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作賦,開合雍容,華瞻精緻得很,因為他們是當作大規模的「詩」來寫的(「賦者,古詩之流也」),輪到我覬覦這個文體,就弄得輕佻刻薄,插科打諢,大失忠厚之至的詩道。再者,太沖、平子二位先賢,都曾花了十年工夫從事,門庭藩溷皆置筆紙,現成的資料想必多得用不完,我卻託人覓一張上海的舊地圖也千難萬難,只憑一己風中殘燭般的記憶,寫來實在上下勿著把,左右不逢源。原擬的九個章目,擇了其二其三,以《從前的上海人》為題,沒頭沒尾地發表了,當然不成其為賦,據說讀者都心痒,不滿足。那已是去年秋天的歉疚事。
現將另外的四個章目敷衍出來,興已①闌珊,不復有「三都」、「二京」、「一市」的聯想了,之所以還要以「賦」為名,意在反諷。這樣糟的糕,竟敢鄰比「古詩之流」──讀者在嘲笑作者太無自知之明時,就放鬆了更值得嘲笑的從前的上海人。
過去的過去
大約二十年代初到大約四十年代末,上海顯現了畸形的繁華,過來之人津津樂道,道及自身的風流韻事,別家的鬼蜮伎倆──好一個不義而富且貴的大都會,營營擾擾顛倒晝夜。豪奢潑辣刁鑽精乖的海派進化論者,以為軟紅十丈適者生存。上海這筆厚黑糊塗賬神鬼難清,詎料星移物換很快收拾殆盡,魂銷骨蝕龍藏虎臥的上海過去了,哪些本是活該的,哪些本不是活該的;誰說得中肯,中什麼肯,說中了肯又有誰聽?因為,過去了呀。
尤其在海外,隔著暫時太平的太平洋,老輩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罷了,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門,珠光寶氣就此衝出來,十里洋場城開不夜,東方巴黎冒險家的樂園,直使小輩的上海人憾嘆無緣親預其盛。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過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當時年紀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卻撲朔迷離,記憶不到要害處,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來。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樂於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證,證給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為何物的年輕人聽,以示比老輩不足比小輩有餘。其實老輩的眷戀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理想主義,朝後看的夢遊症。要知申江舊事已入海市蜃樓,盡可按私心的好惡親仇的偏見去追摹。傳奇色彩鋪陳得愈濃,愈表明說者乃從傳奇中來,而那些副牌雜牌的上海人的想當然聽當然,只不過冀圖晉身「上海人」的正式排檔耳。
「上海」!一望而知這塊地方與海有著特殊因緣,叫起來響亮爽脆,感覺上又摩登別緻,其實是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這個毫無吉慶寓意的乏名。宋代的上海起先是一個小鎮,到後來才升為縣,清季把上海歸屬松江府。道光三十三年中英江寧條約的訂立,不論惡運好運,上海是轉運了,從此風起雲湧蔚為商埠,前程一天比一天更未可限量。此丕變,以出現英、法等國的租界為徵候為標幟。西方遠來的冒險家並不冒多少險,以經營地產為發財捷徑這是明的白的,那暗的黑的致富之道便是私販「洋藥」鴉片。反正「鴉片戰爭」的結果是開「不平等條約」之端,所謂「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自然不及上海的得地理之優越。市境處於黃浦江與吳淞江的合流點,扼長江門戶,東向出駛,近可達沿海諸埠,遠通東洋南洋西洋各國,西入長江、沿江省會襟帶衣連,是故當初京滬、滬杭甬、淞滬等鐵路之興建,皆以上海為起點。現下健在於海內外的「老上海」們,大抵記得租界浪向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邪氣好白相,也許忘了1927年的上海還只算是特別市,到1930年才直轄當時的行政院,重新勘定市界,把原有的十七個市鄉概名為區。其中的特別區,便是英美合稱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從黃浦江外灘起,由公共租界的大馬路和法租界的法大馬路,下去下去卒達靜安寺區長約十里,就是口口聲聲的十里洋場,或十里夷場十里彞場──翻翻這點乏味的老賬,無非說,上海與巴黎、倫敦這些承擔歷史淵源的大都會是不同類的。老賬如果索性翻到戰國時代,楚相黃歇請封江東是獻了淮北十二縣作交換,當然算得有頭腦、識時務,而江東的政治中心卻定在蘇州。春秋後期,東南沿海已藉水路發展商業,上海北面有水道叫滬瀆。瀆是通海的意思。黃歇浚了一條黃歇浦(黃浦江),又修了一條通闔閭的內河(蘇州河),可奈三千食客中的珠履份子沒有造外洋輪船的工程師,春申君到底未能出國訪問對外貿易。
兩漢、魏晉南北朝,上海平平過,曾泛稱為海鹽縣、婁縣,唐代改稱華亭縣,隨設置船舶堤岸司、榷貨場,但還只是「上海鎮」。宋熙寧年間,此鎮尚屬華亭縣,南宋的瞿忠、王世迪輩之所以在上海佔籍生根,著眼於上海物價比杭州便宜,本人還是去臨安做官的。元朝短,鐵騎蹂躪,上海反見蕭條。明嘉靖之重視上海,那是為了筑城御倭寇。清初因鄭成功、張煌言的沿海活動,上海「海禁」了。康熙解禁,上海復甦;康熙崩,雍正又把上海封閉──翻翻這點更寒酸的「流年不佳」的老賬,意思是「上海」從來沒有出過大事物大人物,就算明朝萬曆年間的徐光啟還像樣吧──總之近世的這番半殖民地的羅曼蒂克,是暴發的、病態的、魔性的。西方強權主義在亞洲的節外生枝,枝大於葉。從前的上海喲,東方一枝直徑十里的惡之華,招展三十年也還是歷史的曇花。
繁華巔峰期
整四年,上海畸形②繁華的巔峰期是整整四年,已過去半個世紀。1937年秋末,日軍在杭州灣登陸,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區全部淪陷,租界有了新名稱:「孤島」。「八一三」抗戰爆發後,不僅蘇州河以北的居民倉皇避入租界,上海周圍許多城市的中產者,及外省的財主殷戶富吏,紛紛舉家投奔租界,好像趕國難狂歡節,人口從一百萬猛增到四百萬。外國人非但不走,反而向西方呼朋引類。聯手利用租界當局的所謂中立政策,使「冒險家的樂園」加倍險了別人樂了自己。英美金融資本通過匯豐、麥加利、花旗三大銀行,穩穩控制著上海的經濟樞紐,歐美各國商品充斥上海,很多公司店舖純賣舶來品,所以上海人一向對國際名牌精品背誦如流,藉此較量身份之高低。蘇聯的大輪船彩旗招展在黃浦江口,好萊塢影片與莫斯科影片同時開映,這邊桃樂賽摩娜巧笑,那邊夏伯陽怒目,國際間諜高手雲集,誰也不放過遠東最急劇的情報漩渦。法西斯德國特派大師級女宣傳家專駐上海,美、英、法、意、蘇聯都在上海精密設置間諜中心,《大美晚報》、《泰晤士報》、《密勒士評論》、《二十世紀》、《總匯報》、《時代》、《每日戰訊》,這些英文、法文、俄文、中文、日文的報刊佈滿上海街頭,報童喊來琅琅上口琅琅換口。廣播電臺更是直截了當,英國電臺、蘇聯電臺、德國電臺,用中、英、俄、德、法、日等語言搶報新聞,宣傳戰空前白熱化。上海的商業電臺在夾縫中自管自出花頭,忽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香檳嗯酒氣滿場呀飛」,忽而銅磬木魚「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白衣觀世音菩薩」,梵音和靡靡之音無非為了做生意。
尚須回顧抗戰前的那幾年。中國江南得天時之美,莊稼及農副業收成普遍富饒,而上海確鑿在工業生產和市場消費的有機關係上,已形成系統頗見氣候,加之各地湧來數以百萬計的人口中,不乏挾巨資以爭長雄的俊傑,中產者也橫心潑膽,狠求發展,小產、無產的活動份子,個個咬牙切齒四出拚搏,有不可竊盡之精力──新的工廠、商店、旅館、酒家、遊樂場、大廈、公寓、小洋房,這邊破土動工,那邊落成剪綵,愈造愈摩登漂亮。租界四陬本來是黑暗冷清的,際此高樓林立萬家燈火,都市迅速膨脹,還是容納不了瘋狂湧來的人潮,大房東、二房東、三房東,即使是房客也招收單身寄宿者,甚至一個無窗無門的小角落,白天是小趙的窩,夜裡是老瀋的巢。租費的昂貴不足為奇,奇的是「頂」費,頂費者既非信用押金,亦不是預付租款,完全是敲詐性的索取,而且必須一次付以足赤的金條,當時叫「條子」,租賃談判叫「講條子」。大房東先伸手,二房東向三房東伸手,三房東向房客伸手,房客向「大上海」伸手,金條亂飛,不舍晝夜,從1937年到1941年,只要在租界上頂一個店面、一隻電話,無不財源滾滾心寬體胖。然而若要成為「真正上海人」,就大有講究,一「牌頭」、二「派頭」、三「噱頭」(又稱「苗頭」)。「牌頭」是指靠山,亦即後臺,當時說法是「背景」。總之得有軍政要員、幫會魁首、實業大王、外國老闆,撐你的腰,即使沾一、兩分裙帶風,斜角皮帶風,也夠牌頭硬了,君不見客廳的最顯眼處掛著一幀大大的玉照──「××仁棣惠存 ×××持贈」,這便相當於「姜太公在此 百無禁忌」。再說「派頭」,原是人生舞臺的服裝和演技,要在上海灘浪混出名堂來,第一是衣著華貴大方,談吐該壯時必壯,宜諧時立諧,更要緊的是壯諧雜作,使人吃不准你的路數,佔不了你的上風,你就自然佔了他的上風。交際手段玲瓏闊綽,用對方的錢來闊綽給對方看,「小魚釣大魚」,那小魚很大,大到使人不疑忌是誘餌。於是大魚上鉤,也有大魚假裝上鉤,一翻身將漁夫吞進肚裡。空論無據,且舉一、二實例:某甲上古玩市場,瞥見其友乙正要付款買翡翠項練,他上前開口:
「啥個末事啊,娘我看看叫!」(什麼東西,讓我瞧瞧!)
