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鐵無辜鑄佞臣——黃萬里先生的一個遺願

發表:2004-03-19 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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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岳飛墓前罪人長跪

筆者曾向黃萬里先生請教過長江三峽工程中泥沙淤積問題。黃萬里先生多次將有關這個問題的資料寄來。我們在電話中還就一些問題進行探討。他得知我家在杭州,就說,你一定知道岳墳吧?岳飛墳前跪著四個鐵像,三男一女。我說,我所上的中學就在岳墳旁邊,常上那裡玩的(當時進岳墳不像現在那樣,要買門票)。黃萬里先生又問我去沒去過長江三峽奉節的白帝城。我說,去過。黃萬里先生說,將來一定要在奉節的白帝城放四座鐵像,也是三男一女,讓他們向長江三峽跪著,向三峽請罪,向長江請罪,向子孫後代請罪。他問我,你知道這三男一女是誰嗎?我說,我想我知道您指的是誰。他笑了。

岳墳即岳飛墓,在杭州棲霞嶺下。岳飛是南宋時期抗金英雄,因反對與金國議和,被宰相秦檜等殺害於杭州大理寺風波亭。後來岳飛被平反,人們在棲霞嶺下為岳飛父子建墓。幕前有四個鐵鑄的人像,即陷害岳飛的秦檜、王氏、張俊和萬侯卨(讀音謝),反剪雙手,面墓而跪。墓闕柱上刻有「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

在長江三峽奉節的白帝城,放三男一女鐵像,讓他們向長江三峽跪著,向三峽請罪,向長江請罪,向子孫後代請罪。這是黃萬里先生的一個遺願。

二、黃萬里力陳三峽大壩永不可建的道理

黃萬里教授是著名的水利學家。中國人愛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三門峽大壩工程的失敗,證明了黃萬里教授當時反對意見是正確的,也證明了黃萬里先生的真才實學。1978年,中國迎來了「科學的春天」,但是這科學的春天卻沒有來到三峽工程論證中來。1984年中共中央決定,由李鵬(當時任副總理)負責三峽工程。1986年,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對三峽工程進行論證,由當時的水利部部長錢正英擔任論證領導小組組長,聘請了412專家參加三峽工程論證,偏偏沒有請黃萬里教授參與工程論證。其實,這個事實就已經很說明問題,說明三峽工程論證十分不民主、不科學。

雖然沒有被官方正式邀請參與工程論證,但是黃萬里教授還是把它列為自己主要研究的課題,課題的資金是從他工資收入中拿出來的。他三次給中共中央總書記寫信,指出︰「長江三峽高壩是根本不可修的,不是甚麼早修晚修的問題,國家財政的問題;不單是生態的問題,防洪效果的問題,或能源開發程序的問題,國防的問題;而主要是自然地理環境中河床演變的問題和經濟價值的問題中存在的客觀條件,根本不許可一個尊重科學民主的政府舉辦這一禍國殃民的工程。」

他在研究報告中指出︰1992年三峽工程審查委員會提供的長江干流宜昌站的年卵石推移量(75.8萬噸),反而小於都江堰工程處提供的長江上游支流岷江的都江堰的年卵石推移量(200萬噸),宜昌長江流域綜合金沙江和四大流域,集水面積達一百萬平方公里之鉅,比岷江在都江堰的約大50倍,今其綜合的卵石輸移量卻反而小,似乎很難理解。都江堰以上岷江流域的卵石移動,因為那裡的水淺,汛期只有3至4米深,尚能在目睹下測到。而長江在重慶和宜昌水深達30至40米以上,汛期卵石移動實際上無法測到,所謂75.8萬噸都是中小水時所測的江底表層的卵石所推演出來的,完全不可靠。

根據黃萬里教授的計算研究,宜昌站的卵石多年平均年輸移量在0.87億噸至1.21億噸之間。黃萬里教授指出︰「單論卵石年輸移量平均取一億噸不為多,況且還有修壩後庫尾懸移泥沙的淤積。再考慮到十年一遇、百年一遇的來石來沙,則其量將成倍加大,無法及時淘挖。在高壩建成、水庫蓄水後,庫內水深流緩,帶動不了卵石泥沙流。當汛期全部卵石和部分泥沙將沉積在庫尾壅水末端的重慶港,阻礙航道。逐年的沙石沉積將向上游漫延,抬高江津、河川等的河水位,使那裡氾濫頻繁。考慮到大壩的造價和損失的嚴重,卵石問題如未弄清這壩是斷不可修的」。

