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本應是美好的 —— 追憶我兩次無妄之冤

作者:提鐘政 發表:2006-05-01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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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少年渾噩苦掙扎

五十年漫長時光悄然而逝了!我一生裡發生的人生轉折,是從1957年開始的。

一個從貧困家庭出身的草芥之民,經歷了兩次政治性「運動」--1957年整風反右被打成「右派」,送往甘肅酒泉夾邊溝農場,度過了兩年三個月的勞動教養的苦難生活,九死而餘生;1970又被「一打三反」運動以「投機倒把」分子的「罪名」,在青海省西寧鋃鐺入獄,挨過了兩年的鐵窗煎熬,從「死緩」的陰影中撿了條「命」。

今天,已經時過境遷,一切已成過眼雲煙。可是,作為一個人,在身心所受到的傷害卻是刻骨銘心的!

在反右運動五十週年之際,我以深深地哀痛之心緬懷我的老父和兩位愛妻,作為1957年五十年祭。

我的父親提世林,河北省滄縣一個貧苦農民家庭的兒子,16歲隻身去闖天津,吃盡了苦,受夠了累,學了一門做西餐的手藝,總算在天津這個大城市中站住了腳。

1937年「七.七」事變,天津淪陷。不久,在津的洋人紛紛回國,父親失業了,而且染病在身,真是貧病交加,使六口之家陷入了困境。

1943年,我在今是小學畢業。為了分擔家庭負擔輟學,在一家日本企業--東亞海運公司當了勤雜工人,為這公司有八家日本人的家屬宿舍,每天劈木材、燒浴池熱水、清洗上下兩層樓的過道樓梯、廁所,清掃樓外大院環境。

每個月的薪水也只夠買兩袋玉米麵或山芋面的雜糧。

在閑下來的時候,我還到停泊在海河的小火輪艙底去掃零星未卸淨的海鹽殘渣,一次可以掃半布袋。艙內悶熱,背鹽時後背被鹽漬浸的火辣辣地疼,為的是可以賣掉掙幾角錢。

為了能夠與日本人交流方便,我每天下午利用兩小時,去一家日語補習學校讀日語。我最大的享受是在近黃昏時候,捧一本書,站在院外石階前,入神地讀女作家黃盧隱的《象牙戒指》,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金鏢》等等,還有張恨水、劉雲若等大師寫的言情小說,可謂手不釋卷,讀百家之書。

抗戰勝利了,結束了八年屈辱的亡國奴生活,那時,我才十七歲,還是一個渾噩少年。

人生之路是走出來的。

人的機遇都在偶然之中。

天津的大街上出現了美國大兵。在街上到處聽到老美大兵們喊著「哈羅」、「哈羅」的叫聲。一時間,在天津出現了一股美國熱。酒吧,舞廳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大街上,燈紅酒綠、霓虹閃爍。美國大兵們隨棄在街上的淨是「駱駝」(Camer)牌的煙盒。

美海軍陸戰隊第一師醫院,在天津原日租界,入住原日本一家軍醫院,招收「房間百役」(Room Boy)。於是我又找到一個能夠養家餬口的工作。

這份工作如果和做日本人的「百役桑」相比較,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前者,一切都是死板的,僵死的,循規導矩的;而和年輕的美國大兵相處,則是愉快的,富有生氣的,自由而舒暢的。它沒有主僕之分,是一種平等的關係,就像是親如兄弟,是朋友那樣融洽。

我主管兩間房子--204、209室。一間住的是司機班;一間是炊事班。司機班的頭兒(No.1)叫「切肯」;炊事班的頭兒(No.1)叫歐.布蘭特。我管理的這兩個房間共有20多個兵。每個月他們每人給我一美元酬金,也就是說,我每個月有20幾美元的收入,可以折合近50塊銀元了;這在當時來說,對我們這樣的窮家小戶來說,簡直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了。

這些美國大兵,他們都把我叫「曉特」(Shoot),就是「小個子」,我向他們學習英語,在房間看一本叫《幸福》(Life)的雜誌。從畫面的物件,例如褲子、襪子、汽車、男人、女人、小孩……從他們的口語中,我學會了好多詞語。為了進一步學好英語,每天下班後,我就去英語補習學校學兩個小時英語和英文打字。

從1945年秋到1947年春,我已經能夠較為流利地和美國大兵對話啦,甚至連他們最野的粗話都能講了。據說,這是學習英語達到最佳境界的表現。

這期間,當我和已經成為朋友般的美國兵去餐館用餐或商店購物時,周圍的人們都用又好奇、又羨慕的眼光看著我這中國男孩,美國話說得這麼好,這麼流利。從衣著上看,一身改小的美國軍裝,簡直是個「小老美」!

這是一段值得記憶的少年往事。但是,這一切都成為我若干年後,成為我被挨整的材料、罪證。

二、茫茫然初經「肅反」

在1955年,由反胡風「反革命集團」引發的「肅反」運動,我是被審查對象。一是給日本人、美國人幹過事;(可能還受過訓練?)二是,1949年天津已經解放了,而當時,我還在未解放的青島,而且還在美軍的「EM克拉巴(EMCLUB)」當過「維特(Waiter)」,肯定是美國派遣的「特嫌」;三、冬天我常穿一件皮夾克,又是一個疑點,只有美國飛行員才穿的,而且認定我還是個空投特務!他們認為:我怎麼會從未解放的青島,怎麼能夠靠走路回到已經解放的天津呢?……

這是在我當「無冕之王」的記者時,第一次領教作為被審查者的滋味!低頭,哈腰,任人推來搡去,口水吐沫、污言穢語,揭發隱私(無中生有),喪失人身自由,囚禁不准歸家(當時我的妻子正在生第一個兒子大華)等等,等等。由於我被禁閉,妻子在懷孕期間為我擔驚受怕導致失眠,她常常服用安眠藥來入睡,結果生下的第一個男孩竟因受麻醉藥物影響成為聾啞兒!今年已51歲的大兒子大華,十幾年在農村幹活,1979年後在蘭州也一直幹的是臨時工。由此,我一生都為此而對兒子感到十分愧疚!