說著便把項練拿過來,問了價錢,掏出皮夾:「好格好格,我也付一半鈔票。」
乙當然少付了一半,項練呢,甲說:
「擺勒儂老兄手裡,賣勿到大價鈿,我來搭儂出貨,賣脫子大家對開,快來西格,勿要極。」(放在你老兄手裡,賣不到大價錢,我來幫你銷售,賣了對半分。很快的,不用急。)
乙倒呆了,甲說:
「那能?儂勿相信我呀?」(怎麼?你不相信我呀?)
只好相信。後來的結果,即使不是上海人也能推想得出來──此小焉者,只夠點明上海人玩手段的派頭,自有一種行雲流水之妙。試再舉例:當年虞洽卿獲悉宮廷寵臣到上海來採辦一票洋貨,巨額驚人。無奈誰也通不進內線,他便候機會趁大佬官巡幸在路上時,「不巧」撞傷其馬車,然後登門道歉請罪,然後賠償一輛格外精良時髦的新馬車,然後奉重贄設盛宴,然後大佬官談起那票洋貨,虞洽卿義不容辭,當差效勞,從中獲利無算,而全部過程實在英豪慷慨派頭十足。這種模式是上海大亨的看家本領,世襲法寶,後來的杜月笙也精於此道,多次用到當時的國家臺柱身上去,一貫富而慳吝的黃金榮亦頗知及時大處著眼講派頭,小處則每次上澡堂都要在門口撒銀元,引眾起鬨,「黃老闆財神爺」。那年代伶界領袖也都以「老闆」作尊稱,電臺中報導:梅蘭芳老闆,麒麟童老闆。金少山則確鑿善裝老闆派頭──至此豈非已從「派頭」詠入「噱頭」了?「噱」,在漢書中是大笑的意思,口腔之上下亦謂之噱,但上海話的「噱」的含義是不妙而微妙的,貶中有褒,似褒實貶,上海的官場、商場、文場、情場、戲場、賭場、跳舞場、跑馬場、跑狗場,無處不是噱頭世界,如說「牌頭」、「派頭」實為「噱頭」之先導,豈非亦屬於「噱頭」範疇麼。上海黑社會以層次複雜冠絕全球,紳士風度翩翩的鍍金博士,他是拜了「老頭子」的;相幫推車登橋,討幾個小錢的癟三,他是有上司「爺叔」的;每條路每條弄堂都由黑諸侯割據著,而聽令於黑天子。如此則紳士──老頭子,癟三──爺叔,黑諸侯──黑天子,其間的利害為用,全憑噱頭之高低。印證在數百萬市民的日常生活運作中,就是陳家噱周家、周家噱陳家、陳先生噱陳太太、周少奶奶噱周少爺、父母噱兒女、外甥噱娘舅。票房價值最高的滑稽戲,廣告:「噱天噱地」、「噱倒一家門」,巧言令色是噱功好,貌似忠厚是噱功更好,三十六計七十二變,上海人一字以蔽之:「噱」。罵年輕人「小滑頭」,他不生氣,抖抖單腿很得意③,因為承認他能耐超群,人家上他的當,他不上人家的當。罵年長者「老滑頭」,他不見怪,摘下眼鏡,哈了哈,揩揩又戴上,笑瞇瞇,因為這是在恭維他足智多謀,果斷脫略,處世術爐火純青──「噱」有陰陽之分,陰噱的段數高於陽噱,從前的上海人的生活概念,是噱與被噱的宿命存在,是陽噱陰噱的相生相剋,陰噱固然歹毒叵測,而一旦遇上牌頭硬的,堂而皇之地噱過來,儂擋得牢伐〔加口傍〕。
上海的畸形②繁華巔峰期,工業成型,商業成網,消費娛樂業成景觀,文化教育馬馬虎虎,學校以營利為目的,故稱「學店」、「野雞學堂」,世風日下日下又日下,亂世男女冥冥之中似乎都知道春夢不長,既是糜爛頹唐煙雲過眼,又是勾心鬥角錙銖必爭,形成了「牌頭」、「派頭」、「噱頭」三寶齊放的全盛時代,外省外市的佼佼者一到上海,無不驚嘆十里洋場真個地靈人傑道高魔高。那繁華是萬花筒裡的繁華,由牌頭派頭噱頭三面幻鏡折射出來,有限的實質成了無限的勢焰,任你巨姦大猾也不免眼花繚亂。強中還有強中手,此山更比那山高,棉紗大王、水泥大王、瓜子大王、梨膏糖大王,什麼都有王;糧霸、水霸、煙霸、糞霸,處處可稱霸,即使馬路邊上叫賣西貝貨的歪帽子老兄(西貝,賈,賈通假),若問「人家上當只上你一次?」那老兄答:「每個人上我一次當,我也吃勿光用勿光哉!」這種老江湖乾坤的精明圓通,上海人大抵心裏有數無師自通,然後,「時代的巨輪滾滾向前」,牌頭派頭噱頭都屬轢碎揚棄之例──一個大都會,一宗觀念形態的淵藪,它的集體潛意識的沉澱保留期相當長。希臘羅馬凋零敗落如此之久了,現今的希臘人羅馬人脾氣還很大,肝火說旺就旺,是則要上海人免於牌頭派頭噱頭的折騰,還遠得不知所云哩。而且,作為上海人而不講牌頭派頭噱頭,未知更有什麼可講的。
這一切泥沙魚龍聲色犬馬的詭譎傳奇,都是以十里洋場為背景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國際公共租界、主政工部局的是英國人,而美、日等方自亦參預權利,機關職員有華籍、日籍、印度籍,還有白俄。法租界的面積和勢力也不小,況且地區好,文化高,每與公共租界的當局起爭執。
1943年英美政府放棄了在中國的全部租借權,二次大戰結束,租界歸還中國,此後的四年,氣數是衰了,上海人仍然生活在租界模式的殘影餘波中,怎麼說呢,別的不說,單說英國在上海的投資,1949年尚高達三億英鎊。
無何英國人回英國,法國人回法國,美國水兵胡鬧了一陣也回美國了,日本人一敗塗地,摔碎碗盤回日本了,白俄走了(去加拿大、澳大利亞),猶太人走了(去美國、以色列、巴西)……外灘的百老匯大廈、沙遜大廈、匯豐銀行……呆立不動,等待易名改姓,譬如那號稱擁有世界上第一長酒吧的Shanghai Club,後來叫作海員俱樂部。
弄堂風光
先找一、二以資「比較」者,而後從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覺是兩邊垣牆之矮,令人頓悟武俠的飛檐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腳下的泥路晴久了就鬆散如粉,下雨,爛作長長的沼澤,而矮牆多年不刷石灰,病懨懨地連過去連過去,連過去。門,像是開著,像是栓著,從隙間望進去,枯索的四合院之類,有槐、榆等等,樹大者,裡面就以樹為主似的。復前行,垣牆恬不知矮地連過去連過去,門了,再過去直角拐彎,還是泥牆……出現磚面的牆,磚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氣,分明一對石獅,兩扇紅漆的門,門和獅都太小,反而起了寒傖之感,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風殘照也沒有漢家氣象了。杭州的「巷」呢,也早已與油壁香車遺簪墜珥的武林不相干,兩堵牆墉凜凜對峙,巷子實際是窄的,看起來就更窄,牆之所以高,為了防火,故稱風火牆,封火牆,恐怕也是為了防盜賊,因而歷代堅持不置窗,只有門,似乎萬不得已才開這個門,開了就緊緊關起來,多數是兩道的。每條巷概是白灰黑色調,清虛成鬱悶,行到巷與巷的交接處,有井,石欄光滑的井,周圍算是公用之地,婦人們蹲著傴著淘米淨菜,幾棵瘦伶仃的樹……杭州的巷,走著走著,不見得就是明心見性,卻是懶洋洋渴望睡午覺,其實高牆裡面有的是妯娌爭風、姑嫂嘔氣、兄弟奪產、婆媳鬥智──牆白著,門黑著,瓦灰著,巷子安靜著。