2003年三峽工程論證技術總負責人潘家錚院士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盧躍剛採訪時說:「三峽庫容393億立方米,每年進入庫區的泥沙5.3億噸,卵石500萬噸,99%以上是懸移質泥沙。」可見潘家錚將每年的卵石推移量從他簽字的報告中的75.8萬噸修改到 500萬噸,但是卻沒有修改論證報告的結論。三峽工程論證、設計採用的仍然是年卵石推移量75.8萬噸,泥沙量5.3億噸。在中國生態環境問題中,長江中上游的地區森林被伐,植被減少,水土流失日益嚴重是一個十分嚴峻而現實的問題。1998年長江洪水後,朱鎔基下令禁止砍伐長江中上游地區的自然森林,並指示將森林工人的職業從砍伐變為造林。

但是根據三峽工程論證報告,從長時間的數據來看,長江宜昌站的泥沙量沒有變化,仍然是每年5.3億噸。似乎長江中上游地區的生態環境的破壞,對長江泥沙量沒有任何影響。只要看看三峽段長江水的顏色的變化,就可以知道這個結論是錯誤的。陳昌本在「水患中國」一書中指出,1998年6月至8月長江洪水期間,經長江三峽出口處宜昌站下泄的泥沙量高達6億噸,相當於全國12億人在這三個月中每人朝長江倒了 500公斤泥沙!三個月的泥沙量6億噸,遠大於每年5.3億噸泥沙量。

三、三峽工程上馬後錢正英的擔憂

1992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批准三峽工程,1994年正式開工,2003年6月三峽開始蓄水通航和發電。雖然從中國媒介傳來的三峽工程勝利的捷報不斷,但是三峽工程決策層中的一些成員,一些在三峽工程技術論證中起決定作用的人物如錢正英、張光斗等卻不時發出一些令人目瞪口呆的講話。

1999年錢正英在水利部50週年的慶典上以「解放思想,事實求是,迎接21世紀對水利的挑戰」發表講話,大談她對三峽工程的憂慮︰泥沙淤積問題、移民問題、環境問題,甚至懷疑已經通過的可行性論證的正確性。她說︰所以我個人感覺到,三峽的論證雖然結束了,三峽工程雖然是開工了,論證究竟行不行,還要經過長期的實踐考驗。目前講起來,如果發現問題,還來得及糾正,絕不能掉以輕心,對於來自反面的意見應該給予充分的重視。

關於泥沙淤積問題,錢正英承認,三峽工程論證中許多關鍵問題沒有解決,特別是庫區泥沙淤積,採用什麼措施加以解決,當時根本沒有拿出方案來。現在認為最有有效的措施,就是在金沙江上建溪落渡等眾多水庫,在嘉陵江上建亭子口水庫,把泥沙擋在上游水庫裡。

在三峽工程論證中大吹了一番的」排渾蓄清「措施,錢正英根本不再提起了,而只提在三峽水庫上游再建水庫,是最有效的辦法。其實,在三峽水庫上游再建水庫,根本不解決泥沙淤積問題。因為上游水庫還是面臨泥沙淤積問題,要解決這些水庫的泥沙淤積問題,還要在上游再建水庫……有朝一日,上游可以建庫的地方都建了水庫,不久水庫都被泥沙淤死,三峽水庫的泥沙問題還是沒有解決。這個解決方案,根本不符合「可持續發展」的要求,只是把泥沙淤積問題在時間軸上向後推移,把泥沙問題留給了子孫後代。

四、三峽工程蓄水通航發電後,張光斗說︰三峽工程質量不好

2003年6月三峽水庫蓄水前,三峽開發總公司說,三峽工程一萬多個工程單元,100%的工程單元質量合格,近90%的工程單元質量優秀。按照這個成績,三峽工程應該是中國歷史上工程質量最好的大壩工程,應該是中國建設行業的質量標兵。但是半年之後,2004年1月30日中國科學院、工程院兩院院士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張光斗對北京電視臺《世紀之約》欄目主持人曾濤說,三峽工程質量不好,施工質量不好,原因是施工技術、施工水平、管理水平不如外國。同時張光斗又勸大家不要擔心,大壩是倒不了的。

