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溪,今天,我要教給你一個已經消亡的詞彙,這個詞叫淑女。」老師凝望著遠方的廢墟,一句話和另一句話之間有著相當長的停頓:「你在英語世界裡,很難找到一個恰當的對應詞來翻譯她,就像你在這塊曾經盛產淑女的土地上越來越難以發現她一樣……淑女要它的兒女讀書,把他的丈夫變成紳士,讓全社會瀰漫著書香……每一個淑女雲集的朝代,全中國都呈現出祥和……淑女純靜,在草坪和飯店之間,她一定選擇草坪……她們是美好的女人,就像今天的陽光一樣燦爛……淑女是社會的明燈。」
我激動萬分,悄悄離開陷於沉思中的老師,打算自此後,按圖索驥,尋覓淑女。我相信,迄今為止,「淑女」是我掌握的中文名詞裡最動人的一個。
我首先在和平商場發現了一個可能是淑女的女人,她很有姿色,浪漫地領著她的兩個雙胞胎兒子。我尾隨他們,向王府飯店走去,在進旋轉門的時候,一件意外的小事改變了我的判斷。另一位和善的女人從飯店裡出來,大概是困為兩胞胎長相很俊,她朝他們慈愛地笑了一下,不成想,兩個小孩像脫了韁的小野馬一樣,追著那位可憐的婦人,吐了好幾口吐沫,這中間,我看見他們的母親長一直在滿意地微笑。
我失望地沿著大牆行走,發現另外兩位有可能是淑女的女人,我隨她們一直走進東單公園。誰知,兩條窈窕的倩影剛在一張長椅上坐定,她們便像兩隻叫做老西子的北方鳥一樣嗑瓜子,把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我無比失望。
一連幾天的尋找,我每每大失所望,又每每激勵自己鍥而不舍。而且,我的目標很簡單,只是要找到一位淑女,把老師的現任女朋友替換下來。
終於有一天,我可以給老師打電話了:「阿憶,我在東四發現了一位淑女!趕快打的到阿靜餐館!我和淑女在那兒等您!」
那是一個涼風習習的秋日,清秋中走出一位倩女,她穿著露膝短裙和後根兒高7厘米的鹿皮鞋。寒冷中如此正規愛美,令我這個以舒適為原則的美國妞自愧弗如,想必這位倩女一定生活得很認真,估計就是老師說的淑女!
老實說,我盼著出點意外,考驗她一下,漢光武帝教導我們說:「疾風知勁草。」
天如人願,我跟蹤她快到東四十字路口時,一輛飛馳而來的出租車緊急掣動,在斑馬線內,把倩女撞了個趔趄,倩女的手重重擊在車頭上。她紅顏一笑,反倒輕盈地朝駕駛室裡道了聲「對不起」。這種得理讓人的高雅姿態,與普通女人斤斤計較的天性比起來,很有吸引力。我在心裏舉起一塊裁判牌:「回答正確,加10分!」
接下來,考驗更嚴峻,那出租司機跳下車來,抓住倩女不放。他大喊大叫,說倩女撞凹了他的車頭。大約過了15分鐘,交通阻塞,倩女仍未走脫,只見她憤怒地掏出 5五張100元的人民幣高揚在空中,高聲發問:「哪位漢子願意出來,替天行道,抽這人兩巴掌,我以讓全部工資酬謝!」眾人大笑,但沒有男人願意出來惹事。
於是,我撥開眾人,一邊沖倩女大喊,「回答正確,再加10分」,一邊嘟嚷著,「這事兒,還得看咱穆桂英的」!我朝司機奔去,大喝一聲,「哦去你媽的」,便當胸一拳,把他打回駕駛室。司機見女洋人出手這麼厲害,罵得也很專業,驚魂未定,開車跑了。
我深情地拉上倩女,把錢放回她的錢夾,一同去阿靜餐館給阿憶老師打電話。
老師如期而至,一邊誇讚倩女美麗,一邊用英文告訴我:「吃飯的時候,有兩樣東西最能檢驗淑女,一是麵條和菜湯,一是豆腐。你不用知道別的,只要聽她食前者是否有聲,看她吃後者是否沾唇,你就可以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淑女。」
阿靜沒有麵條,老師便點了豆腐和蛋湯給倩女吃。出乎我的意料,倩女把飯吃得是稀裡嘩啦。
老師手把酒杯,不動筷子,每當他感到共餐者缺乏教養,他總是這樣。
不久,倩女開始大談缺吃少穿沒有化妝品,因此很羨慕娼。她談了她的夢想--洋房、洋車,還有時不常能住一下五星酒店的能力--直說得滿嘴是豆腐末,然後呼嚕呼嚕地喝湯。老師用英文喃喃自語:「我經常不知道在我身邊吃飯的,究竟是人,還是一匹馬,這簡直讓我厭食。」
把倩女送進面的,老師轉身便唱「我是一隻小小鳥」,行人莫名其妙。
他牽著我的手,向朝陽門小街走去,那裡隱匿著昔日的孚王府,我們在正殿前的紫籐下坐了一夜,心駐廢宅,追望冷月,痛悼淑女時代的完結。
洋妞妞隨筆 特邀文字教練:阿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