上海的弄堂來了,發酵的人世間,骯髒,囂騷,望之黝黑而蠕動,森然無盡頭,這裡那裡的小便池,斑駁的牆上貼滿性病特效藥的廣告,垃圾箱滿了,垃圾倒在兩旁,陰溝泛著穢泡,群蠅亂飛,窪處積水映見弄頂的狹長青天,又是晾出無數的內衣外衫,一樓一群密密層層,弄堂把風逼緊了,吹得它們獵獵價響,參差而緊挨的牆面儘可能地開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艷色的布帘被風吸出來又刮進去,收音機十足嘹亮,「一馬離了西涼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綠的水噢噢……」另一隻收音機認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窩,桃噢花啊千哀萬唉萬朵喔喔喔,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嫗們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與竹椅生來就是一體,剝蠶豆,以蔥油炒之,折紙錠錫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④收音機都是這樣的,小孩的運動場賭場戰場也就在於此,腳下是坎坷濕漉的一條地,頭上是支離破碎的一縷天,小鬼們鬧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鳥籠裡的畫眉、八哥婉轉地叫,黃包車拉進來了,不讓路不行,拉車的滿口好話,坐在車上的木然泰然,根本與己無關,車子顛顛頓頓過去,弄堂的那邊也在讓路了,這邊的老嫗小孩各歸原位,都記得剛才是佔著什麼地盤的。民國初年造起來的弄堂倒並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宅,石庫門、天井、客堂、廂房,灶間在後,臥室上樓,再則假三層,勉強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強強構作四層,還添個平頂。不知何年何月何家發難,前門不走走後門,似乎是一項文明進步,外省人按路名門牌找對了,滿頭大汗地再三叩關,裡面毫無反應,走動在附近的人視若無睹,碰巧看那個長者經過,向你撅撅嘴,意思是繞到後面去,上海人特別善於「簡練」,對方當然也要善於領會才好,這一撅嘴是連著頭的微轉,足夠示明方位了,但外地來客哪有這份慧能,仍處於四顧茫然中,長者卻已噙著牙籤悠悠踱去,落難者再奮起敲門,帶著哭音地叫:「三阿姨喲」、「大伯伯啊」,近處的閒人中之某個嫌煩了,戟手指點,索性引導到後門口,入目的是條黑暗的小甬道,一邊是極窄極陡的木樓梯,一邊是油煙襲人的廚房,身影幢幢,水聲濺濺,燒的燒洗的洗切的切,因為是幾家合用的呀,從早到晚從黃昏到夤夜,上海弄堂的廚房裡蠢蠢然施施然活動不止……為什麼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願封閉前門而不惜暴露「生活」的「後臺」呢,那是人口爆炸的趨勢所使然,天井上空搭了頂棚,客堂裡攔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召租,一間即是一戶人家,進出概走後門,後弄堂相應興旺起來,稍有異事,傾弄聚觀,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平息,夾忙中金嗓子開腔了:「糞車是我們的報曉噢雞,多少的聲音都被它喚噯起,前門叫賣唉菜哀〔加口傍〕,後門叫賣唉米……」上海市民們聽了認為中肯,日日所聞所見的尋常事,虧她清清爽爽唱出來。大都會的「文明」只在西區,花園洋房,高尚公寓,法國夜總會,林中別墅,俱樂部,精緻豪奢直追歐美第一流,而南、北、東三區及中區的部分,大多數人家沒有煤氣,沒有冰箱,沒有浴缸抽水馬桶,每當天色微明,糞車隆隆而來,車身塗滿柏油,狀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張公差型的闊臉的執役者揚聲高喊「咦哀〔加口傍〕──」,因為天天如此,這個特別的吆喝除了召喚及時倒糞,不致作其他想,於是各層樓中的張師母李太太趙阿姨王家姆媽歐陽小姐朱老先生,個個一手把住樓梯的扶欄,一手拎著沈重的便桶,四樓三樓二樓地下來,這種驚險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都能逢凶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而金嗓子把糞車唱成「報曉雞」,小市民未必都能領這份詩意,惡臭衝天的糞車隆隆而去,賣米的鄉下人果然來哉,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稱「杜米」,滬語「大」作「杜」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後異香扑鼻,尤佳者是浙江⑤蕩田的「碧粳」,晶瑩如玉而微透翠綠,別緻的是吳江的「血糯」,紫紅的糯米,糯得你沒有話說。賣菜者也各有標榜:「南潯大頭菜」、「無錫茭白⑥」、「高郵咸蛋」、「蕭山大種雞」、「嘉興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莢」,討價還會,兵法原理大抵都用得上,誰買到了又好又便宜的東西,全弄堂為之艷羨,而且尊敬,「合算」,滬音「格算」,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盡畢生聰明才智,這就不是金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轉轉為指控:「雙腳亂跳是二房東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樓板縫裡下來的灰塵落在泡飯碗裡了,「哭聲震天是三層樓上的小噢東嗡西」,「小東西」可能是個無事生非的壞女孩,一吃虧就嚎啕不止,至此,金嗓子有點疲倦,苦笑:「只有那賣報的呼聲,比較噢有書卷氣……」報紙即使是「號外」紅印,也總是凶多吉少,周璇自作聰明言過其實,但這支電影插曲還算是從前的寫實主義,最後,電影中的女主角表示「這樣的生嗯活,我實在有點兒過得膩」,這就很不真實,上海人從來不會感嘆日子膩,張愛玲慣用的詞彙中有一個「興興轟轟」,乃是江蘇浙江⑤地域的口頭語,在中國沒有比「上海人」更「興興轟轟」的了,從前上海報紙的本市新聞多的是「自殺」消息,男則壯志未酬女則香消玉隕,吞金、吞鴉片、吞來沙爾,這些決定告別上海的上海人,並非像周璇小姐所詠嘆的「生活過得膩」,而是想興興轟轟實在興轟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腸洗胃救轉來,養息十天半月,又會上理髮店,然後開箱子抖出樟腦味的衣衫,然後再投入整個兒的興興轟轟之中,不是天無絕人之路而是當時的路還沒有真絕,從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的上海灘浪呀,「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另一句也對,「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上海人,平日魚蝦吃得多,所以喜歡以魚蝦來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圾箱積滿了魚骨蝦殼,灼熱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隨風四散,背簍筐的撿破爛者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臉,神色麻木而虔誠……
