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印度加爾各答是一個不需要「暫住證」也沒有「遣返制度」的城市。無數無家無業的流浪者和教派鬥爭而產生的難民湧入這裡,靠拾垃圾,乞討,甚至賣淫搶劫生活。在這座城市中一邊是富人們伊甸園般的別墅、金壁輝煌的飯店和如詩如畫的宮殿,另一邊是隨處可見的垃圾棚和居住在其中骨瘦如柴渾身散發著惡臭的貧民,他們沒有尊嚴也不被人關心,當他們死去因為買不起火葬的木頭,屍體被拋進陰溝,任其腐爛。
目睹了這樣的人間慘劇,一個三十六歲女修道院院長 德蕾莎。作出了她一身中最重要的決定。她誠摯的請求,得到了羅瑞托修女會主管和加爾各答當地大主教的支持,教皇庇護十二世得知後也讚賞她的想法,引導「在窮人的生活中,以天主為唯一的領導者和保護者。」
於是她離開修道院,作為一個普通的修女,來到了加爾各答環境最惡劣的貧民窟提亞納,她脫下藍色的道袍換上普通婦女的粗布紗麗,用自己掌握的一點基本衛生知識和護理技能為那裡的貧民服務。她的故事很快就傳了開來,有越來越多多的人被她的精神感動,有愛心的女孩子們加入她為貧苦人獻身的事業,掌權者和有錢人因為她的行為而良知觸動給予她資金和物質的支持,也有更多的地方有人慕名前來尋求她的幫助。
她和其他修女一起辦起了兒童之家,收養從路上揀來的先天殘疾的棄嬰,把他們撫養成人,告訴他們「你是這個社會重要的一分子」;還有麻風病人康復中心,收治照顧哪些甚至被親人唾棄的人,讓他們感到自己「並沒有被天主拋棄」;最著名的是她在貧民區創辦的的臨終關懷院,使流落街頭的垂死者得以在呵護中度過生命中最後的時光。她說「這些人像畜生一樣活了一輩子,總該讓他們最後像個人樣。」那些被背進關懷院的可憐人,有的軀體已經被鼠蟻咬得殘缺不全,剛入院洗澡時往往用瓦片才能刮去身上的污垢,最後握著修女的手嘴角戴著微笑「踏上天國之路」。一個原本對德蕾莎修女的善行心存疑慮的印度教法師,當看到她一絲不苟的為一個快死的男人清理佈滿蛆蟲的傷口,慚愧的說「我在寺廟供奉時母女神三十年,今天才看見聖母的肉身!」
她所幫助的人從來不上教堂,因為衣衫破爛;不會哭泣,因為沒有眼淚可流;從來不祈禱,因為沒有用;甚至不會請求,因為一向沒有人會理睬他們。但在這位可愛的修女眼中:他們的生命同樣值得享有尊嚴,那是同一個上帝,他們的傷痕就是基督的傷痕。
這位瘦小但倔強的修女不屈不撓的信念驚動了整個世界。
2
在中國清末山東堂邑,有一個赤貧人家的孩子,在兄姐中排行為七,叫做「武七」。
他七歲喪父,乞討為生,求學不得,為了供養母親,多次離家當雇工,屢屢受欺辱,僱主甚至因為他不識字,以假帳相欺,他爭辨,反被誣為「詐賴」。
這樣一個生活在中國社會最低層的苦人,卻作出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是一個一無所有的賤民,更不可能像德蕾莎修女那樣有教會背景的支持,於是他孤身一人二十餘年手拿銅杓,肩背褡袋,爛衣遮體,邊走邊唱,「且佣且乞」,其足跡遍及山東、河北、河南、江蘇等地,一點一點地把錢攢起來,而他自己只是每天兩個粗饃維持生存。就這樣集資數千貫。在1988年將全部收入在當地柳林鎮東門外辦起一所義學,他親自跪請有學問的進士、舉人任教,跪求貧寒人家送子弟上學,當年招生50餘人,不取分文。
而他自己一生不識字,沒有像德蕾莎修女那樣動人的文字和演講流傳下來。只有一些民間的傳說,講述他為了增加辦義學的收入,他平時常撿些爛菜根、芋頭尾充飢,將積累下來的錢分文不動用於辦學;他甚至不惜作踐自己,通過表演一些像吞食磚瓦、蛇蠍這樣的雜技節目;以自己的身體給那些無聊的同胞打一拳換一文錢,贏得冷漠的看客解囊資助。
