寫高,又比成年人站著寫矮,正好是小孩站著寫的高度;二是字跡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筆跡;三是成年人不寫這種反標。市委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總共十一人,當時排排隊,確定四個重點,都是父母有問題的。只有父母有問題,孩子才可能寫這種反標。這時,爸爸對立面那派插手了這件事,說是協助公安系統破獲這起重大反革命案件,內定重點是我。說我爸爸反動,又狡猾,對『文化大革命』懷恨在心,教唆我寫的,當然,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是想搞爸爸。當時我八歲……
威逼利誘
「他們把我弄去,開始是拿糖哄我承認。從小我爸爸就絕對不准我說瞎話的,也許由於這嚴格的家庭教育,救了爸爸,我說不是我。他們便送我小人書,畫片,還要帶我去看電影,我還說不是我。他們就冒火了,那群大人圍著我一個小姑娘拍桌子打板凳嚇唬我,說我再不承認就去打我爸爸,還說用鋼筆扎爸爸的眼睛;說用繩子勒住爸爸脖子不叫他吃東西,活活餓死;還說用刀一塊塊割掉爸爸的肉,手指頭、耳朵、鼻子、舌頭,一樣樣帶著血扔進公園的籠子裡餵老虎。說著真拿起一把刀,裝作馬上就要去的樣子。我嚇得哭呀,叫呀,可是還是沒說瞎話。我那時才八歲呀,現在想起來真後怕,萬一上了他們圈套,一句話,爸爸早給槍斃了。
「這天,他們說今天要槍斃我。我不懂什麼叫槍斃,問他們,他們說,就像電影裡打敵人那樣,開槍打死你。我哭了,我說我再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嗎?他們說,永遠也見不到,而且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你全不知道了。你要承認是你爸爸叫你寫的,就不槍斃你。我說,不是我寫的,我想見爸爸媽媽……
「我給他們帶到刑場,一大片窪地,和幾個真要槍斃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後是大土坑,那些犯人都給綁著,沒捆我,可我嚇呆了。對面一排人拿槍對著我們,其中一桿槍對著我的臉,我忽然看見不遠一群人中有爸爸!後來才知道他們在逼爸爸,叫他承認是他叫我寫的反標。我放聲大叫爸爸,要跑過去。這時管執行的人大喊一聲:『放!』
「『砰!』地槍響。我旁邊那排犯人突然像櫃子一樣『哐當』全栽倒。一個腦袋打飛了,像個大血蛋飛得老遠。我嚇得原地沒動,以為自己死了。眨眨眼,動動嘴,好像全沒知覺了。只見爸爸張著大嘴朝我跑來,撲向我,一下把我緊緊抱住。我說:『我死了嗎?』爸爸說:『沒有,孩子,你別怕,他們這是逗你玩呢,這些人都是假死!』我聽了,噗地笑了,腦袋紮在爸爸懷裡。我真的以為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
十年陰影
「……以後,我被放回家。回到溫暖的家就以為那一切全過去了。照舊跑出去找小朋友們玩,可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我,有的還朝我扔石子兒。一次,一個過去跟我要好的小朋友罵我:『打倒小反革命!』氣得我一直追到他家,找他講理,要他向我道歉。他媽媽出來也罵我:『幹什麼,你還想翻案?』從這句話起,我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也垮了,這『小反革命』像一塊沈重的大石頭在我身上背了十年!上小學困難,升中學也困難,紅小兵和紅衛兵組織都不要我。天天下課,掃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這樣做來換取同學們的好感,哪怕是一個親切的眼神兒也好。可八年裡我沒有一個知心的同學,好像我身上有可怕的傳染病菌,人人都避著我。上中學時我換了一個較遠的學校,以為別人不知道我過去那事,好受一些。可一次下鄉勞動,指導員派我去拉糞車。所有同學都不去,只派了我一個人去。我很奇怪,沒等我問,指導員說:『糞雖臭,但靈魂裡的糞更臭,什麼時候你不覺得糞臭了,你的靈魂就徹底被改造好了!』我才知道,背上那石頭仍舊牢牢存在,一輩子也卸不下來。當夜,我跑出來,撒開腿在野地裡跑了兩天兩夜。後來爸爸在一條大河邊找到了我,我正想死。爸爸為了找我,跑了兩天,鞋子都跑破了。我朝爸爸叫著,『為什麼那次不槍斃我?活著,天天都是在陪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