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淒涼地說自己的父母,這一刻,使我想起我的北京同學芸。芸長得不高一米五左右,圓圓的臉,不醜不漂亮。新生入學她進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貼在上鋪的名簽兒換貼在了下鋪,然後心安理得收拾自己的行李,不露聲色地看著後來的同學搬東西到原來屬於芸的上鋪去。我們後來十一跳舞的時候,要穿黑高跟鞋,問她借她一口答應,等到上場時穿上她遞過來的鞋子,卻走不成路:因為鞋底的兩側不平--內側早已被磨平而外側厚實無損!這時候幕已拉開音樂響起,只能光著腳跳上了臺。
一直都想不通芸為什麼在這之前不可以告訴這鞋已不能穿,提前說了,也不會傷同學感情,不說害同學當眾出醜,對她根本也沒有什麼好處,因此覺得芸的怪異莫名其妙。有一次宿舍裡說起性格的問題,芸說自己小的時候經常因為性格怪被自己的父母罰站,越罰她站,她就越不聽她父母的話更恨他們:因為他們從來不罰她姐和她妹的站--「就因為她們比我漂亮比我聽話,我父母就偏心對我不好。」
後來她的姐姐和妹妹來北京,才知道一樣的父母養出不一樣的兒女:她們的確是美女而且性格開朗大方自然,芸跟她們一比,就是一個又矮又胖又黑又怪的醜小鴨。芸怨父母不喜歡她就是因為她醜又不會討好,而父母可能也會想這個古怪的女兒是不是自己生的而不是在醫院裡抱錯了的?到最後誰都搞不清芸的怪是因為她的醜自卑而變怪的,還是因為怪被父母越管越矯枉過正造成的。
我們宿舍昊,有一天會她的協和男朋友回來,趴在床上放聲大哭,問她怎麼回事,她哭著說:「每次跟他出去,他都說我不要駝背要挺胸走路,我跟他講是因為上中學時怕別人看見自己的胸只好窩著胸走路就成了現在的駝背,今天他又說我,我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居然笑我:這麼瘦有什麼可怕別人看得見的。我都被他氣死了,為什麼不能相信我?難道非要我扒了衣服證明給他看?我從小媽媽不相信我,長大姐姐不相信我,現在他也不相信我,讓我怎麼活?
聽昊傷心,心裏也難過,昊的母親是舊時北京附中的畢業生,和當時北京的軍方高官談戀愛,49年撤臺灣時,卻沒有帶走她媽,給我們看她母親和軍官的照片,男帥女俊一對風流倜當。49年後的她媽,嫁給了協和的書蟲,生了她姐。協和的書蟲五七是大右派,文革是畏罪自殺。她母親帶著她姐無法在北京生存,改嫁他鄉工人生了昊。撥亂反正時期,她母親和她姐人和戶口都回了北京,而昊一起跟他們回了北京,戶口卻留在了本地--因為不是北京右派的後代,雖然她的母親是老北京。從小,她母親就瞧不起昊,嫌她笨頭笨腦血液不正,不如協和後代的姐姐聰明。而昊確是一肚子滿腹委屈:姐姐有北京戶口,考大學要比她的分數低兩百分,卻能上協和,而她高兩百分,從外地考,卻是落榜。
我由此回想起我們的家和我的父親母親,比起朋友的家,我的父母掙錢少又沒本事卻養了四個孩子,但從記憶的深處,沒有找到父母在言行和眼神暗示中,對哪一個孩子有什麼偏袒。我自小就是一個敏感多心的孩子,每次家裡分糖果點心和新衣服的時候,我們都是坐在一起,平均地分,父母拿最少和最小的一部分。而從平時的言談舉止中,也從沒有聽到過父母含沙射影把我們幾個比來比去做談資,無論從外表還是性格再到智商。
到了跟別的父母比的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我的父母不是我以前一直想像的那麼無知沒水平。在年少時光,一直以為父母什麼都不懂也不能幫孩子成長的,到如今看周圍朋友性格的扭曲同他人父母的偏袒不公,才知道我的父母,除了掙錢給我們飯吃以外,他們還以身作則了人生最大最難的一個偉大榜樣:對孩子們給予「公平的愛和百分之百的信任」。心底無私一視同仁的愛,接受自己的孩子和完全的信任,是使我們四個孩子有健康的少年不叛逆的青春和良性發展的成年的無價之寶。
我父母在五八年結婚以後到文革時生了我姐,他們已經有了兩男一女,母親又上班又帶小孩太辛苦,同時那個時候文革前,馬寓初正大力提倡計畫生育,我父母覺得三個小孩已經夠多的了,就打算不再多生小孩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叔叔娶媳婦,我母親帶著三個小孩子去幫忙,在把嬸嬸娶進門的當天夜裡,我的那個二哥哥告訴我母親:「媽媽頭痛。」從此就發高燒昏死過去。那個戈壁荒涼地,等到兩天後城裡的醫生趕到,我的那個小二哥哥已經醒不過來了--因為腦膜炎,而比他小几歲的我姐姐也染上了同樣的病,死神卻放過了她。在我的母親昏死過去被急救的同時時,千里之外的我的父親收到報喪的電報,當時在車間裡就嚎啕大哭站不起來,車間裡的人勸都勸不住他。