經過「肅反」運動,我第一次在身心上感受到了自尊和自由受到了凌辱。既使在日本佔領者面前,作為一個小學生的我,都昂首走過他們所設置的鐵絲網;而在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一師士兵面前,我作為一個中國男孩受到的是對我的尊重、熱情,經常聽到的是一聲:「謝謝」、「對不起」。

三、誤中「陽謀」急轉直下的多難之途

更殘酷的是公元1957年,我所受到的屈辱與磨難,是因為誤中「陽謀」成了「極右」分子。從此在長達22年的漫長歲月中,災難頻頻,噩夢連連。多次進入和走出死亡圈,與死神擦肩而過!

最為驚心憂目的是1958年10月1日,人們都在歡慶節日,而我卻限令於當晚必須離開蘭州去酒泉夾邊溝勞教農場,接受勞動教養!於是我邁進了死亡之谷!

長達820餘天的日日夜夜,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拙作《血淚驚魂夾邊溝》已有詳盡表述。那是淒風苦雨、慘絕人寰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凝血泣淚的往事!三千多名右派被勞教的無辜者,好多都拋屍荒漠,如今已化作了白白的朽骨!在夾邊溝有多少人被飢餓、疾病、寒冷,奪去了生命!

1960年冬,在高臺明水我已是奄奄一息,命懸一線了,全身浮腫,常處於昏迷狀態。

四、親人明水探親,得以活命

11月17日,老父從天津達到蘭州,會同在蘭州的妻子宜勤,千里迢迢到了酒泉附近的明水農場,為我帶來幾十斤救命乾糧!

我和老父離別已經十一年了。

他短短的花白頭髮,額上的深深的皺紋深陷在面頰,讓我痛徹心腑!這就是我的心地質樸、熱心腸、講義氣的農村出來的莊稼漢,望子成龍的老父。他時常教我做人要自強、自立、事事處處要走到人前頭,鼓勵我做「督軍」,當「大寫」長志氣!為提家光耀門楣;

他曾為我在1947年考上了天津工人日報當記者而欣慰、而自豪;他曾動員我投身革命去報考華北大學,當我成了廣播電臺記者、播音員時,他那驕傲與喜悅之情更是溢於言表了!

事隔十年之後,兒子陷入悲慘垂死境地,老父後悔了!後悔不該讓兒子考什麼華北大學,參加什麼革命,遠離家人奔赴大西北,當什麼為人民服務的大駱駝!

希望成了泡影,欣喜變作了淒冷!

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跟原來所聽到的,所期望的、所深信的宣傳,竟然有如此的差異!老父迷茫了!只有悔恨,只有對兒子的歉疚之情!

他和兒媳宜勤把我安頓到一個僻處小洞穴,老父弄來柴草,把門洞堵住,爺三個蜷縮在裡面,聽我痛訴兩年多的磨難經歷!老爸那剛烈的性子,向我吼道:「你怎麼能忍、能受?你幹嘛不拿鐵锨跟他們拼?」

妻子宜勤在一個下午天氣晴朗時,扶我在雪地上活動,她見我走過的白白的雪地上滴下的紅紅血跡,那是我痔瘡流出的血。

妻子驚問我:「你怎麼不治療呢?」我苦笑著答道:「治?這裡不是蘭州,我更不是記者,想用點兒水洗一洗都沒有條件,頂多用只能用舊布鞋底,在灶房後火口邊烤一下,在患處敷一下,讓痔核縮回去,就算是治療了。」

妻子擁著我慢慢地往那個小窯洞走回,她低頭看著在雪地上挺立著的幾束芨芨草,低聲自語:「老天吶!怎麼一下子成了這個世道?我的鐘政弟,為了革命,連家都舍了,把妻子女兒都拋下了。怎麼落到了這步田地!

我看到妻子無助地流著眼淚。作為一位善良的女人,作為一位妻子,看到自己的愛人在荒漠無垠的戈壁,住在四面透風的地窩子地上,忍受著飢餓,挨著病痛,在死亡之谷苦苦掙扎,隨時都會被死神擄去那虛弱的驅體。

生命啊,你太輕賤了,一隻螞蟻都貪戀生存,作為一個有思想、有抱負、有父母妻子、兒女、有溫馨之愛的家庭,世上有那許多可享受的東西,生活是那樣美好,生命是那樣可貴!可是,在這裡,遠離人群、棄之荒漠,人,說死就死了!人,真的就這樣輕賤不如一隻小螞蟻嗎?

妻來明水的第二個夜晚,在黑洞洞的窯洞相擁相抱的時候,妻小聲地說:「你想嗎?『壞一個』(做愛的暗示語,是我倆常用的)。

我淒然地一笑,解嘲地小聲說:「勤姐,我不想……」天吶!我當時多麼想像人們通常形容的話「久別勝新婚」,和我的愛人親熱一回?可是,無論從心理上,還是能力上,我已經喪失了做為一個男人的雄武了!

上帝呵,我主,請告訴我:這是人間應該發生的無奈的慘情嗎?人的愛心,世界的博愛,為什麼會在地球的一隅竟如此地被擠壓粉碎?人的靈魂竟會受到這樣的摧殘呢?

這一切,是怎麼造成的,是什麼人造成的!而這樣的人間悲劇,不僅僅是我個人,而是千萬、百萬呀!有誰為此做出過虔誠地懺悔嗎?是一種什麼意念驅使那主宰億萬子民命運的人,竟會如此屠虐他的溫馴的子民呢?子民們不是已經向你頂禮膜拜了麼?不都向你山呼萬歲了嗎?你的子民不是把最美好的頌歌唱給你了嗎?

你是被稱作偉大的人,你可曾想過,當一切被面紗粉碎、被揭開之後,當一切表面的欺人承諾暴露出它偽善的面目之後,當人們從血淋淋的現實洞穿一切之後,你可曾想過:幾十年,你在中華大地所作所為會受到怎樣的詛咒,怎樣的譴責?

歷史是無情的!若干年後,在歷史的恥辱架上將會現出你怎樣偽善猙獰的真面目!

老父與勤姐看到我體力恢復了,幾十斤救命乾糧已把我從死亡邊緣拉回來了!

