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短篇小說《一天》,講主人翁「我」忙忙碌碌,一天都被別人侵佔的這個過程。
晚飯後,吃了兩個梨,為是有助於消化,好早些動手寫文章。
剛吃完梨,老牛同著新近結婚的夫人來了。
老牛的好處是天生來的沒心沒肺。他能不管你多麼忙,也不管你的臉長到什麼尺寸,他要是談起來,便把時間觀念完全忘掉。不過,今天是和新婦同來,我想他決不會坐那麼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處,恰巧和老牛一樣,是天生來的沒心沒肺。我在八點半的時候就看明白了:大概這二位是在我這裡度蜜月。我的方法都使盡了:看我的稿紙,打個假造的哈欠,造謠言說要去看朋友,叫老田上鐘弦,問他們什麼時候安寢,順手看看手錶……老牛和牛夫人決定賽開了誰是更沒心沒肺。十點了,兩位連半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一個很煩人的生活細節,被老舍寫得意趣盎然。當事人很煩,可讀者讀起來很有趣,覺得並不煩。
老舍在其他文體裡語言也是很幽默的,比如在散文裡,他寫一個朋友叫何容,有一篇文章叫《何容》,何許人也?他說這個何容和太太一起出門:「他,真的,不讓何太太扛傘。真的,他也不能給她扛傘。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來給她提小傘的人,後者不光明磊落。」
他寫一個小貓,他說這個小貓「在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力避單調。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
我們聽到這裡,已能感覺到老舍幽默的風格,就是有一種穩定的風格又有多元化的趨向。在各種文體中,老舍都有這樣一種幽默的風格在體現。也正因為如此,人們說老舍是語言大師是幽默大師。而且他這種幽默不是一般的幽默,是很有品位的。你讀了聽了看了之後不見得會哈哈大笑。一件東西一讀出來就讓大家哈哈大笑的,不見得是幽默。幽默所喚起的是中等程度的笑。哈哈大笑是馬戲團小丑突然從馬背上掉下來再翻一個觔斗,但那不是幽默。
老舍的幽默隨著時代發展
老舍的幽默在歡呼和表揚之後有了一些批評,特別是《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許多人說他是耍貧嘴,說這是北平人耍貧嘴,不是正宗的幽默。對《二馬》的評價稍高。所以老舍以後做了許多思考,怎麼既能發揮幽默,又能合乎批評家的口味。
其實從更大的視野來看,這是老舍怎麼和五四新文學磨合的過程。今天所倡導的文學是從五四新文化來的,五四新文化出了一批人,他們批判舊文學,提倡新文學。雖然他們內部也有矛盾,但合起來是一批人。老舍是一個外來者,玩票的,他完全是個人投稿被看中。可以說,這是新文學與老舍的雙贏。一方面確實壯大了新文學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對老舍產生了磁場般的影響。
他在英國寫《老張的哲學》和《趙子曰》是隨便寫。現在「入了夥兒」,有了規矩,就不能隨便寫了。這個規矩不是用法律條文一條條寫的,是通過批評家的文章來左右。所以老舍就考慮怎麼「看住了」自己的幽默,不讓它隨便亂走。不要為了諷刺一個人就把話說盡。在這種情況下老舍寫了一篇小說,就是《離婚》。
我們稱老舍為民族主義作家,其實,在老舍自己看來,他就是一個老百姓,他自己對各種主義都有懷疑態度和保留立場。
《貓城記》就表現了他這種思想。他通過寫一個飛行員到火星上飛機壞了,不得已在火星上住了一段時間。火星上住著一種貓人,這種貓人就代表中國,象徵著中國舊社會的腐敗和不團結。後來被火星上矮人國入侵,矮人來戰勝了貓國。貓國在抗戰過程中以內部廝殺為主。敵人都把他們包圍在一個林子裡了,還在那兒開會爭論。這是幽默嗎?其實老舍寫得很沉痛,是在發出一種警告:這樣的民族是要滅亡的。《貓城記》的這種幽默是以尖銳的諷刺為主。
到了30年代,老舍的幽默發揮到了極致。
30年代他寫了散文《話劇觀眾須知》。老舍在裡邊這樣講:「如果你是樓上票一定坐樓下,樓下票一定坐樓上,這樣劇場才熱鬧。」所以老舍用反語的方式把30年代中國觀眾不文明,不遵守公共秩序的情況寫得非常鮮活。人們讀了以後就覺得再也不好意思這樣做了。
到了40年代,老舍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四世同堂》。
人們對《四世同堂》中的語言記憶深刻。像那幾個被諷刺的人物冠曉荷、大赤包,包括祁家老二。老二是靠家裡生活的人,他對他大哥說:「大哥,你可得養著我,誰讓你是我大哥呢?」這話說的多好,一個典型的家中老二的口氣。他的幽默對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對於正直善良的人是溫和的,對壞人採取的是誇張的漫畫式的手法來戳穿他。
直到建國後,他寫話劇,寫《龍鬚溝》、《茶館》,裡面的幽默是必不可少的調味劑。
老舍的最後一部作品《正紅旗下》也是非常幽默的,老舍最後的歲月傅光明先生會講,老舍的創作過程是以幽默始幽默終的。他以幽默的方式打開文壇大門,以獨樹一幟的風格進來了。
老舍談幽默
老舍說:「幽默是一種心態。我知道有一些人是神經過敏的,每每以過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這樣的人若是文藝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著強烈的刺激性或牢騷或傷感。他老看別人不順眼,而願使大家都隨著他自己走,或是對自己遭遇不滿的、傷感的自憐。反之幽默的人便不這樣。他既不呼號叫罵看別人都不是東西,也不顧影自憐看自己如一活寶貝,他是由世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地寫出來,他自己看出人間的缺欠,也願使別人看到,不僅是看到他還承認人類的缺欠。於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處一想,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於是笑裡帶著同情,而幽默乃通於深奧。」最後他說:「幽默的心態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有這種心態的人,雖不必是藝術家也能在行為上、語言上、思想上表現出這種幽默態度,這種態度是人生裡很可寶貴的,因為他表現著心懷寬大,一個會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決不會因為小事而急躁懷恨。往小裡說,他決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挨了鄰兒一掌而打鄰兒的爸爸。往大裡說,他決不會為了戰勝政敵而請清兵。偏狹自恃是四海兄弟這個理想的大障礙,幽默專治此病。嬉皮笑臉並不是幽默,心平氣和,心寬氣朗才是幽默,一個幽默寫家對於世事如入異國觀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憐,指出那可愛的小古怪地點,世上最可愛的人,最偉大的人也可能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堂吉訶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寫家會同情於一個滿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 ---因為他明白---那攻打風磨的愚人的真誠與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