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呢,去年薩斯病疫流行,回國的票買了又退了,2003年的會議推遲到了2004年,加起來應該是兩年沒有回國了。
應該說變化很大。高樓冒出了許多,街道拓得極寬,燈夜華光流溢,城市車水馬龍。擁有汽車的人驀然添加了一大群。有位好客的北京朋友,開上她的車,專程跑到我下榻的飯店,拉著我們到她的新購住宅小坐一會兒。而我記得,三年前,她在美國工作一年結束回國的時候,我曾問她,回國後會不會買車?那時她的回答堅決得毋容置疑:決不買車,犯不上,也不划算。這不,才兩三年的光景,鐵定的話語已被時間粉碎。難怪如此,在中國的街道上,雖然出租車隨處可見,但人們終究難以抵擋私家車的誘惑。這大概不僅僅是因為有車給人帶來的自由的快感,在今日的中國,汽車更能象徵事業的成就和生活的檔次。
有了汽車後的人,翅膀自然硬了,為人處事的方式也氣像一新。家鄉濟南的一位朋友,一年前就買了汽車,這次聽說我回去,盛情邀請坐他的車兜風。一天的功夫,先北下黃河,在一個停運的黃河渡橋邊下車。說實話,雖然濟南就在黃河南岸,但我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俯在黃河上,親眼注視腳下那渾濁的黃水滔滔東去。眼前交替浮動出母親河的壯麗及猛獸河的斑斕,胸中居然有了一縷歷史的深沉。朋友半開玩笑地問,「帶包黃土回美國?」我說還是算了,畢竟不是走了就不回來了。再說了,到了飛機上讓人查出來,就一包黃土?誰信啊!準會引來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猜忌。不如認真拍幾張照片,也算有個永久的紀念。俗話說,「不到黃河不死心。」所以多虧朋友的汽車,從此以後,我終於可以平靜地抹去心裏那麼一點點遺憾,面對後人說,我到過黃河。
接下來,朋友又帶著我們全家從泰山南麓開始,繞泰山一週。在一兩個小時內,讓我突然有了藐視泰山的感覺,眼中的泰山一下變得侏儒般渺小。二十年多年前上大學時,有一次五一節放假,系裡幾個班傾巢出動去爬泰山。雖然濟南距泰安只有60公里的行程,在當時那可是大手筆行動。按照大家的策劃,早上啟程坐火車去泰安,下午開始登山,晚上在山頂過夜,第二天看完日出後下山。最後大家都成功登頂,惟獨我半途而廢,甚至可以說未行先廢。早晨上火車前就感到渾身酸軟無力,下午開始攀登時,我已經拖著沈重的步履,蹣跚而行。遠未及達山腳,就被兩個同學遣送回到了車站,坐上回家的列車,至今遺憾不已。
有了汽車就不同了,圍著山座繞行一大圈,也不過才一兩個小時。雖然沒有時間真的登山,但仍然隱隱感覺到,登山已不再像過去那麼艱難。汽車把人送到山腳,省去了旅途的勞累,全部力量盡可用於登山。下山後,也不必再拖著僵硬的雙腿擠火車,只須悠閑地開上汽車,平靜地打道回府。更何況,如今山腰修了汽車道,山上也佈滿了索道。
這就是現代化給中國帶來的時間和空間概念重塑:時間在加快,空間在縮小。過去需要幾天做的,今天幾個小時就成了。過去遙不可及的,今天垂手可得。
但我印象更深的,主要還是汽車帶來的負面影響,它使本來就人多擁擠的空間更擁擠不堪。所以當朋友問及回國總體印象的時候,我腦子裡忽然有了一個奇異的意象:一個狹小的屋子,奔忙著無數隻無頭的蒼蠅。此話決無不敬,只是一種藉以說明問題的朦朧意象。不知為什麼,我恍惚中覺得,用無頭亂撞的蒼蠅來形容我剛剛體驗過的中國,甚為貼切,形象。
還得從汽車說起。
乍一回國的人,坐上出租車,都會正襟危坐,神經緊張。而當你情不自禁地去抓那沾滿污垢和黃土的安全帶時,司機會轉過頭來,朝你投以輕蔑的微笑,不冷不熱地加上一句:「剛從國外回來的吧?」那譏諷的聲調會讓你覺得無地自容,你會羞澀地把保險帶放回原處。司機會接著會安慰你:「放心吧,沒事的。」
的確,回國三個多星期,眼中雖然不乏險像環生,但路上見到的事故幾乎沒有。
在中國,人們在遵守一種獨特的行為規則,那就是搶:搶路,搶紅燈,搶空間,搶地盤。我想,中國書面上的交通規則一定是和世界接軌的,無論是高速公路的標牌,還是紅綠燈的變換方式,都是國際化了的。可是當實施規則的人都認真地奉行起那個「搶」字的時候,情景立刻變了,變得非常具有中國特色。
各種車輛,尤其是嫻熟的出租車,在車縫中穿梭,有空就鑽,哪怕只有一點點空。他要搶的就是那點空間。他的本能告訴他:要生存,就得搶。
的確,不搶行嗎?你不搶,你就別想開車,別想左拐彎,別想過馬路。據我觀察,「搶」是大家共同認可的規則。你只要搶先一步,你就有比後到者做事的優先權。比如,在車流滾滾的街道上,只要你搶在對面車前面,你就可以橫插在對方的車道,心安理得地打方向盤,做你的U型回車,對面汽車會無可奈何地等你完成回車動作。你不必有任何愧疚,因為你搶在了對方前面。在公路上,司機會為搶先不成而詛咒別人,但面對搶到了先而做U轉車的人,卻很有耐心。搶車道是絕對的駕駛規則。所以誰搶到了先,誰就有了公理。什麼次路讓主路啦,什麼拐彎讓直行啦,什麼汽車讓行人啦,都是扯淡。你只要把握了「搶」字,就可以駕車縱橫鬧市。試想,當一座城市的人們,駕著隆隆的鐵傢伙不屈不撓「搶」路時候,這個城市難道不像充滿了一群群到處亂撞得無頭蒼蠅?