三年後,我的勤姐隨我下放到滄縣農村才家沒多久,因為積鬱愁悶的壓抑,患了胃病,心力交瘁,於1963年2月丟下五個幼小兒女含恨撒手走了!

我和勤姐相識、相戀是在1945年夏天。十七歲的我,體驗了人生的初戀。當年,天津市有一部走俏暢銷的小說《結婚十年》,這位女作家在書中抒發了一位女人,在封建氣息濃重的環境中,要掙脫封閉的牢籠,憧憬和嚮往自由的故事。這本書是我和勤姐結識的一條紅線,因為我倆都是愛好文學的年輕人。偶然地邂逅相遇,話題就是《結婚十年》彼此愛幕,最後走到了一起。

我和勤姐愛戀的可貴之處在於:出身於官宦之家的她,能衝破門戶之見,執著地愛上了我這個出身窮苦家庭的少年。

宜勤祖父曾做過漕關局長。父親任電廠公務員,叔父是大學教授、律師。有自家宅院,有門房、有包月車,在輝煌時,使奴喚婢。自「七.七」事變後,家道才轉為衰落。而我的六口之家,僅住一間不足十平米大小的矮屋,父親的職業不過是一個廚師,兩家相差有如天壤。但勤姐志堅意決,非我不嫁。

經過不少艱難、阻礙、終於在1947年春,我和勤姐結為夫妻,到1963年冬。我們僅僅相伴相守了十五年,這期間我們舒心相愛的日子很短,大多時日是在不停的政治運動中,擔心、受怕、惶恐不安中捱過的。

五、主是仁慈的,又一位俠骨柔情的紅粉知已扶助我於困窘之時

1963年冬宜勤愛妻故去不到一年,又一位有著無限愛心、俠骨柔情的女人走進了我的生活。她在40多個年頭裡,為我傾注了全部愛心,給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她對我提家情深似海、義重如山!

她叫陳璧珠(本名羅翠蘭)。她本身就是一部書,書中描述了她那淒苦哀艷,命途多舛,大喜大悲,生離死別……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

她,1934年生於重慶一個裁縫店的家庭。由於長的俊美,性情乖巧,是家中一顆明珠。可是,在這個安樂窩裡她只享受了十三年,此後她走過的卻是一條坎坷多難的人生之旅。

1947年,她父親羅漢卿的裁縫店接了一批軍裝訂單,當時物價如脫韁的野馬飛漲,紙幣急劇貶值,按訂單價格無法交貨,無奈之中,全家棄店外逃。

羅家四口人逃到了漢中。由於母親生病,加上生活無著,羅漢卿不得不狠下心,把女兒翠蘭以500大洋賣到了西安,一個姓陳的老太太。

西安的陳姓老太,把翠蘭視為一棵搖錢樹,這個重慶丫頭,高高的個子,身材苗條,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神情靦腆、聰慧伶俐,招人喜愛。

陳老太為翠蘭改名叫陳璧珠。為她請來琴師,京劇教師,教她拉琴學唱。人所共知,京劇是京腔,京白、京韻,一個重慶長大的四川女娃子,滿口的四川蠻腔蠻調兒,可以想像其難度該有多難、多大!僅僅為了咬字發音,不知挨了多少籐鞭抽打,身上青一片,紫一處,傷口滲出血水,可這個犟女娃硬是不吭一聲,不滴一淚,忍受著抽打,忍受著辱罵!

兩年過後,璧珠已長成亭亭玉立的漂亮的大姑娘,能拉弦、能唱戲了。她手指靈巧,嗓音清亮,而且還能夠自拉自唱。

1948年深秋,國共兩軍在淮海激戰,一時人心惶惶,時局動盪,西安城,物價飛漲,民心浮動。

陳老太這個世故極深的老婦人,在內心裏盤算:養女眼看能掙大錢了,以目前時局看,前途未卜,恐怕未必能指靠得上,先撈回一筆成本吧!於是她收了一個大商人 1000大洋,把璧珠初夜權給了這個好色商,並且日夜不停地讓養女在戲圈子清唱賣藝,陳老太又榨取到不少的錢財。另外,這個不幸的女孩還經常遭受當地地痞、軍警的蹂躪欺辱!

主是仁慈的。每當她的兒女遭受不幸和苦難時,主總是仁慈地讓她走出地獄般的困境,讓她有個喘息的機會,再堅強地去感受另一次暴虐的大地君主的殘酷施暴!

璧珠迎來了光亮,最珍貴的禮物是自由了!1949年,初夏,養母陳老太無影無蹤了!她當年的投資已經得到了豐厚的回報,而這個孤身一人的女孩要自己主宰個人的命運了!她是個多才多貌的女藝人,很快她加入了一個私營劇團,當上了主角。

十月一日,西安大街喜氣洋洋,鑼鼓震天,她穿著灰布制服,紮著粗粗兩條辯子,戴著女兵式樣的嵌有紅色五角星的八角帽,歡快地扭起了秧歌!

六、初相識引起的波瀾

1954年,她二十歲時與同鄉姐妹來到了蘭州。在蘭州雙城門新聲曲藝社演出,俏麗的形象,漂亮的面龐,出色的演唱,一時名聲鵲起,又紅又紫,捧場者如星捧月,趨之若騖!