上海的弄堂,條數巨萬⑦,縱的橫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陣,每屆盛夏,溽暑蒸騰,大半個都市籠在昏赤的炎霧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築物構成陰帶,屋裡的人都螃蜞出洞那樣地坐臥在弄堂裡,精明者悄然佔了風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門前,屋裡高溫如水爐烤箱,凳子燙得坐不上,蠟燭融彎而折倒,熱煞了熱煞了,籐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擺得弄堂難於通行,路人卻又川流不息,納涼的芸芸眾生時而西瓜、時而涼粉、時而大麥茶綠豆湯、蓮子百合紅棗湯,暗中又有一層比富炫闊的心態,真富真闊早就廬山莫干山避暑了,然而上海人始終在比下有餘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輕搖羽扇,曼聲叫孫女兒把銀耳羹拿出來,要加冰糖,當心倒翻,老頭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紗的細潔汗衫,下系水灰直羅長褲,烏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樣,骨牌凳為桌,一兩碟小菜,啜他的法國三星白蘭地,消暑祛疫,環顧悠然,本來是上海人話最多,按說如此滿滿一弄堂男女老少總該喧擾不堪了,然而連續熱下來,汗流得頭昏眼花,沒有力氣嚕囌,只想橫倒躺成平的,天光漸漸暗落,黃種人的皮膚這時愈發顯得黃,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燈下,大都會的市聲遠近不分地洪洪雷輥,從前的上海的夏天呀,臭蟲多,家家難免,也就不怕丟臉,臥具坐具搬到弄堂裡來用滾水澆,席子捲攏而拍之舂之,臭蟲落地,連忙用鞋底擦殺,已經入夜了,霓虹燈把市空映得火災似的,探照燈巨大的光束忽東忽西,忽交叉⑧忽分開,廣播電臺自得其樂地反諷:「那南風吹來嗯清涼……那夜鶯啼聲淒咦愴……月下有花一咦般的夢嗡……」蒲扇劈拍驅蚊,完全國貨的蚊煙像死爛的白蛇盤曲在地上,救火車狂吼著過了一輛,又一輛,夜深露重,還是不進屋,熱呀,進去了又逃出來,江海關的大鐘長鳴,明天一早要上班,從前的上海的夏令三伏,半數市民幾百萬,這樣睡在弄堂裡,路燈黃黃的光照著黃黃的肉,直到天明,又是一個不饒人的大熱日子。
亭子間才情
只有上海人知道「亭子間」是什麼東西,三十年代的中國電影,幾乎每部片子都要出現亭子間的場景,魯迅的「且介亭」,大概也著眼於租界亭子間自有其「苦悶的象徵」性。話說二十年代伊始,外國的本國的大大小小的冒險家,湧到黃浦灘上來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來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壞事。所謂亭子間⑨者,本該是儲藏室,近乎閣樓的性質,或佣僕棲身之處,大抵在頂層,朝北,冬受風欺夏為日逼,只有一邊牆上開窗,或者根本無窗,僅靠那扇通晒臺的薄扉來採光透氣,面積絕對小於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便號稱後廂房,租價就高了。公務員、職工、教師、作家、賣藝者、小生意人、戲子、彈性女郎、半開門的、跑單幫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種洋場上的失風敗陣的狼狽男女,以及天網恢恢疏而大漏的鰥寡孤獨,總是僥倖地委屈地住亭子間,單身、姘居是多數,也不乏標準五口之家,祖孫三代全天倫於斯者亦屬常見,因為「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場,洋場即有各種好機會可乘,外國新發明的「無線電」上海也仿造了,樣子像教堂的拱門,門裡擠出尖尖糯糯的女聲,憑空唱道:「上海呀本來呀是天堂,只有噢歡樂呵沒有悲唉傷,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將……」亭子間與大洋房相距總不太遠,靠在窗口或站到晒臺邊,便見大洋房宛如舞臺佈景片那般擋住藍天,那被割破的藍天上悠悠航過白雲,別有一種浩蕩慈悲。亭子間裡的音樂家嚥下油條,簌簌譜出:「轟轟轟,哈哈哈哈轟,我們是開路的先哀〔加口傍〕鋒,不怕你關山千萬重嗡,不怕你……」大家聽著覺得確很有志氣,其實亭子間中的單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亭,個個把有限的生命看作無限的前程,因為上海這個名利場不斷有成功的例子閃耀著引誘人心,揚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時候,是屈得幾乎伸不起來的當兒,晒台上晾著的絨線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頭頂的蒼穹架出格子,雙翼飛機從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看來總歸要打仗了。「無線電」自管自響著「盛會噢喜宴開,噯賓客啊齊咦咦咦來,紅嗡男噯綠嘔女,好不開哀〔加口傍〕懷哀〔加口傍〕唉唉唉……」眼前紅的是磚闌上的鳳仙花雞冠花,綠的是蔥,或者是植在破面盆裡的萬年青,上海人家的屋頂晒臺都兼充堆棧,凡是不經常動用的狼犺物件,病獸般匍匐在那角子上,顯得逍遙悅目的要算飄飄於風中的衣褲床單,揚揚如萬國旗,寒酸中透著物華天寶之感,「夜上海哀〔加口傍〕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嗯……」此時將近正午,家家戶戶忙著煮飯燒菜,煤球爐擺在樓梯轉彎的小平面上,看起來是臨時措置,十年二十年就這樣過去,靠老虎窗折下來的天光,或是一隻五燭的電燈泡,被油煙熏得狀如爛梨,藉著它的俯照,煎、炒、蒸、篤,樣樣來事,再加上房內秘製的糟、醬、醃、醉,以及吊在檐下的臘肉、風鰻……如果客人來了,四菜一湯,外加冷盆,不慌不忙佈滿桌面──上海人的嘴,饞而且刁,即使落得住亭子間,假鳳虛凰之流,拉攏窗簾⑩啃骨咂髓神閑氣定,半夜裡睡也睡了,還會掀被下床,披件大衣趿著拖鞋上街吃點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寧願多走路,斯文一些的是帶了器皿去買回來,兢兢業業爬上樓梯,爾後,碗匙鏗然,聳肩伏在蘋果綠的燈罩下的小玻璃臺板上,仔仔細細咀嚼品味,隔壁的嬰兒厲聲夜啼,搓麻將的洗牌聲風橫雨斜,晒臺角的雞棚不安了一陣又告靜卻。鄉下親戚來上海,滿目汽車洋房應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曉夢迴乍聞喔喔雞啼,不禁暗嘆:「到底上海人。」