因為二哥的生命代價,我的年輕的父母才意識到,孩子再多都不能嫌多,因為有不可知的死神在後面候著,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突然向你發狠取走你的心肝寶貝。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有幸來到了這個人世間--為了讓母親忘卻喪子的痛,為了趕走對死神的懼怕。我母親說我生下來的時候白白胖胖深深的大眼睛像個洋娃娃,但我父親只看了一眼:又是個臭丫頭。到我會走路,他都沒有好好像抱我姐那樣抱過我。這些都是我母親後來玩笑是說給我聽的,她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也沒感覺到父親是如此的重男輕女。
我們的四個孩子,都是一樣的長大,一直以為父母無所謂男孩女孩都是他們喜歡的。儘管長大後我母親經常說我父親不喜歡女孩只喜歡男孩,但我們小時候一點都沒有感覺的到差別來。我母親說我父親雖然不喜歡女孩但卻特別喜歡我姐,因為她是兩個男孩後面的女孩,所以尤其得父親寵愛。但我卻沒有怎麼看出來父親寵愛姐姐,母親不說,我自己就不知道。
曾經有個表叔和表嬸不能生孩子,我父母把我送到了他們家。天天被逼喝花生熬稀飯,沒有牙的小嘴,看到那白瓷碗裡沒有熬軟和的花生就心生恐懼,又怕挨表嬸打而不敢不吃。表嬸家裡有好吃的水果和糖果,卻總是被表嬸放在籃子裡吊到房樑上,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不吊那麼高,我這個小個子也沒有本事偷到,就是站在高板凳上也沒有戲。每天被表嬸教訓吃飯樣走路樣說話樣,小小年紀的我天天生活在害怕被罵和被打的恐懼中,等到我的父母最終接我回去的那一天,我對母親說:再也不要送我到別人家,我願意和你們一樣天天吃玉米麵條。
「阿飛正傳」中,不理解張國榮為什麼要無情無義對他的養母,畢竟是她養大了他。他千辛萬苦到馬來西亞找到自己的親生媽媽,在她不認他的那一刻,抑制住被拋棄後絕望的眼淚,轉身邁開大步走開,頭都沒有回一下。我就告訴自己:養的人永遠不如生的親,要真寂寞難忍,養條狗都比人要親,狗還會在你半夜回家的時候搖一搖尾巴,人是冷血無情到比狗還殘忍的動物。
長大後,回想表嬸的教訓,也可以原諒她想把我教育的有規有矩的苦心,但我還是慶幸自己不是她的孩子,更感謝我的父母沒有把我留給他們,對於小孩子來說,身心的快樂高於一切。我看潔雨的文章就難過,為她有這樣的母親,也更為自己的父母有如此相信的放任,才有我們自由快樂的童年和自我幸福的今天,而深感幸運。
少不更事的時候,看別人父母的幫助孩子和疼愛孩子,心底裡還是有抱怨父母總是知道幹活幹活,而從沒有把心思正經放在教育孩子身上。我母親聽到我的抱怨就說:要怎麼教育?不用教育你們一個都比一個乖。我說:我說的是培養興趣愛好。我母親說:你們的愛好還少了?不培養你,你都想上天吶。我回嘴:那倒是,當年你若順勢湊一把,沒準還真上得了天,不用現在三十而立了,才琢磨出活人的道道來。
近來我哥哥和弟弟總說父親偉大,聽煩了就堵他們的嘴:你們還嫌小時候打得棍棒不夠多呀?他屁事不管,屁話也不對我們說,就知道把我們從家裡趕出來,一口閑飯都不讓我們吃他一口。我弟弟這時候插話:這正是父親偉大的地方:他知道自己沒什麼能力教育孩子,所以盡量減少跟孩子接觸而避免他在孩子身上的負面影響,他知道自己沒本事幫孩子,但他至少知道趕孩子出去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自己去社會上掙扎生存。真正壞的父母是:自己不懂還要在孩子面指手劃腳裝懂,把個好孩子也給攪的不知四五六;壞的父母還是自己沒本事,卻不知道放手孩子,不給孩子有自己的機會自己變成有本事的人。
我的父親從小不管我們,直到我們青春期。我的哥哥小時候調皮,自己又愛做個孩子頭,上高中的時候,居然帶頭寫什麼反動言論。校長找到我父親說:看一看你的兒子都幹了些什麼?怎麼教育的孩子?這個孩子要被勞改的?我的父親說:怎麼教育的孩子?我在工廠為國家做貢獻,兒子就送到你這受教育了。我相信你,你卻把我的孩子教育成了勞改犯?他是勞改犯的話,你就是教唆犯!校長立馬口軟:當然,孩子還小,不懂事,容易被矇騙,後面一定有指使人。我父親也借坡下驢:是呀是呀校長,還是你聰明,找出那個幕後指使嚴辦,孩子你就煩心把他們好好在學校裡給改造過來。
77年的時候,我哥高中畢業,我父親堅決把他送下鄉,他跟我母親說:這個孩子是個閑不住的,留在城裡學不好,一生就可能毀了,下鄉最少保住了命。後來我哥的幾個留城的死黨,一個被勞教幾年,一個在勞教中,逃跑上吊自殺。