那年,我在省廣播電臺文藝部擔任文藝編導,經常到京劇團、豫劇、秦腔、歌劇、話劇團及幾家曲藝社去組織演播節目,由此我結識了璧珠。多次接待錄製曲藝節目中,我們逐漸熟識了。有一次,璧珠托我的同事老鄭,打算請他介紹願和我交個朋友。老鄭告訴她說,老提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她聽了大為驚訝,說:「呵!這麼年輕就做爸爸了!」她失望之餘感到惋惜不已。

璧珠和我家保姆徐大媽住在一個院子裡,一次偶然機會在徐大媽家遇到了她,攀談當中我瞭解了她的身世和遭遇,對她流露出了同情之心。

璧珠請我到屋裡坐坐,她說:「鐘大哥,我們認識也有幾個月了,我從接觸你以後,從心裏愛幕你的為人,性情溫和、熱情、幽默風趣、多才多藝、多想結交你!可是,聽老鄭一說,我心涼了:唉,沒緣分吶!鐘政大哥,你能答應我做我的一位大哥嗎?我孤身一人,沒有親人,只求大哥你照顧這個小妹妹,免得受人欺負,可以嗎?」她的聲音,她的眼神,充溢著哀懇的神情。

「璧珠妹,我答應你!我願意做你的大哥,照顧你!」我誠懇地說。

以後,我們清清白白、坦坦誠誠地來往,感情純真,從不逾禮。

我儘管在感情上十分熾熱,但我卻把真情埋藏心底,我時時提醒自己:你是一個受人尊敬的記者;你是電臺共青團的一個書記,你是有了妻子,有了子女的人,你沒有權利再去愛另一個女人!否則,就會身敗名裂,造成嚴重後果!

可是,在當時世俗的觀念裡,一個漂亮的年輕女藝人和一個電臺記者,頻頻交往,這其中……於是流言蜚語四起,慢慢傳到廣播電臺領導耳中,我被勒令在團的生活會上作交代檢查。最後會議決定:必須與陳璧珠一刀相斷,斷絕一切往來。否則,我要受處分,還要把陳璧珠逐出蘭州,在這樣強大壓力下,為了使可憐的璧珠不致丟掉飯碗,不致流離失所,我作了保證,才算平息了這段短暫的情感糾紛。

七、九年後意外重逢得遂眷愛夙願

斗轉星移,時光流逝,九年過去了。

1963年夏,我意外地與璧珠重逢。

我的髮妻勤姐故去後,我陷入極大的困境,我將如何在農村生活,五個孩子又如何撫養?無奈之中,我去了蘭州,找到舊日朋友請求他們替我託人情,設法能我為落實政策,給我一個生活出路。經過多方奔走,蘭州城市人口調整辦公寶一位劉處長,聽了我的陳述以後,頓生同情側隱之心,答應我在蘭州暫住等待消息。

在此期間,我百無聊賴地在街頭徘徊閑走。一天下午,我在蘭州市小溝頭一個街巷裡,在一個劇院門前廣告牌上看到《文昭關》演出消息,我有意無意地走向售票窗口想問問情況,誰想到裡面坐的竟是久別了的璧珠!我當時真是又驚又喜,而璧珠也是一臉的意外表情,她走出票房領我到她的辦公桌前坐下,又倒茶、又遞煙,極為熱情。說:「鐘政大哥,再過一會兒我就下班了,多少年沒見了,你好嗎?」我淒然一笑,說:「說來話長,一言難盡啊!等會兒咱再細談吧!」

交班以後,她領我到劇場一個小院,走進一間平房宿舍,屋裡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兩隻箱子,兩把木椅,出奇的簡單。

「鐘政大哥,剛才你說『一言難盡』是什麼意思?」

於是我向她細細訴說這九年所經歷的一切。她靜靜地聽著,一會兒皺起了眉頭,一會兒發出輕輕地惋嘆;一會兒兩眼流出了淚水!我們從下午一直談到了傍晚,兩人都感慨萬端,兩顆心貼得越來越近了。

璧珠充滿柔情地對我說:「哥,別愁了,妹妹管你,不能再讓哥苦下去了!這次,省上如果落實了你的政策,咱們一起在蘭州生活;萬一不能落實,我陪你去滄州老家,咱倆一起勞動,撫養孩子!我陪伴你一輩子。

我無聲地流淌著止不住的淚水!

但是,我的心在劇烈地思忖:「不能啊!我,一個右派,一個農村農民,有五個孩子的沈重拖累,我不能讓我的小妹為我受罪,陪我受累,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我向璧珠坦誠地說出了我的想法。

她笑了,眼裡卻含著淚珠,說:「哥,這一切我都不去考慮,我只想著,老天爺把你還給了我!我認定了你,今後吃糠燕咽菜,喝涼水,哪怕是討飯,我都伴隨著你!」

我滿懷感激之情,說:「妹妹,謝謝你!」

我們第一次擁抱在一起。

天無絕人之路。

省城辦劉處長高興地通知我:省上討論決定:「收回蘭州入戶,重新分配工作。」真是天大喜事。

9月27日,我被分配在市五金公司化工商店當了總務。行政24級,工資42.12元,比在當年廣播電臺工資82.68元少了一半,既使這樣,我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

1963年11月16日我與璧珠結為夫妻,真正的情投意合。志趣相同夫唱夫隨的一對恩愛伴侶。

婚後,我們把在天津的三個最小的兩個兒子和三女兒接到了蘭州,璧珠為了三個孩子,學著為孩子縫縫補補,買菜做飯,而且為了補貼家用,每天晚上從劇場下班以後,還要糊盛鹼的紙袋子,不顧疲勞地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糊紙袋,一邊跟我小聲對唱京劇《武家坡》、《四郎探母》等成段成出的傳統戲。有時還唱秦腔,越劇、豫劇、評劇、黃梅戲等不少的地方戲。

前年,蘭州一位作家邢同義先生寫了本書《恍若隔世--回眸夾邊溝》,其中有講述我的一篇文章,標題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右派》。我想,邢先生能夠如此評價我,可能是我和璧珠40多年相伴對戲劇互相切磋,戲路廣大有關係吧?

八、文革浩劫又罹厄運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革」,在中華大地又一場劫難揭開了序幕,一時腥風血雨,天昏地暗!

那是一段黑白顛倒的歷史;

那是一場毫無理性的瘋狂的醜惡劇;

那是人妖群醜在惡魔指揮下的凶殘殺戮!

那是無數人文、歷史各領域精英,被推殘待盡的年代。

那是人慾橫流、權欲傾軋、利慾熏心的極致表演;

那是神州大地「史無前例」的空前大劫難……

而這場颶風刮到我的小家時,我所遭受到的是更為嚴峻、更為難以名狀的命運轉折。

文革期間,在化工站批鬥走資派時,我總是被當作摘帽右派、陪批、陪鬥,在台上低頭哈腰,每晚在「神」前請罪!被揪發、被踢腳……

文革1968年新戲登場,勒令城市十種人:地、富、反、壞、右……必須遣送到農村!於是,我帶領子女第二次返回滄州後白馬老家。此時,我的璧珠卻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囚禁在劇場失去了自由!