然而亭子間生涯是苦惱的,厄隘蜷局。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傢俱〔⑾〕,磕磕碰碰,少了它們又構不成眠食生計,板壁裂縫,用新舊報紙整個裱糊起來,無聊時呆對半晌──胡蝶安抵莫斯科、百靈機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六○六、九一四,羅斯福連任美國總統、鷓鴣菜、消治龍、火燒紅蓮寺⑿、甘地絕食第六天、夜半歌聲兒童恕不招待、猴王張翼鵬、美人魚楊秀瓊、航空救國大家都來買飛機、人言可畏阮玲玉魂歸離恨天……還有鏡框在低低的天花板下算是挂得高高的,許多小照片紛然若有主次,日子久了,松歪而亂了陣列,有些已經泛黃而淡褪,總歸是本家姻親的頂好的幾個人呀,先父亡母的遺容是炭素擦筆畫,代價比較便宜,街角的畫匠著意按小照放大,無論天然、人工,都表示畫中人死了。凡五口之家者,每有一幀結婚照,也許當年景況好,也許硬撐也得撐個場面,男的西裝筆挺,頭髮梳得刷光,女的披上婚紗,那辰光叫兜紗,手裡捧束鮮花,已經流行康乃馨了,照片是黑白的,不莊嚴也有幾分莊嚴,結婚照是亭子間中的無上精品、隔年的月餅匣、加蓋的米缸、籐筐、網籃、皮包、線袋……床底下塞滿了就只好亂擺,然而看得出是煞費苦心地每天在整頓,粗粗細細的繩索也理直了分別掛起來,不是捨不得丟掉,總歸是用得著的。
也許住過亭子間,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輩子脫不出亭子間,也就枉為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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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村註:
文中「〔 〕」中的文字是陳村所加,描摹電腦中沒有的字。明顯有誤的標點已改動,未列出。
① 原排做:與已。當為編輯不認識繁體「興」字。
② 原排做:畸型。
③ 原排做:得得意。
④ 此六字費解。
⑤ 文中兩處提到「漸江」,查書未能查出。疑為「浙江」之誤。網上最有關聯的一段文字如下:
「新安江全長159公里,是安徽省境內唯一屬於錢塘江水系的大河。發源於祁門縣,經黟縣、休寧縣、黃山市區和歙縣,向東南匯入浙江省錢塘江。主要支流有率水、橫江、練江、富源、街源等。歷史上稱上游率水與橫江在屯溪匯合段為漸江,歙縣浦口與練江匯合段為新安江,現在一般也把漸江稱為新安江。」
⑥ 原排做:交白。
⑦ 原排做:距萬。疑原稿為金字傍的巨。
⑧ 原排做:交又。
⑨ 下文說亭子間「近乎閣樓的性質,或佣僕棲身之處,大抵在頂層」,似有誤,似把亭子間和假三層混淆了。亭子間通常在石庫門房子的後部,在二樓和底樓的中間,下面是灶間,上面是晒臺,朝北。它的外牆和後門是一個方向,所以通常都可開窗,開在後門之上。石庫門中最不良的位置是「扶梯下頭」和「扶梯夾層」,都不是原始建築,僅可或豎或橫地容身。
⑩原排做:窗廉。
⑾ 原排做:傢俱。
⑿ 原排做:紅連寺。
只認衣衫不認人
那時候,要在無數勢利眼下立腳跟、鑽門路、撐市面,第一靠穿著裝扮。上海男女從來不發覺人生如夢,卻認知人生如戲。明打明把服裝稱為「行頭」、「皮子」,四季衣衫滿箱滿櫥,日日價叫苦,「嘸沒啥好著呀」,最難對付的是臘月隆冬,男的沒有英國拷花開許米,女的沒有白狐紫貂,「不宜出門」,尤其別上人家的門。倘若勿識相,或者實在逼勿過了──冒著寒流來到某公館──開門的閽人眼光比街上的風還冷,懶懶接過名片,門又帶上,你且等著,怎能讓你入內?主人家會呵斥:「不看看是什麼人」,什麼「人」呢,當然是指什麼「衣」,管你那秋季大衣如何漂亮吃價,時令一過,著毋庸議,若非告貸便是求情,上門來有啥好事體?
那年代的國貨電影中,幾乎每片都可看到這樣的一串鏡頭──妙齡時裝女子,婷婷裊裊上樓梯,稍作張望,立定在一扇門前,她攏攏發、舔舔唇、撣撣衣襟,舉手篤篤篤敲三下,門將開未開的幾秒間,皮鞋尖在小腿肚上迅速交換輕擦──這些個動作無愧為中國早期電影的「神來之筆」,所以每片都要神來一下,明星無不駕輕就熟。因為在生活中還不是這樣的嗎!看戲的女人和作戲的女人都覺得有味道,當年的價值判斷是:一個女人出來「交際」,如果鬢髮不整、口唇乾燥、衣襟沾屑、鞋尖蒙塵,那就是「完了」。是故在門將開未開的剎那,全會本能地緊扣細節,雖然門開之後成事終究在天,要知開門之前到底謀事在人,何況是年紀輕輕的女人。
上海人一生但為「穿著」忙,為他人作嫁衣裳賺得錢來為自己作嫁衣裳。自己嫁不出去或所嫁非人,還得去為他人作嫁衣裳。就旗袍而論,單的、夾的、襯絨的、駝絨的、短毛的、長毛的,每種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夠寒酸的。料子計有印度綢、癟縐、喬奇紗、香雲紗、華絲紗、泡泡紗、軟緞、羅緞、織錦緞、提花緞、鐵機緞、平絨、立絨、喬奇絨、天鵝絨、刻花絨等等。襟計小襟、大襟、斜襟、對襟等等。邊計蕾絲邊、定花邊、鏤空邊、串珠邊等等。鑲計滾鑲、闊鑲、雙色鑲、三嵌鑲等等,鈕計明鈕、暗鈕、包鈕、盤香鈕等等。尤以盤香鈕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緞條中隱銅絲,作種種花狀蝶狀詭譎款式,點綴在領口襟上,最為炫人眼目亂人心意,假如採旗袍為婚禮服,必是緞底蘇繡或湘繡,鳳凰牡丹累月經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裡層用小紡,即薄型真絲電力湖綢,旗袍內還有襯袍,是精緻鏤花的絕細純白麻紗,一陣風來輕輕飄起,如銀浪出閃,故名「飛過海」。
與旗袍相對而言的長衫,同樣分單、夾、襯絨、駝絨、二毛、大毛。做面子的絲織品、毛織品,色澤文樣完全獨立於旗袍料之外,兩者絕不能混淆,稍有涉嫌便是奇恥大辱。男女衣料如此壁壘分明,誠不知據於什麼律理。當年的社交場合,長衫加罩馬褂方才正宗合格。公式是「藍袍黑褂」,大慶盛典,藍黑濟濟,便算漢官威儀。那種馬褂選料貴重,貢緞、毛葛,裁製十分講究,是華夏之「禮」的體現,可是敢情長到臍下就沒有了,預兆著「禮」的氣數殆盡,格物致知者大可幸災樂禍釋作:一褂成識。按旗袍和長衫系由滿清服式演變而成的漢族紳士淑女裝,當年一般正經男女是不穿兩截頭的衣褲的,婦姑御襖,必系長裙,即便平日家居,亦復旗袍長衫,起坐裕如。五十年後實難想像此種從容歲月斯文生涯。當世人也決計料不到子孫竟有短衫絝上大學講堂,那還了得,庸詎知不了則已,一了就把長衫旗袍了個干乾淨淨,這種時代的「代溝」,沒有什麼可以發人深省的,所以還可以「賦」下去。
冬季,北人南下到上海,都說夠嗆。因為冷得陰濕,透入骨髓,而上海人棉絮不及身,絲棉也只有垂垂老者才紆尊遷就。天寒地凍大家照樣絲襪綢襯衫,確保身材窈窕動作活絡。是故室外非得有豐隆的外套不為功,西裝固有大衣者,中裝也另有長可及地的兜篷、披風、一口鐘,滬諺「若要俏,凍得格格叫」,從落葉紛飛到白雪落地,男男女女咬緊牙關挺胸健步,瀟灑苗條堅持不敗。手背腳踵都生了凍瘡,「勿冷勿冷,我是勿怕冷格」,嘴唇明明在抖,大家不說穿大家要漂亮。
春江水暖女先知,每年總有第一個領頭穿短袖旗袍的,露出藏了一冬天的白臂膊,於是全市所有的旗袍都跌掉了袖子似的,千萬條白臂膊搖曳上街。從「五四」時代的翩翩倒大袖,縮小縮短,直縮到肩胛骨。夏天了,旗袍無袖可言,四十年代初,那大袖一度翩翩歸來,很快又過時哉。領子則高一年低一年,最高高到若有人背後相呼,必得整個身體轉過來,那頸項箍在領圈中,扣著三四檔鈕攀裡。高領力求挺括,內襯細麻再上了漿,作領自斃苦不堪言。申江妖氣之為烈於此可見一斑。