張光斗在對三峽工程質量評價時,採用了雙重標準。認為三峽工程質量不好,是和一流工程相比;而認為三峽工程質量總體還說得過去,是和最壞的情況相比,就是大壩崩潰相比。按照這個標準來看,三峽工程質量總體還說得過去。按照一流工程為100分,大壩崩潰為0分計算,張光斗給三峽工程質量的評分應該在50分到70分之間。一句話,三峽工程質量不好。

張光斗和錢正英同為國務院三峽工程質量檢查組組長,錢正英正在2002年對三峽工程質量有下面一段講話︰「(三峽大壩)混凝土澆筑,出現過事故和不少缺陷,去年12月我們專家組在這裡,對永久船閘發了黃牌警告(筆者注︰從來沒有報導過)。當時看到混凝土特別是過流面的表面缺陷較多,我們確實擔心在這麼短的時間裏,能不能按時處理好這些缺陷。在這次到工地以前,我和張先生看到有關方面的報告後,非常擔心,我給同志們說老實話,我在口袋裡是帶紅牌來的,準備如果看了不行,就給永久船閘出紅牌。」

一個工程質量到了要出示紅牌的地步,其工程質量就可想而知了。三峽工程永久船閘底板等部位出現了架空、混凝土澆鑄有缺陷,出現裂縫。按照常規,必須對已經澆鑄的船閘底板進行全面鑽孔調查,找出所有架空、混凝土澆鑄有缺陷的部位,然後進行補償灌漿、加固。但是三峽工程並沒有這樣做,他們只在船閘底板上部增加了一層防水化學塗料,以防止水進入架空部位。三峽工程永久船閘2003年6月16日開始使用,到2003年12月9日南線船閘就需要進行第一次大修,歷時16日,2004年2 月20日北線船閘也要進行25天的大修,可見三峽工程永久船閘質量之好壞。

1998年長江洪水之後,朱鎔基決定三峽工程要請國外的監理參與工程質量監督。三峽開發總公司這才僱用了幾位外國人參與工程監理,其中一位來自奧地利專家參與大壩鋼筋焊接質量檢查。這位高鼻子發現三峽工程中鋼筋焊接質量普遍不行,要求返工,但是中國監理卻認為質量好的。這個洋監理只好到三峽開發總公司總經理陸佑楣那裡告狀。「中國三峽工程報」為此專門報導了陸佑楣如何重視三峽工程質量,如何支持奧地利專家的嚴格檢查,要求工人服從洋監理等等。但是到陸佑楣下令之時,三峽大壩已經有一半多鋼筋混凝土已經澆鑄完畢。

中國新聞媒介揭露,三峽大壩有裂縫。三峽開發總公司和三峽工程論證負責人則竭力將大事化小,說大壩裂縫是屬於正常現象,而且都是表層裂縫,數量不多,裂縫很細,長度不大。最近海外媒介報導,三峽工程向美國一家公司訂購了相當數量的填補劑,用於處理三峽大壩的裂縫,可見三峽開發總公司在大壩裂縫問題上沒有講真話。三峽工程是中國的樣板工程,有報導說中國的住房是「十房九漏」,不少開發商說,裂縫是難免的,三峽大壩都有裂縫,都說沒有問題。這些裂縫又算什麼?

為什麼要建三峽大壩?最最主要的目的是防洪。據有長江王之稱的林一山在向毛澤東匯報時說在三峽處建大壩,可以控制長江洪水。林一山設想的三峽大壩的蓄水位為海拔235米,而現在建造的三峽大壩的蓄水位為175米。林一山認為現在的三峽大壩,是用做西裝的料,做了一件背心。林一山堅信,只要三峽大壩建起來,今後就是蕭規曹隨,大壩必然要再加高。

不管三峽大壩今後是否會照林一山所指出的那樣再加高,目前已經建成的大壩質量不好,如何在長江防洪中起骨幹作用?如何發揮防洪效益?三峽大壩工程質量關係下游幾千萬人生命財產安全,忽視不得。三峽工程質量不好,對國家構成巨大危險。一旦洪水到來時,三峽大壩不但不能發揮防洪效益,而是只顧自己保命,增加洪水災難。三峽大壩工程的錢是從每個公民的口袋中挖出來了,無論是貧困地區的農民,還是下崗的工人,都付出了他們的一份子(從
他們支付的電費中有一部分是為三峽工程徵收的特種稅)。