此事緣何而起?有次劇場員工在閑談中央領導人多不留須。璧珠說,連毛主席都沒有鬍鬚,所以其他頭頭也一根不留,後來被跟她有過口角的一個姓高的女人向工宣隊誣告引申說:這是認為毛主席「嘴上沒毛」的意思,因而打成了污蔑領袖的「現行反革命」!

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家,一個不問世事的單純女藝人,平地風波起,頃刻間妻離子散,東西分隔,牽腸挂肚,心似火焚!這是什麼世道,哪來的飛災橫禍!

上帝仍是仁慈的,但她沉默不語。

歐!是了,主也有驚恐、迷惑的時刻,漫長的2000年來,不同國籍,不同地域的子民經歷過如此混沌,如此血腥,如此喪失理性的慘像嗎?連萬能的主也愛莫能助了!

以後,不到一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噩運臨近了我,又是一場九死一生的險境!

1969年春,我二次回到老家,大隊不讓我下地幹活了,讓我在大隊副業廠當業務員,負責購銷業務,還交代我在外地物色有能力的、懂技術的人。第一站,我去了蘭州。妻子「現行反革命」罪已不了了之,重獲自由,可是家沒有了!在我被遣送回鄉不久,我原住的房子分給了別人,再說,此時的我與五金公司沒有瓜葛了!

經過「鬍鬚」事件,對多事的文化單位已經厭煩了,璧球不願再呆在文化系統了,請求調往郊區遠離鬧市的地方當營業員,請求批准了。被調到蘭州菸酒糖公司楊家橋門市部當了營業員。我與璧珠此時已經沒有從前那般心情了,家破碎了,我又要到處推銷廠裡手工制的玻制產品,我和妻子離多聚少,她跟前只留下了上小學的小兒子二華在她身邊,大兒子大華、三女兒瑩瑩都留在了後白馬老家。我在蘭州找到了我好友,原來也是廣播電臺的右派叫張一明,他父親是個有經驗的化工技術工人。

張一明原來在電臺當播音員,比我小七、八歲,人聰明、酷愛音樂,1957年整風時,他譜曲、作詞,寫了《官僚主義你這個壞東西》在飯廳裡唱,還熱心地教臺裡幾個年輕人唱。為此,被打成右派,送張掖農場勞動,與剛結婚不久的愛人分開了,妻子獨自回了天津家裡,這椿婚事也就結束了。

不多久,張一明到北京上訪,要求自謀生活,於是離開了張掖農場回到蘭州在家裡跟父親學化工。

我請他父子當後白馬大隊副業廠的技術員,七月份,我們籌劃了生產一種叫「護桶膠」的堵漏產品,盛裝汽油的鐵桶破漏淌油時,塗上護桶膠就能堵上漏洞不再淌油。

在投產以後,我除了推銷玻璃產品以外,把大量精力投入到了新產品護桶膠的銷售。

在甘肅,我先跑了河西走廊玉門油礦,又沿途在武威、張掖酒泉油庫,汽車運輸公司等好多單位展開推銷工作,接著又去了青海西寧,八、九個大運輸公都跑遍了。

總的來說,產品是有吸引力,可是,一個小小的社隊企業這樣有價值的產品,他們都疑信參半。

有一天,我去西寧一家輕化工單位聯繫業務,有位戴著眼鏡的幹部,他很客氣地接待我,在我介紹產品時,他一直在端詳我。一邊看我的介紹信,最後他問我:「你是滄縣陳圩公社人嗎?」

「那是我的老家」。

「我看你的言談舉止,不像是公社業務員」。許處長還是在端詳盯視著我。

「怎麼不像,許處長。」我試探著問。

「第一,你說話帶天津口音,沒有滄州那種侉味兒;第二,看你像是個有知識的人,很有文人的那種氣質,對嗎?」許處長也非常人,頗能識人。於是我說我在天津長大,在華北大學學習過,以後分配到蘭州廣播電臺當播音員、記者,1957年犯了錯誤,下放老家當了副業廠的業務……

經過這番交談,才知道我們還是天津華大同學,我在91隊,他在92隊。

許處長對我的遭遇很是同情,他為我重新開了一張青海省生產資料服務公司推薦介紹信,這封信對開展業務起了很大作用,以後到哪個單位聯繫業務就順利多了。

由此,我先後和西寧的製藥廠、化工廠、地質局、電化廠、五七汽車配件廠七、八家企業廠礦訂立的業務合同有:璃璃儀錶,地質大隊報廢帳棚防水修復,高、低壓配電盤等。合同金額多達30幾萬元,在這期間,我在蘭州托朋友找熟人,請了化工、扳金工、電機技術工人,答應給他們較高的報酬,此外還從老家後白馬調來幾個年輕社員當普工。這樣的業績,對一個農村大隊來說,就是在滄縣也是了不起的!公社、大隊頭頭們都特別興奮,已匯回大隊的十幾萬元貨款,給全大隊通了電,不再用人力推磨碾糧了,而是用電力推面了!家家不再點油燈了,都是電燈,這年還給社員按工分分了錢,上百的、上千的票子,讓社員們笑逐顏開,喜氣洋洋。

正當後白馬鄉親父老們歡呼雀躍的時候,他們哪裡知道,正是費心竭力為鄉親們謀福利、做貢獻,並且取得實效當口,等待我的卻是一場災難,而且是生死攸關的大劫數!

1970年,神州大地掀起了又一場慘絕人寰的血腥風暴:「一打三反」運動!

在經濟上是打擊「投機倒把」。西寧的工商行政管理局的經濟警察瞄向了經常向該局去辦理鑒證的我!