然則長衫旗袍自有其玄妙在,長衫要不寬不緊中顯得大有餘地。設:身高一米八十,其衫長可一米五十許,要使這一米五十許的線條或隱或顯地上下呼應擺動,才夠得上風度。不僅裁縫師傅務必高明,穿長衫的先生更得涵養有素,不溫不火,週身線條流貫宕揚,實在玉樹臨風,儒釋道三美皆備而莫衷一是。大學生則長衫配西褲,足登車胎底皮鞋,圍巾前挂後垂,單手插入褲袋,長衫下幅就斜成帆形,快步行走,乘風破浪,落拓豪邁。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細考當年社會上流行的口頭禪:「一盤散沙」、「五分鐘熱度」、「畢業即失業」、「結婚是戀愛的墳墓」,那就不是區區長衫所能任其咎了。
而縱橫洋場已成壓倒之勢者是「西裝」。西裝店等級森嚴,先以區域分,再以馬路分,然後大牌名牌,聲望最高的都有老主顧長戶頭,價錢高得你非得到他那裡去做不可,否則何以攀躋人誇示人?當年是以英國為經典,老中紳士就之;法國式為摩登,公子哥兒趨之;義大利式為別緻,玩家騎師悅之。
西裝第一要講料作,那時獨尊英紡,而且必要純羊毛,稍有混雜,身價大跌。夏令品類派力斯、凡力丁、雪克斯丁、白嗶嘰等,冬令品類巧克丁、板絲呢、唐令哥、厚花呢等,春秋品類海力斯、法蘭絨、軋別丁、舍維、霍姆斯本、薄花呢等,所謂「英國花呢」,厚薄兩型紛繁得熱昏。國際最新時裝雜誌彙集上海,中國縫工無疑世界第一。
大牌名牌的店家陳設優雅,氛圍恬靜。歡迎、請坐、奉茶或咖啡,寒暄幾句,言下十分自負,「先生光臨本店,想是慕名而來……」然後除了几上的一疊時裝雜誌,又從內部捧出最新的樣本來。這時是顧客顯骨子的當口了。如果你邊看邊品評,眼光凶,門檻精,店夥就起勁奉承。其中夾進微妙的辯論,最後完全聽從你的抉擇,就更加滿足你的自尊心。
接下來是看料作。美奐美輪,像圖書館那樣莊嚴肅穆,凡你中意的,一匹匹拿下來,近看,遠看,披在肩上對鏡看,裹在腿上假設為褲腳管看──結果決定幾套,三件頭、兩件頭、獨件上裝,兩粒鈕、三粒鈕,單排、雙排,貼袋、嵌袋、插袋。還要商量夾裡,半里、全裡、羽紗?至於襯墊,「放心,阿拉勿會用白麻格,總歸是黑炭,墊肩全羊毛,棉花是勿進門格」。
然後是量尺寸,手勢輕快果斷,頗有舞蹈性。如果你身材好,就量到那裡讚到那裡,「搭儂先生做衣裳,真開心,電影明星也嘸末儂介司麥脫」。尺寸單的項目極其細緻,填滿了,還要想想,加附註,長期保存,作下次的參考,而且說:「假使儂在外國,要做了,請關照一聲,我伲打包寄過來。」
等到試樣的日期,更是雙方顯骨子的時候。雖是他從旁幫襯,你動作要靈敏,程序要合拍,他手捉劃粉,口噙別針,全神貫注,伶俐週到,該收處別攏,該放處畫線,隨時呢喃著徵詢你的意見,其實他胸有成衣,毫不遲疑。而你,在三面不同角度的大鏡前,自然地轉體,靠近些,又退遠些,曲曲臂,挺挺胸,回覆原狀,並腿如何,分腿如何,要「人」穿「衣」,不讓「衣」穿「人」。這套馴衣功夫,靠長期的玩世經驗,並非玩世不恭。
上海人玩世甚恭,既要應和重視別針劃粉的全套動作,又務必貫徹「唯我獨尊」的見解要求。試樣的過程是一個辯論的過程,若有不恭者不知趣,冒充行家,事態會激化到「本店牌子有關,還是另請高明吧」。真正懂得「衣經」者卻娓娓清談,雙方表示欽佩,「儂先生真講究,講究得真有道理」。「不然我也勿會定規要到寶號來哉」。複試,如果你無興去店家,他可以到府上來效勞。初試僅一袖,這次兩袖全,整套款式俱在。萬一你又有新的意圖,他不惜拆掉重做,是故往往要三次五次試樣,雙方絕不嫌煩,直到你的滿意就是他的滿意,臨了說「先穿兩天,假使有啥勿稱心的地方,儘管請過來指教」──雙方自始至終不提一個錢字,落落大方對大方落落。
從前上海人穿著普遍高水準,其中自然就不乏大師級者。一套新裝,要經「立」、「行」、「坐」三式的校驗,立著好看,走起來不好看-─勿靈。立也好走也好,坐下來不好看──勿靈。立行坐三式俱佳,也不肯連穿兩天。「衣靠著,也靠挂」,穿而不挂,樣子要廢掉,挂而不穿,樣子要死掉。
上海人能一眼看出你的西裝是哪條路上出品的,甚至斷定是哪家店做的。佣僕替你挂大衣上裝時,習慣性地一瞥商標牌子,梵谷等洋服店,都用絲線手繡出閣下的中英文姓名,縫貼在內襟左胸袋上沿。
襯衫、手帕也都特製繡名。襯衫現熨現穿,才夠挺括活翻。領帶卸下就用夾板整形。衣架和鞋楦按照實況定做。穿鞋先拿鞋拔,不論長襪短襪,必以鬆緊帶箍好吊好,如果被看到襪皺了,「此人太沒出息」。夏季穿黑皮鞋是貽笑大方的,全是白皮鞋的市面。黃皮和合色的──春秋,黑皮與麂皮的──冬季。
上海人特別注重皮鞋,名店也以地段分檔子,也都是定做的。先將尊腳作立體幾何的測量,然後特製木楦。也要試著,不滿意,這一雙就歸店家吃進,另外重做一雙。皮張也先供挑選,式樣也根據歐陸的專業範本。做工也是世界一流。上海人把皮鞋視為聖物,也不肯連著幾天,為了保持乾燥和上楦定型。
路邊、公共場所的角子上,到處有叫「擦皮鞋哀〔加口傍〕擦皮鞋伐〔加口傍〕」。每天上油打光,上午下午兩次也不稀奇。似乎一生事業愛情,關鍵在於皮鞋。上海人的生活信條是:寧可衣裳蹩腳(差)點,皮鞋無論如何要考究。說也奇怪,一個人,如果細軟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精美的皮鞋擦得一塵不染;衣衫普通,甚而寒素,倒反顯得練達脫略,啥也不擺勒心上的樣子,上海人真會賣弄風情。當然限於平日家居,出客則必得全副鑾駕,連煙匣、打火機、票夾、雨傘,都要令人肅然起敬,否則就遭人嗤之以鼻,就是這樣勢利得淋漓盡致。
因為上海人太愛出風頭,西裝店裡的夥計,趁一套華貴的新裝完工而尚未交付的夜晚借穿了上娛樂場,顧盼自雄,以為得天時地利人和的總優勢。數日後,那訂戶來找經理,要退貨,原因是這套行頭的「初夜權」被侵佔了──上裝的胸袋裡兩張戲票根。
因為上海男士出門都戴帽子,巴拿馬金絲草帽、兔子呢禮帽、水獺皮羅宋帽,價值昂貴,坐黃包車三輪車及橋頂,剛開始下坡的剎那間,帽子被人摘去了。在公共廁所登坑的當兒,也容易遭遇「落帽風」。生活中總有此種客體或主體欲罷不能的頃刻,為歹徒所趁──幹這一行的叫做「拋頂功」。
因為上海男女出門不能不穿得奢侈戴得齊整,夜間雇黃包車,幾個轉彎,拉進冷僻的暗弄堂,喊也來不及了。衣帽、首飾、手錶、皮鞋、金絲邊眼鏡、錢包鈔夾,照單全收。他拉車飛跑而去,你雖不一定赤條條,而受驚、受氣、受寒,深夜裡,光穿襪子,兩眼迷糊,怎生走得回來。平明,為路人所見,指指點點,「儂看,剝了豬玀哉!」──「剝豬玀」這個專門名詞諒必是「剝」的一方定的,強搶了你,還把你作豬玀觀。
因為上海的賭臺非常闊綽,進門入局後,名煙佳醑香茗美點,隨心所欲不計分文。並設有典當的部門,賭客光臨之初,呢帽大衣洋裝革履全是名牌精品,氣勢果然磅礡。到後來現鈔輸個精打光,便典掉鑽戒金錶,繼之大衣洋裝、呢帽、背心、領帶、襯衫、皮鞋、褲帶、羊毛內衣褲統統落花流水進了典當櫃。外面風雪交加,總得走呀,這時便可在後門的角落裡取一片稻草蓆,一根稻草索,把身子裹了,攔腰束緊,赤腳奔回家去──上海賭徒的終極時裝,賭臺老闆的最後一份想像力。這種「稻草茄克」,當年上海街頭是經常邂逅的。當聞某公館喜慶,婚禮既成,送入洞房,發覺新郎不見了,各處尋遍。當丈人、丈母、親爸、親娘聯袂趕到賭場,驀然回首,那女婿即兒子者,正在闌珊處用草蓆包裝自身──他接住遞過來的開許米大衣時的反應是:快去典了,上臺再決雌雄!