道路和街市上的盲目拼搶,正好可以用來理解中國的現實大環境。改革開放的原則,就是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從理論上給人們爭奪領先權提供了依據。誰有權,誰有本事,誰有運氣,誰就可以搶到優先權,先富起來。而誰有了這個優先權,誰其實就有了佔山為王的資本和條件。
所到之處,我所體會到的國人心態,是疲於奔命的競爭和拼搶。從小學生,到大學生,到工人競爭上崗,到農民工面帶焦慮地離開難以餬口的田園,整個社會,依照爭搶和競爭的規則,依次排開來去,形成日益明顯的社會等級。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在華麗的樓房和建築構成的街道上,充滿了精竭力瘁憂心忡忡的面孔,讓人感到了一種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末日氣氛。
我嚮往已久的雲南滇池,如今成了一個綠色的巨大化糞池,臭氣熏天。當我懇求導遊把我拉到滇池邊上看水的時候,他竟婉言拒絕:氣味太刺鼻了,而且他害怕風吹上來的墨綠色水珠,會玷污他的白色汽車。能不讓人感到末日般的心寒嗎?一個偌大的昆明城市,守著一個天賜的美麗的大湖,竟然是一個極其缺水的城市。滇池的水已經不能飲用。當人們搶先把工業廢水和生活垃圾排入滇池的時候,他們沒有想到子孫後代,他們的眼中只有今天。
我去了大概四五個朋友的家,大都屬於知識份子、公務員、或開公司的個體業主,讓我驚訝的是,每個家庭都是那樣的溫馨與舒適,恰恰與紛亂的外部環境形成巨大的反差。人們在外面與人拼搶,卻都是為了營造自己那個小家庭。我欽佩中國的室內裝修水平,讓一個個居室,體現出主人自己的追求和特點。有隨潮流的,將房屋裝飾得高貴而華麗。也有欣賞淡雅的,讓自己的小家成為逃避嘈雜的港灣。但只要邁出溫馨的家門,就不能不面對煉獄般的煎熬,那裡的人似乎個個青面獠牙,惶惶不可終日。
這些能夠在夜晚享受寧靜的朋友,大都是中國的中產階層或成功之士。他們有幸考上了大學,在社會上拼搶到了屬於自己的那點地盤,過著優裕的生活。但我也看到了社會底層的人們。在雲南的一個美麗的城市公園裡,一位開電瓶車為我們導遊的女工,她的工作幾乎讓我不能相信。她每天早上9點到晚上9點工作十二小時,每月工作30天,沒有假日休息,而她的工資每月500元人民幣。她租的兩間不帶廁所和廚房的十平米小屋,要花去200元。剩下的錢,她要養活自己和一個上高中的女兒,她始終沒有提到丈夫,顯然是一個獨自支撐家庭的單身女人。我不敢去想,300元錢,不過是很多人在飯店一頓家常便飯的費用,如何能養活得了自己,更別說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孩子。可這是生活的現實。對她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工作,你不幹,馬上就會有更多的人伸出手來,搶著要這份工作。可細細想來,這難道也算工作?它不容許工人生病和休息,倒更像一個把人推向死亡的劊子手。
在北京的一所飯店,一位服務員小姐告訴我,她每個月工資四百元。那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說這話時,她的臉上帶著一絲不好意思的苦笑:「四百,不多,是吧?誰讓咱過去不好好唸書來著?」她顯然沒有責備任何人,她在懊悔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出人頭地,考上大學。可依照中國的國情,考上大學的畢竟是少數呵!
其實以上這些還遠遠沒有觸及最底層。看看路邊擺著幾十斤蔬菜叫賣的菜農,想想那些沒有資本離開土地的億萬農民,他們的生活是怎樣的?我無法繼續想像。
我似乎理解了為什麼政府那麼強調穩定。不就是社會隱藏了如此眾多的不穩定因素麼?政府是聰明的,為了穩定,把主宰社會的群體安撫得穩穩妥妥,服服帖帖。如此一來,社會自然就穩定了許多。我發現,除了暴發戶大款,活得瀟灑的有三四種人:知識份子,包括大、中、小學教師,離休幹部,公務員。這是按人口比例很少的一批精英群體,但政府知道,社會精英的生活優裕了,社會就減少了動盪的因素。歷來帶頭揮臂吶喊的人都是學生和知識份子。如今他們生活無憂無慮,前途無量,誰還會不知好歹地滋事生非呢?
應當承認中國有了巨大的變化,世界都感受到了中國的存在和脈搏。今年夏天來中國學漢語的耶魯學生,破天荒地接近40人。問及北京的學習和生活,他們都很興奮,宿舍有遙控的空調,房間有專人打掃,學校邊幾十個飯店輪番吃。但也有讓他們苦惱的地方:好幾個學生的自行車一星期之內幾乎被偷光;一個學生從北京機場到學校,被出租車要了800元人民幣,雖然實際費用絕不會超過百元。還有的學生抱怨我們沒有告誡他們帶足瀉肚子的藥。他們苦笑著說,藥是帶了,只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