一天晚上,我剛從河北滄縣老家返回西寧,臨近春節,去請示大隊給從蘭州請來的幾位工人師傅發放工資與春節獎金的事。下車伊始,幾個穿制服的人氣勢洶地先是驗看我的介紹信,我給他們看的是許處長給我開具的那封介紹信,他們要看滄縣工業局開的那封原始的介紹信。接著幾個人互相對看了一眼之後便如狼似虎似地開始了搜查,看箱內有六、七瓶汾酒、西鳳酒,還有六、七筒熊貓牌香菸,那是我從北京買來打算贈給蘭州幾位工人師傅的過節禮物。

在檢查人中有個很霸氣的人,很凶地對著我說:「哼!看你喝的、抽的,都是大名牌,不投機倒把才怪呢?」於是不由我辯解,硬把我送到了一個叫「清理指揮部」的地方,他們把我的箱子和我身上財物、手錶拿走了!

所謂「清理指揮部」就是收容「氓流」的地方,一個不大的院子,有幾間土坯矮屋,院子黑洞洞。屋裡也是暗暗的,我住的那間屋子,地上鋪著草,橫臥著幾個人,在牆邊處蜷縮著兩個藏族女人。

進屋後,我靜坐在一個小木凳上,掏出僅剩下半盒的簡裝前門煙,默默地吸著。屋裡的人都好奇地打量著我,也許他們在想:這個穿著皮大衣,戴著皮帽的人,神態自然,悠然吸菸,興許是個大幹部什麼人吧!

後半夜了,煙吸光了,長夜漫漫,屋裡人都入睡了。我寂寞難耐,心潮難平,於是低下身,在地上撿拾我扔下的菸蒂,把較長些的,拾起又抽了起來。

我沒有驚恐,我心裏坦然不懼!因為這一切我都已司空見慣了!以前,可以隨便限制你自由;審查你是否美國空投特務,以前,你懷著忠誠幫助整風,憑幾句話就可以被開除公職送去勞動教養!在大飢荒中由於飢餓難忍在田裡偷吃了點生糜谷便被捆綁起來,今天,又是無緣無故地被推進了收容「氓流」的鬼地方,私人財物就可以任他們搶走,明天又是怎樣的呢?

我一夜未眠,天亮了,嚴冬的早晨是冰冷冰冷的。打飯了,他們發給我一個鋁盒,沾滿了烏黑烏黑的油垢,盆子凹一塊凸一塊,飯是一杓小米稀粥。我把打來的粥給了我同屋的陝北老木匠了。這時,我想起了當年在酒泉夾邊溝時的勞教往事,歷史又讓我重演了一次,不覺感慨系之。

舊曆,大年除夕了。

我托一個十幾歲的小青年為我買了一瓶青海互助白酒,就著花生來,一個人喝悶酒。

微醉之中,我一時興起,去喚另兩間屋裡的人到我屋裡,開個除夕聯歡會,我出節目!於是,我要他們點節目,先是一個山東漢子,讓我唱段呂劇,我唱了郎咸芬的《藍橋會》。「……藍瑞蓮今年一十八歲,周南寬他今年五十單三,這夫大妻小的難成恩愛……」

一片掌聲,接著我又唱了豫劇,常香玉的《拷紅》「……你小妞她若是呀,把這良心來喪呵,他的病可就要命喪無常……」

兩個河南「氓流」跑過來跟我握手,可惜沒有鮮花可獻!

我每唱完一段就喝口酒,這晚,我盡情地唱了甘肅著名秦腔小生,被人譽為『活周瑜』瀋和中的《黃鶴樓》「……狂風吹動了長江浪,黃鶴樓上有埋藏,我命甘寧過江往,要害劉備一命亡……」接下來又唱了一段老生戲《周仁回府》旦角戲《游西湖》李慧娘的一板唱段。

酒酣面熱,忘卻鄉愁,越劇、評戲,特別是京劇,傳統的,現代的,生、旦、淨……乏了,累了,人散去了!如此除夕之夜,在我一生中該留下怎樣的紀念呢?

我自己這樣想,我一生中有很多次這樣的、莫名其妙的、無可奈何的怪事!我怎麼說呢?說什麼呢?只能是輕輕地嘆口氣,搖搖頭,只怪我,為什麼在在這樣一個年齡段!正好,這段路上佈了這麼多的坑,有這許多陷阱;我許許多多的同齡人如果我們不陷下去,不填滿那深坑,那後人們怎麼能從我們身上去找出今後的路,將會怎樣走呢?

十、驚心動魄的牢獄之災

「清理指揮部」門前停了一輛吉普。

寒夜,公安人員給我拷上鐐子駛往西寧南灘的看守所。升級了,由人民內部矛盾提升為敵我矛盾。

黑呼呼的院牆,鐵門鋃鐺打開,我進了一間獄室(號子),屋頂上有盞昏黃的燈,矮地鋪上躺著四、五個人,靠門那堵牆上有個小小的方形窗子,靠窗的牆邊,是一個老藏,還有一個回族老者,再下來是個回民小青年,還有一個鬍子拉喳的上海人,我沒有被褥,我披著皮大衣,在最靠邊的一個位置上坐了下來。那幾位獄友不約而同地爬起來向我問長問短。

「哪裡人」?

「什麼案情」!

……

我一一作答。忽然我發現我襯衣口袋裡還有多半截前門煙,我真想抽煙,可是,沒有火柴,我正在搖頭感到無奈之時,窗下那個老藏民,說:「想點著嗎?看我的」。

他從棉褲裡撕出一小塊棉花,三搓兩搓弄成一個細條條,然後,他從矮地鋪下取出一窄條一尺多的長木板,他把那束棉花條平放在水泥地上,使勁地壓住木板來回搓,不一會兒,拿起那束棉花條,把它撕成兩半,對著有糊味兒的棉花用力吹氣,奇蹟般地燃起了火苗兒!

我們幾個癮君子一人吸一口,很快就吸完了。這是我平生在牢獄中第一次產生的驚奇!