然則還有大家一絲不掛相聚而談笑風生的上海人──「渾堂」,江浙兩省稱澡堂為「渾堂」,倒也說明群體入浴沆瀣一氣的特色。風尚大抵發源於姑蘇。不是說早在春秋戰國申江就受闔閭的影響了嗎,「上半日皮包水,下半日水包皮」便是蘇州人的一日之計。聚坐在茶館,合孵於渾堂,理想主義緊貼現實主義,中華民族喜群居群食群廚,自然樂於群浴。
那渾堂招牌高挂,門庭若市,進門便買一根火烙印的竹籌:上中下三等。「下等」者燈光昏暗,陳設敝舊,毛巾舊而泛黃,長條的板鋪上亂躺著出浴後的肢體,一派戰時俘虜營的景象。「中等」就明亮得多,鋪位上攤著藍白闊條的浴巾,幾張小几,供茶水,侍者少而默然,但已像個「人間」。那「上等」則亮得受寵若驚。高背躺椅彈簧軟墊,厚質毛巾新雪般耀眼,茶是小壺現泡的,侍者手腳輕快,口齒伶俐。際此,上海人的服裝功能又發作了。如果週身光鮮入時,侍者便眉動目閃禮貌有加,倘若衣履晦暗背時,侍者就眉淡眼細照常辦事。那末,衣褲總得脫下來囉,侍者用一根頂端有銅叉的竹竿,將衣褲叉了掛在你的位置上方,很高,可望不可即,既對下面無影響,也免了那種非分之想,人心隔肚皮呀。手錶交給侍者,若是名牌,他就套在自己腕上,一般的就鎖入小櫃的抽屜裡。
那些已經浴罷而攤手攤腳憩息於高背躺椅上的人,說說笑笑,閑看別人脫衣,情況不能不分四類:外強中乾,外干中強,外干中干,外強中強,其一者進來時神氣活現,愈脫愈蹩腳,內衣褲舊而且破了──空心大老倌,嘸沒家底格。其二者外觀平常,裡廂件件蔟嶄新,貼身開許米一套──哦,講究實惠,好人家出來格。其三者最灰溜溜,滿心強恧,強作鎮定,快快脫光鑽進池裡去。唯外強中強者氣定神閑,脫一件亮一亮,侍者小心小心叉上去,好像時裝表演──存心別苗頭,倒是拿伊嘸辦法。
待到身外之物全部高高掛起,眾生俱平等相了。乾巴巴、光緻緻的上海人,像繳械的敗兵,狼狽竄入浴池。浴池很大,水蒸氣鬱勃氤氳,人都糊成灰白的影子,個個俯仰轉側劇烈活動著,皂沫、汗穢、油污使池水混濁得發稠發臭。水裡站滿了蓬頭的、禿頭的、癬疥的、疝氣的、骨瘦如柴的、痴肥似豕的、殫垂慘白的、多毛刺青的,塞塞足足一池子,這樣的浴池上海叫「大湯」。據稱大湯是經仙人點化,不病不傳染,信也罷不信也罷,鑒於池中人滿為患,你得找空檔快點下海,愈猶豫人就愈多了。既已到此,你只能「入世」,不能再有「出世」之想。
要之,你畢竟不是上海人,但凡上海人從小就把渾堂當作外婆家。請看池中物多麼生動活潑,如此燙人的混水,他們毫不在乎地浸沒全身。先是泡,泡夠了再擦,擦透了,以小木桶挽水自潑,然後仰臥在池沿的平面上,閉眼,似乎困著了。四周笑的笑,唱的唱,口哨,下流話,擊水作嬉,打起來了。真的打了,肉聲夾水聲劈劈拍拍,浪花濺入小孩子的眼裡,尖厲哭叫,男孩,女孩呢,是做爺的帶來的,不用買籌,樂得便宜。小人懂啥,勿搭界的。那為父的不顧孩子皮膚薄嫩,抱之入水,燙得她驚呼流淚,頓時全身緋紅,面孔尤其充血,好像融蠟似的變了形。那爺嘴裡不停地自問自答:「開心伐〔加口傍〕?開心伐〔加口傍〕?邪氣開心來!」
真正開心的人在另一邊,那大池的盡頭,蓋著濕黑的木板,沸水貯存庫,幾個中年老年人,船民般地蹲在木板上,將毛巾從板隙中縋下去,拎上來,就此嵌入腳趾縫間抽動,一吊一吊,手勢純熟到了優美。兩眼瞪著沒有遠方的遠方,斜翹嘴角,發出嗞嗞聲,一吊一吊一吊一吊……據考這是腳氣病殺病之妙法,大抵欲仙欲死云云。
助浴。北方稱「搓背」,滬地叫「擦背」。你坐在池沿上,那青壯漢子左手控制著你的身體,右手緊裹毛巾,使勁從後頸開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竟有那麼多的老垢滾滾而出。難為情?喜歡?男人真是泥做的!你仰臥,前胸、肚腹、胯間、大腿、小脛,也是滾滾的老垢。膝蓋要彎起來擦,腳背腳踵趾縫,無微不至,這才用肥皂週身揉抹,結論性地挽起一桶熱水整個澆下來──他像氣功師,像屠夫,更令人回想起古代的奴隸,滿頭大汗,喘著……而你,全體表層微微作痛,脫了殼蛻了皮似的,份量減輕不少。快去蓮蓬頭下淋一遍,回大廳。侍者幫你擦乾身子。躺下,腰間搭上浴巾,喝茶,你也不禁閑眺了。
侍者分二代,成年的是正職,少年的是學徒,做的事一樣是接籌、領位、挂衣、送茶、遞毛巾……那正職而年齡趨老的幾個,可謂閱人多矣,穩重而油滑,鑒貌辨色,洞若觀火,誰有錢誰有勢,他十分清楚。奉承阿諛有錢勢的浴客,對他並無實際好處,然而他要奉承、要阿諛,似乎是一種宿癮,湊趣,幫腔,顯得綽綽有餘。那個不得志,那個敗落了,他也明白得很。你若與之兜搭,他的回話和笑容寡淡如水,忽然他代你感嘆「現在的世界做人難呀,嘸沒鈔票是啥也不用談」。聽上去是同情,正好揭了你的底牌──何苦呢。再不得志,再敗落,也比送茶水遞毛巾的要強三分哪。然而他鄙視你,他用的是有錢有勢的眼光看你的。這又是一種癮頭,要在你的身上過過癮。
他待學徒是嚴厲的。指派、提示,都用罵人的話來吩咐,學徒總是瘦拐拐,鉤頭縮頸,稀發亂聳,得坐便坐,有靠處就靠著發呆挖鼻孔。「小赤佬拿毛巾去!」一驚而奔,身手扭得脫了骱似的。其實,當他長大變老時也將油滑穩重到不可捉摸。
而真正有技能的是扦腳師傅。老人的趾甲大抵病變增厚,嵌進肉裡去,故需用斜口的扦腳刀,趁浴後骨質軟化,細細切薄剔淨。那師傅特備一盞簡裝手術燈,戴起老花眼鏡,一邊閑談一邊操作,很像一位終生敬業的工藝美術家。
而真正神乎其技的當推敲背的那個。敲背之道應屬按摩科,妙在握拳著點的多花式,發聲就匪夷所思。時而春風馬蹄,時而空谷跫音,時而啾啾唧唧,時而驚濤拍岸,輕重強弱的節奏變化,遠勝於「擊鼓罵曹」,但不會是渾堂中人有何悲憤要宣泄。接受敲背的那一方,據雲臻於醍醐灌頂之化境。只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夜漸深,浴客流連忘返,侍者可要等大家走光之後,沖洗整理還有好一番忙碌。於是資深的師傅用叉衣的竹竿,權仗似的咚咚咚咚舂樓板,口中喊道:
「下雨了!下雨了!」
「啊?下雨了?」
「就要下雨了!就要下雨了!」