山東巡撫張曜後來聞知武訓義行,下示召見,並下令免征義學學田錢糧和徭役,另賞銀200兩,同時奏請光緒帝頒以「樂善好施」匾額,清朝授以「義學正」名號終於認可了他的努力。但他將所得賞賜悉數投入辦學事業,前後一共辦了三所義學,自己仍然靠乞討過活,過著簡樸得近於低賤的生活。
艱苦的日子給他老年落下病根,可他捨不得花錢看醫生,一次他從坍塌的房屋中揀到幾顆發霉的藥丸,結果中了毒。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病臥臨清御史巷義塾的檐下,拒絕請醫生治療也不吃飯,每天只喝幾口清水。
終年59歲,死時仍然是赤條條一個乞丐身。
3
德蕾莎修女的名字如今被無數世人用來象徵超越種族、階級和信仰的愛和關懷;從麥格賽賽獎、肯尼迪人道獎、尼赫魯獎到諾貝爾和平獎,與其說這些是給予她的榮譽,不如說是她的名字給這些獎增添了榮譽。
而那個一生孤苦的中國人卻談不上有什麼國際影響,今天的中國人如果還記得一個叫武訓的名字,也許主要是因為1951年那場由一部叫【武訓傳】的影片的引起的風波。
為了配合當時主旋律,這部影片這樣註解武訓的一生,在片尾一位革命女教師鏗鏘有力地說:「武訓先生為了窮孩子們爭取受教育的機會,和封建勢力不屈服地、堅韌地鬥爭了一輩子。可是他這種個人的反抗是不夠的。他親手辦了三個『義學』,後來都給地主們搶過去了。所以,單靠唸書,也解放不了窮人,……中國勞動大眾,經過了幾千年的苦役和流血鬥爭,才在中國共產黨組織領導之下,推翻了『三座大山』,得到瞭解放!」
可毛主席對這部創作者已經充分做了迎合革命意識形態努力的影片仍然很不滿意,在他的指示下,江青領隊到堂邑武訓老家調查,得出結論武訓是個「殘酷剝削農民,甘作封建統治階級孝子賢孫的大地主和大流氓」。
在當年的一篇【人民日報】社論中是這樣評價的,「像武訓那樣的人,處在清朝末年,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和反對國內的反動封建統治者的偉大鬥爭的時代,根本不去觸動封建經濟基礎及其上層建築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並為了取得自己所沒有的宣傳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對反動的封建統治者竭盡奴顏婢膝的能事,這種醜惡的行為,難道是我們所應當歌頌的嗎?」
武訓一定想不到,假如他把那些錢吃喝嫖賭揮霍掉,他就可以像【活著】裡描述的那樣成為苦大仇深的無產階級,而他興辦義學,卻成了「向反動的封建統治者投降」。
4
我很喜歡特蕾莎修女的一段話:「如果你做善事,人們說你自私自利,別有用心,不管怎樣,總是要做善事。」它說明,一個人可以做自己認為值得做的事,而無需顧忌別人的評價。
特蕾莎修女就是這樣做的,她無力改變全世界的黑暗,就努力使身邊的地方變得光明。
她花費大量精力,照顧垂死的人,卻從來沒有控訴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權勢集團。
在她不知疲倦的幫助一個又一個窮人的時候,她難道意識不到,萬惡的資本主義制度才是造成人剝削人的根源?
在一個富者阡陌縱橫,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社會裏,她請求豪門權勢者的有時如恩賜般的幫助。卻沒有意識到那些食不果脯無產者中蘊含著無窮的力量,為什麼不號召他們打倒這些腸肥腦滿的土豪,索性把他們的財產分給窮人?