獄裡的伙食每天兩頓,每頓一個饅頭或是一杓米飯,一碗菜湯。清湯寡水,湯裡還時常有玻璃碴、電線,甚至還有過死老鼠,湯喝到碗底則是一層砂礫。

獄中的老藏民是個樂觀的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話,總給人們講些他們藏族的民俗習慣,人物故事。很多時候他又沉默不語,蹲在地上長吁短嘆,一臉愁苦無奈地表情。

那位回族老人,白淨淨的臉,留著長鬚,看上去慈眉善目,戴一頂回族男人常戴的小白帽子。他叫馬嘯天,其父很早以前曾是馬步芳部下的高級官員。馬嘯天25歲就是少將軍銜。1950年以後被判刑勞改。十餘年後刑滿返歸西寧,還和一位回民中青婦女結為夫妻。他平時就是到清真寺做做禮拜,或蹲在街邊與近鄰友好聊聊天,過著平靜安適的生活。「一打三反」運動開展不久,不知為什麼又被抓了進來。

馬嘯天指著他穿的一件背心說:「這是前幾天婆娘剛送進來的!我不會有事的,我規規矩矩地做人,沒亂來,很快就會出去的。」每晚,他都在牢中用水洗臉,然後坐在鋪上,口中唸唸有詞地做禱告。

有個西寧高大漢子,在牢裡時常大哭、訴冤,兩隻手捂著眼睛,蹲在地上拍著胸脯,對著自己,又像是對著旁人痛哭失聲地說:「我做下啥了嘛?我咋了嘛?為了活人,我倒騰了幾回糧,倒了不多糧票,犯了啥大法了?我家裡還咋活哩!孩子們咋活呢嘛……一口的西寧土話。

牢房裡年齡最小的是回民小青年,十七、八歲,叫馬乃,他阿爸派他去四川給人送了幾百斤糧票,作為投機倒把抓進來的,在審訊他時,小傢伙鐵嘴鋼牙咬定:糧票是我個人幹的,跟家裡沒有任何關係,我幹的我擔!家裡人任誰我都瞞著,你們要辦,就辦我好了。據說,回民們辦這些事,誰犯了事,都是一個人承擔絕對不會攀扯旁人。

大概經過三幾次提審我,是公檢法的一位叫馬耀英的人,是當地回族。

我回答他所有的提問,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怎麼來,怎麼去,一古腦談個清楚。因為,我心無私,行的正,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可是,運動要造出個聲勢來!要大張旗鼓,起到一個威懾作用,什麼王法、屁法?權就是法!有一個人,說一句頂一萬句!什麼都是最高指示,誰敢不遵,哪個敢不從?

就在黑色的三月一個早上,我被五花大綁地押上了僅有30多萬人口的西寧市,竟有十多萬人參加的公判大會。我們這群待判的「罪犯」,在體育場下邊一個大房子裡,個個頭頂地面跪下,我卻沒有跪,一個軍人厲聲地命令我下跪!

我說:「報告『班長』,我可不能頭朝下跪下,我高血壓,心臟病,一跪可能腦充血上不了臺就死了!」我使了個小小詭計,爭回一點人的尊嚴!

在被帶到台上以前,有人在我脖子上挂了一塊大木牌,上寫:「投機倒把集團主犯提某某。」兩個軍人揪著我的頭髮向後仰,頸部還勒了根細麻繩兒,大概是怕我呼喊什麼口號!

體育場,黑壓壓一大片人頭,大高音喇叭震耳欲聾,口號聲此起彼伏!

我站在台上,看見第一排坐的是好多女軍人,我為了靜下來等待命運安排,居然背誦起唐詩、宋詞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還記起辛棄疾的《破陣子》「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贏得生前身後名……」隨口在心中吟來,在想著:報國誌無從實現了,心中有些自慰地想起:這次回了後白馬,給老爸買了瓶酒,給媽媽買了條煙,給蘭州璧珠買了一條長長的藍色大圍巾……可能都是紀念的遺物了。

宣判開始了。一串串名單,一個個列舉「罪行」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又一串串名單,判××年徒刑,還有被逮捕者一串串名字。當時我只注意如何給我定的罪是什麼罪?

「提××,右派份子,長期在社會流竄,大肆進行投機倒把活動,在西寧,拉擾腐蝕幹部(指許處長),偷蓋公章,嚴重破壞了青海省的經濟建設……」

真是無中生有:信口胡言,憑空捏造!這樣地顛倒黑白,亂加罪名,豈能讓人信服?可是句句在耳,佈告上字字在目,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插曲,使我躲過一次「死緩」的判決。

當年廣播電臺的有位叫曲滋蓮的,她愛人當時是蘭州軍區的作戰處長,在文革期間升任青海軍區司令員,當曲滋蓮聽說我犯了「投機倒把」罪,向她愛人說:「這個鐘政在電臺時,是個很有才華的記者,還是新聞系統的團委書記,這樣的人怎麼會搞投機倒把呢?……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司令員的秘書聽說這個投機倒把罪犯,居然還是張司令員夫人的老同事,為了好奇,於是打電話給表海省公檢法,想問問情況,當對方得知是軍區張司令秘書時,以為司令員會過問此事,確實慌了手腳。

在十萬人的公判大會開完渡過兩天,上午,我被提審。我奇怪地發現:不是我去過的那個小間提審室,而是把我帶到了像個會議室的大房子。

一個長方形大會議桌的周圍,坐了十幾個穿綠制服的人,其中還有兩位女的。

坐在方桌前,有一位年齡比較大以外,其他人都是年輕的。年齡稍大的審判員向我問了例行的姓名、年齡、籍貫……之外,又講了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類的套話。

在我一一作答之後,我先是簡略地說了上過華北大學,在電臺當過記者,1957年當了右派,兩次回到滄縣老家,後一次當了大隊副業廠的業務員。接著介紹了我與華大同學許處長交往過程,以及與幾個廠礦企業簽約的來龍去脈……當我談到工作情況時說:「由於我的業務攤子鋪得大,工作量特別大,從早上七、八點我就去工作現場解決要辦的事,原材料領取,或購買,西寧沒有的還要去外地,每天晚上加班,給後白馬廠子寫合同上的務必注意的事項。」比方:生物製品盛裝菌苗的玻璃器皿,用的玻璃料必須要選用中性的,怕廠裡人圖省錢買普通的玻璃料。後半夜,常是又飢、又乏、又累,就到外邊花幾角錢買個煮洋芋(馬鈴薯),或是買一瓶啤酒。既充飢又解乏。每天睡眠不過四、五個小時,正在講著,忽地有個年輕的啪地一聲拍了桌子,他桌子面前還放著一把手槍。「你哪裡是交代問題,純粹是表功嘛!哎呀,廢寢忘食啊!這樣沒白沒夜地幹,還不是為了一個『錢』字?要不是這樣,我們共產黨都要學你的這種忘我工作精神啦!你說,是不是為了撈錢?」

「報告政府,我絕不是為了錢」。

「那你是為了什麼」?