紛紛起身,披衣套褲,爭先下樓,奪門而出。對馬路高樓黑影后面星月皎潔,不覺暗自失笑,想想也是對的──上海話叫做「撥儂面子」(給你面子)。
面子第一要緊,上海人講究穿著為來為去為了「面子」,因此服裝的涵義或可三而述之:一、虛榮,二、愛好,三、自尊──凡虛榮每含欺騙性,是達到目的前的手段,故屬權術的範疇。凡愛好,雖說發乎天性,而外向效應也是取悅人引誘人,內向效應則形成優越感,自戀自寵、樂此不疲。凡自尊,為了確保身份,成全個人的存在證覺,倫理觀念流於生活細節,細節累計為大節──虛榮心態蔚為社會風尚,這個無處不在的大魔障,個人沒法衝破,服裝的欺騙性便愈轉愈烈。而愛好的心態呢,或先認衣衫後認人,或既認衣衫又認人,近乎中庸,其實模棱兩可,衣可人可,自己也只要做個「可人」。那第三類所謂倫理觀念細節化的,是精於「衣道」者,細認衣衫細認人。能從衣衫上辨別判斷「人」,必要時,達到不認衣衫只認人的明哲度──從前的上海人,在「衣」與「人」之關係推論上,也許總不外乎這樣的吧,因為後來上海人就不虛榮了,繼之不愛好了,終於不自尊了,再後來又想虛榮又想愛好又想自尊,已不知如何個虛榮愛好自尊法。所以,從前的上海人在「衣」與「人」之廣義關係的考辨推論上,總不外乎,就是這樣的吧。
到此結束──想想又覺得旗袍的故事尚有餘緒未斷,法國詩人克勞臺在中國住過很長一段時日,詩中描寫「中國女袍」,深表永以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種族的女人都與旗袍不宜,東方也只有中國女人中的少數,頎長、纖穠合度,臉橢圓,方才與旗袍怡然相配。旗袍並非在於曲線畢露,倒是簡化了胴體的繁縟起伏,貼身而不貼肉,無遺而大有遺,如此才能坐下來淹然百媚,走動時微颸相隨,站住了亭亭玉立,好處正在於純淨、婉約、刊落庸瑣。以藍布、陰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靈樸茂,表裡如一,家居劬勞務實,出客神情散朗,這種幽雅賢惠幹練的中國女性風格,恰恰是與旗袍的沒落而同消失。藍布旗袍的天然的母親感、姊妹感,是當年洋場塵焰中唯一的慈涼襟懷──近惡的浮華終於過去了,近善的粹華也過去了。
後記
本篇原定九章,既就六,尚欠三。此三者為「黑眚乾坤」、「全盤西化之夢」、「論海派」──寫完第六章,因故擱筆數日,就此興意闌珊,再回頭,懶從中來,只好這樣不了了之了。剩下一灘斑駁的殘緒,不妨表其大概,也算是無尾之尾。蓋「黑眚乾坤」者,擬析述當年上海的黑社會的潛顯架構,幫派內部運作的詭譎劇情,素材雖非全部勘證得來,而少時聽上輩人講得真多,記憶半新,道來或可十不離九,且半世浪跡江湖,自有高人贈我多部幽史僻典,籀讀一過,犁然心動,異哉,盜亦有道,道亦有盜,惡業與義氣俱飛,遊俠共流氓一色。然而真要寫,就跡近掏醬缸了,畢竟非我所願,還是低頭袖手而過吧。那「全盤西化之夢」呢,有點像歌劇中的詠嘆調,溯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之際,上海租界及西區的高等市民,生態之歐化,確乎漸臻熟能生巧的境界,即小如餅乾麵包冰淇淋,洵可謂冠絕全球。耶誕將臨,家家樅樹,戶戶彩燭,徐家匯教區號稱東方梵諦岡,主體建築媲美巴黎聖母院。二戰後巴黎也要從上海移植法國梧桐,足見上海城市綠化的優美,但國之宿命,注定了上海無緣全盤西化,區區忝為實踐「歐傾」的過來人,也不想戀舊唱輓歌,昔日申江繁華,可不是長春籐,倒成了竹子開花,而今而後,只有異化,全盤異化指日可待的。最後說說「論海派」,按古賦作法,篇末應有一「亂」,總髮其要旨也。昔魯迅將「海派」和「京派」作了對比,精當處頗多闡發,然則這樣的南北之分剛柔之別,未免小看小言了海派,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靈而人傑,後人傑而地靈,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氣勃勃的,其俊爽豪邁可與世界各大都會格爭雄長,但上海所缺的是一無文化淵源,二無上流社會,故在誘脅之下,嗒然面顏盡失,再回頭,歷史契機駸駸而過,要寫海派,只能寫成「上海無海派」,那末,不寫也罷。嗚乎於戲,有道是凡混血兒或私生子往往特別聰明,當年的上海,亦東西方文明之混血也,每多私生也──我對海派輒作如是觀,故見其大,故見其失,故見其一蹶不復振一去不復返。再會吧上海。
陳村註:
此文的原始編輯校對不甚嚴,陳村斟酌文意,擅改若干文字。例如:
「使勁從後勁開擦,及肩及背及肋及腰」一句,後一「勁」字費解,逕改為「頸」。
「說說笑笑,間看別人脫衣」,「唯外強中強者氣定神間」兩句,「間」字當是編輯錯識繁體的「閑」字而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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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本名孫璞。1927年生。浙江桐鄉縣(一說烏鎮)人。
簡歷: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西畫系畢業,曾任杭州繪畫研究社社長,上海市工藝美術中心總設計師,上海市工藝美術協會秘書長,《美化生活》期刊主編,以及交通大學美學理論教授。自1982年起他便長居紐約,從事美術及文學創作,作品多發表於臺北及紐約的報刊。
可查到的著作目錄:
散文一集 洪範 1986 散文
瓊美卡隨想錄 洪範 1986 散文
即興判斷 圓神 1988 散文
溫莎墓園 圓神 1988 小說
素履之往 雄獅 1993 散文
巴瓏 元尊文化 1998 詩
會吾中 元尊文化 1998 詩
馬拉格計畫 散文
西班牙三棵樹 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