現在三峽大壩基本建成了,說一聲︰三峽工程質量不好就算向老百姓交帳了?說一聲︰三峽工程大壩不會倒就算沒有事了?當然不行。歷史不會答應!子孫後代不會答應!黃河三門峽大壩工程的嚴重錯誤,對生態環境的不可逆轉的破壞,人們在大壩建成後的43年、通過2003年的渭河洪水災難才認識到。長江三峽大壩工程的錯誤和危害,也許還要等更長的時間,才能被實踐證明,被人們所認識。到那時候,人們一定會在長江三峽奉節的白帝城,放三男一女鐵像,讓這些對長江三峽工程錯誤決策起決定作用的人們,向長江三峽跪著,向三峽請罪,向長江請罪。「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這是黃萬里先生的一個遺願。


附︰黃萬里先生生平簡介

黃萬里先生1911年出生於上海,其父黃炎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任人大副委員長)。1932年黃萬里先生畢業於唐山交通大學,後赴美國留學,改修水利工程,獲康乃爾大學碩士學位、伊力諾伊大學工程博士學位,並在美國田納西流域管理局工作。1937年黃先生回國,在國民政府經濟委員會任職。半年後任四川水利局工程師和測量隊長,步行3000公里,查勘岷江、烏江、嘉陵江,直到抗戰勝利。1947年,黃萬里先生任甘肅水利局局長。由於長期在四川和甘肅工作,對黃河、長江最為瞭解。1949年,任東北水利總局顧問。1951年回唐山交大任教,兩年後,任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

1955年,毛澤東決意要建造黃河三門峽大壩,建造大壩的依據之一是一句「聖人出黃河清」的民謠。聖人已出,黃河哪有不清的道理?黃萬里教授力排眾議,指出︰三門峽大壩建成後,黃河潼關以上流域會被淤積,並不斷向上游發展,到時候不但不能發電,還要淹掉大片土地。同時他還指出︰『黃河清』只是一個虛幻的政治思想,在科學上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黃萬里說了真話實話,但受到了政治迫害。

1957年5月,黃萬里發表了《花叢小語》的散文,通過中國與美國城市的市政建設比較,批評了北京市政建設中存在的一些缺點。毛澤東看了《花叢小語》一文後,指責黃萬里「把美國的月亮說得比中國的圓」。為此,黃萬里教授成了欽定的右派份子。這頂右派帽子一戴就是21年。

在黃河三門峽大壩工地上,右派份子黃萬里在勞動改造一天之後,仍在工棚裡在油燈下研究黃河的泥沙問題。在慶賀黃萬里執教50週年和80壽辰會上,清華大學水利系主任董鎮南教授曾作這樣的評價:「全國解放後,黃先生熱心國家建設,勇於發表自己的意見。早在五十年代,黃先生就對黃河三門峽工程建設坦誠地提出了意見,指出修建三門峽水庫,將導致潼關以上河道的淤積,並提出了保留施工泄水洞的建議。」黃先生回答說:「有史以來,幾乎每個文人都有其治河策略的看法。唐宋八大家中,北宋六大家也都提出過治河觀點。清朝時候還有人以治水策考中狀元,但那些觀點都是僅憑直覺的。如果我不懂水利,我可以對一些錯誤的做法不作任何評論,別人對我無可指責。但我確實是學這一行的,而且搞了一輩子水利,我不說真話,就是犯罪。治理江河涉及的可都是人命關天、子孫萬代的大事!」

1986 年,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對三峽工程進行論證,黃萬里教授沒有被邀請參加工程論證。黃萬里數次給江澤民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國務院總理、副總理、國家監察部寫信,痛述三峽工程的危害。要求中央決策層給他半個小時的時間,陳述為什麼三峽工程永不可建的原因。但是這些信件都泥牛入海無消息。

黃萬里發表了「關於長江三峽礫卵石輸移量的討論」,「關於長江三峽礫卵石輸移量的討論(續)」,「論長江三峽大壩修建的前提」和「長江三峽大壩永不可修的原由解」等文章,闡述為什麼長江三峽大壩不能建設的理由。

2001年8月26日黃萬里在清華大學學校醫院的簡陋的病房中去逝,享年90歲。他留給子女的遺言,是關於預防長江洪水、加強長江堤防的措施。黃萬里先生把他的一生貢獻給了祖國的河川。

作者 王維洛 為工程師,現居德國
---《觀察》首發---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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