80年我哥回城時,考進銀行和水電公司,父親說進水電公司,小兒子可以沾錢,大兒子不行,膽子太大,會犯錯誤的。我哥至今回想起父親的決定,經常遺憾父親的小心。我問他如果真進了銀行會怎樣?哥說他會很隱蔽,決不會幹殺頭之禍的事兒。我就笑:父親還是知道你的賊膽有多大。
我姐姐沒有跟父母商量,就把我那農民姐夫領進了門。我母親堅決反對,誓死要讓女兒找一個知道冷暖的文化人。我父親去我姐的地方看過後回來,跟我母親說:這事就這麼定了。我母親罵他被人一灌酒就輕易把女兒給賣了,我父親說:第一,這個若是小女兒,還有迴旋餘地,但是大女兒的性格就不合適。第二,她沒跟我們商量就帶人回家,這個事情已經不妥,現在她的全單位都知道這事,再逼她,就會出事,因為她不像小女兒樂觀心大。
我十六歲情竇初開,喜歡上了一個比我大十歲的男人,想得要死要活。我母親知道後,笑著說:「喜歡男人也沒什麼,舊社會十五六歲都已嫁人了。這個男人嘛,也確實是挺好的,人好心好家庭好,可惜他有老婆,要不然的話,你嫁給他,倒是真的不錯。不過,沒關係,以後再找個這樣好的男人還是有機會的。」
這些話當時聽了就覺得也是,以後再說吧,這件事,就這麼給放下了。等到我到了北京,和自己年齡相彷的男孩談情說愛,到現在跟喜歡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時候,突然就想起母親當年的話:「不用著急,不用擔心,只要你自己好,你會找到更好的喜歡你的男人。」我的內心充滿了感謝,感謝母親當年沒有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就罵我這麼小就不要臉想男人;感謝母親及時說這是個好男人,可惜人家有老婆;感謝母親說這個男人不錯,以後還有機會遇到這樣的好男人。正因為母親在這個青春關鍵時刻的鼓勵和引導,現在的我,才會有如此正面的思想朝向男女之間的喜歡。若我有女兒長大後,我一定要告訴她:做為女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和自己愛也愛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有愛有吃有喝還有一起傻和一起消磨苦難。什麼都可以做,但決不能不在乎自己不把自己當個人看和對待,自己糟踐自己沒有別人會在乎,只會是招來鄙視,與己不利,與他人無害。
十八歲的時候,被父親趕出門自己找飯碗,沒有了退路的那一刻,開始想要離開這個無幫助的家,開始真正思考自己要過什麼樣的人生,怎樣一步步實現人生,怎樣不向自己的命運妥協,怎樣不瞧不起自己往前走。
回首望,父親的這一逼,才是有我今天的真正起點。每次回家,父親總是理直氣壯問我和哥哥要錢和幫助,我總是堅決回他:姐姐和弟弟最有錢,為什麼總不問他們要?我母親說:你父親說,你姐姐和弟弟的福氣都是他們自己的,而你哥哥和你吶,是屬於逼一步前進兩步的人,靠你們倆,才有用靠得上。我就笑:那小時候打我們多罵我們多也是因為我們更能成材啦?家裡也跟外面一樣揀軟柿子捏,好人該沒活路可走了。
每次我父親到我姐的單位看她回來,就跟我母親嘮叨:這個丫頭如果有小丫頭的勁頭兒,早就在單位裡混上去了。我後來一步步走過來,父親就說瞧瞧:我說了只有這個大兒子和小女兒有創勁,怎麼樣,一點都沒有看錯。
對我們姊妹在父親眼中的評價,最近才源源不斷從母親口中倒出來,回憶已是母親現在的工作。她不說,我還不知道,父親的心裏對我們幾個孩子有不一樣的評價和考量。
我一直都以為,我們孩子能有今天,都是靠自己創出來的,直到最近反思怎樣做一個合格的父母,聽了大家這麼多的理論和實踐,回憶自己的父母,才覺得什麼是孩子成長關鍵:不是好吃好穿好玩,而是來自父母的無私無偏袒公平的愛;無條件的接受自己的原始孩子,他們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不刻意按自己的期望強迫他們改變;信任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決不會辜負父母的信任,引導他們上進鼓勵他們做自己喜歡的愛好。
我們能有今天,就是因為我們想幹什麼,即使父母不懂也不知道怎麼幫我們,但他們總是鼓勵我們去試,相信我們能幹好干成。只要不走歪門邪道,我們永遠是他們的好孩子,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有這樣父母的完全信任,孩子們的心怎麼會狠心到故意刁難父母而做違背良心的事?在這樣的信任下,孩子只會越做越讓父母放心,讓社會放心。
摘自《華夏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