她曾從海地**者手中接過勛章;當印度有上萬政治犯收到囚禁時,她也沒說對她很熟悉的甘地夫人說什麼。
德蕾莎修女直言不諱的承認「我對社會體制沒有興趣。」
她曾向航空公司討要吃剩的盒飯,作為她照顧的窮人們的飯菜;當福利院一分錢都沒有的時候,她不會依賴上帝,而會提議修女們上街乞食;後來隨著社會資助越來越多,她身邊的人見過她如何「佔用土地,收買樓房和開辦業務」她卻相信這是為了她的工作所必須的。
她的傳記中記載,一個革命者不理解她到處幫助窮人的行為,教訓她:「你不知道我們正在搞革命就是要解決這些事嗎?」這個修女冷靜的說:「我也是革命家,我的革命成分中只有愛!」我很奇怪那位革命家竟然啞口無言,如果他在中國長大從小就會記住一句話「超越階級的所謂博愛是虛偽的。」
她有生之年幾乎走遍世界,所到之處受到教皇般的歡迎,卻沒有到過中國和前蘇聯,因為那裡的人民都生活的非常幸福,根本不需要她。
德蕾莎是幸運的,她沒有被批判和嘲笑,而且直到死後都被愛戴和尊敬圍繞。她的祖國阿爾巴尼亞和她的第二故鄉印度,都為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驕傲。
人們傳頌著她的名字,人們從她佈滿皺紋的臉上看見了聖母的光輝,更重要的是,她的事業和信仰的延續使她的生命獲得永生
5
有很多人研究歷史得出這樣的結論:中國人是非常現實的民族,缺乏現代意義上的公共精神,中國人從來就只講私德,不講公德;對中國人來說,愛是一種推己及人逐步發散有差等的情感;中國人很少相信什麼抽象的信仰或者信念,對中國人來說兼愛都是一種神話,更不要說什麼博愛。
人們都說人是社會性的總和,但歷史長河中總不時有人會讓他所處的社會感到驚訝,人類之所以有能力超越慣性而沒有而沒有至今留在叢林中的樹上,也正是因為總有這樣奇蹟般的人物出現。
沒有一種理論能夠很好的解釋武訓行為的動機,這是一個人性的奇蹟。
歷史的記載中,沒有提到武訓有什麼宗教信仰,不像德蕾莎那樣有基督的聲音在召喚她。他也不可能有什麼宗教意義上的信仰,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如果救苦救難的觀音娘娘出現,他就不會不識字了。何況就算他有些迷信,也用不著為了修來世而傾其所有,靠多年的乞討積蓄他可以過上富足的生活,順便給廟裡捐條門檻就足以來世投胎不作乞丐了。而他的卑謙和奉獻足以媲美最虔誠的宗教徒。
德蕾莎修女的善行是為了回報上帝的關愛,傳播上帝的愛也正是修女的天職。而武訓除了父母其實不需要回報誰,他自己才最需要關愛。人人愛自己的社會裏,自然由上帝和修女們來愛大家,孔子意味深長的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可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創辦公益事業的責任要輪到武訓這樣一個乞丐來承擔,他甚至沒有必要愛那個社會,那個社會沒有給予他最起碼的公正,他成長中遭到的只有嘲笑、冷眼、鄙視和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還有很多人行善是為了獲得社會的尊重和認同,武訓也完全可以用哪些積蓄過上體面的生活,用其中一小部分施舍給周圍的人就可以換來一個好名聲,他還能夠娶上老婆甚至幾房妾,會給他生兒子,他的孩子都會受教育,會有文化,也許還能當上大官,光宗耀祖,他可以待在家裡享清福,做老太爺,再也不會有人看不起他。但他把那麼多素不相識的孩子送進課堂,自己至死都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沒有人有資格賜給他黃馬褂或者什麼「樂善好施」匾乃至其他所謂榮譽,他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和社會至少一百年。
往往「正常」的人都會感到困惑,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他為什麼不上山造反?他為什麼不參加革命?連那個阿Q都知道革命黨好,向那些欺辱過他的人和階級復仇,把那些曾經壓迫他的人踩在腳下。如果他有一些善心,他那時完全可以把所有富人的孩子趕出學校,因為他們的父輩曾剝奪他受教育的權力;讓曾經的僕人成為主人,讓他們的孩子坐在教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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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公正是普遍的,社會發展的不均衡是仁人志士永恆的困擾。這個社會也許需要人去造反、去革命,去「黑手高旋霸主鞭」,「天翻地覆慨而慷」,但這樣的人偏偏不是武訓。他就這樣做牛做馬了一輩子,嚥下所有的酸辛悲苦,唾罵侮辱。
這個武七不想報復誰,也不想傷害誰,他沒有豪言壯語,卻默默為一個夢想固執的堅守一生,最後的報償就是在孩子們的朗朗書聲中含笑閉上了雙眼。
或許他的情懷太難被革命年代的人們理解和效仿,於是否定和嘲笑他成了最簡單的作法。
在他去世七十年以後,當年他歷經萬苦千辛所創辦,為讓貧苦子弟受教育的學校裡,孩子們在老師帶領下,砸開他的墓,掘出遺骨,抬去遊街,當眾批判後潑上煤油焚燒成灰燼。
但願他沒有永生的靈魂,不會目睹這一幕。
也許他生錯了時代,也許他根本就不應該屬於這個民族,我不敢再往深想,這讓我的內心感到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