「我是個犯了錯誤的人,來次運動,每次都挨批挨鬥。這次回到老家後白馬大隊,我是盡心竭力想搞出點成績,讓鄉親父老看到,我為他們增加了收入。這樣,我想以後再來個什麼運動,由於給他們辦過好事,該狠批狠鬥的,輕批輕鬥,或者可以睜隻眼、閉隻眼,讓我輕鬆點兒過關口……」

會議室裡的審判員們靜靜地聽我訴說,一時間,靜悄無聲。就在此刻有位一直在作記錄的女審判員,匆匆地走了出去,回來時兩眼紅紅的,她說是著涼感冒了。很久以後,馬耀英告訴我說,她是聽了我的那番話後,受到了極大的感動。

「提鐘政,你下去好好想想,有什麼需要交代的,可以向所裡報告。」這是那個年紀較大的審判員說的。後來我才得知,他是國家級的審判員,一位處級審判員。

「報告政府,今天我所交代的全部,如果在重大情節上隱瞞,我願意受最嚴厲地法律制裁--槍斃」。

在此以後,提審我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到後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焦急期盼有人來提審我,可是,杳無聲息!

在我住的牢房中,兩年裡,換了幾茬人,接觸到了各色人等,真是形形色色,各行各業,無所不包。

馬嘯天槍決了,老藏民那些老囚徒,判的判了,放的放了,一茬一茬的人,各有各的經歷,各有各的案情。政治的、經濟的、作風的……其中情節的輕重,是非的曲直,誰能真正搞得出來?有什麼「法」可以衡量得出?不過是因時而異,因勢而定,可松、可緊!其中有很大很大的收縮性,有很大的隨意性。

不管是哪一茬的人,他們都把我當成「號子」裡的中心人物!為了給他們消愁、散心,我反反覆覆地大講古今中外的故事,通俗的演義,典雅的名人名著;大唱各劇種的傳統現代戲曲;幽默的笑話,引人入勝的傳聞典故,隨著人們的修養素質,可以雅俗共賞。四面土粉牆壁上,我用小鐵釘刻寫了滿牆的成語,從一開始,「一鳴驚人」、「一曝十寒」、「一箭雙鵰」……到「十面埋伏」、「十室九空」。每個成語,我都為他們繪聲繪色地講出一段故事。

什麼叫「隨遇而安」?什麼叫「委屈求全」?什麼叫「逆來順受」?什麼叫「能屈能伸」?造詞造句的古人,怎麼會設身處地想到了今人的這般心境?朗朗乾坤,陽光普照,而我卻囚於鐵窗牢房!看不到一絲曙光!等待的不知是何種命運,是生?是死?

兩年,寒來暑往,草青草萎。冬天,「號子」的鐵門蒙上一層白霜,像電冰箱的冷層;倒掛的冰柱在房頂上懸掛而下。

我常在寒夜不眠倚牆披衣而坐,不斷地思索,不停地追憶,一千次,一萬次地想不明白!人生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度日如年,轉眼到了1972年冬。11月21日,一個盼望已久的日子來了。

審判員馬耀英,把我們在押的五個同夥人叫到看守所辦公室,向我們宣讀了一份判決書,念了我的名字,還有後白馬大隊副業廠廠長石中信,化工技師張一明,以及其他兩位從蘭州聘請的電工師傅。判決宣判如下「……坦白交代好,有立功表現,免予刑事處分……」!

上帝啊!我們無辜受冤,受到捆綁,剝奪了自由,還平白無故地坐了兩年監獄,說什麼坦白交代好,我們交代了什麼了?說什麼有立功表現,我們在鐵窗禁錮之中,立下了那門子功啊!

來西寧接我們的是後白馬大隊書記王振邦。

我在獄中曾發誓,如何能活著出去,第一件事,就是讓我飽飽地吃一頓「羊肉面片!」可是,到我真走出了牢獄,臨上火車前,我僅僅吃了一小碗羊肉面片。

不知為什麼,西寧公檢法馬耀英竟也送我們去滄州!

在蘭州站,我妻子璧珠似乎按照約定也上了這趟東去的列車。我喜笑顏開地看著她說:「珠妹,如何?我說我沒事嘛!我這不是平安地出來了嗎?」

璧珠含著淚花淒苦地一笑。一起同行的人有廠長石中信,化工技師張一明。

在車上,我和我周圍的旅客們海闊天空的聊天,笑語融融,聲音朗朗。這是我恍若從地獄回到了陽間,怎能不歡情滿懷?

馬耀英向我講述了一些事情:

「鐘政啊,你在獄中心急火燎地催我們,你可知道,那次有十多人參加的審問,是一個大關鍵啊!你的發言,感動了所有在場的審判員!那本是要決定判你「死緩」 的一次審判啊!多玄啊!為了這個,我們採取了拖而不決的策略!真的,我們穆斯林是信『胡大』的,做人要是非分明,不能虧心……

一路上,我們同行回滄州的人,為什麼都沉默寡言?一切我還蒙在鼓裡。

車行在石家莊,我們轉車到了滄州站。大隊幹部早派來大板車接人。

我和璧珠坐在一塊兒,她平靜地對我說:「咱爸病了,聽王書記說,挺重的,現在不知輕了沒有?能挺過去就好了,七老八十的了。

我聽了這話,還是不怎麼往心裏去,我瞭解我爸爸,身體硬朗著呢!

走進後白馬南場,街上已經圍了不少人,老的、少的、大人、孩子,擁簇我們進了村。

當我跨進土牆院子時,我一下子驚呆了!

在院子中間,擺了一口白木棺材,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那裡面躺的一定是我的老爸!我急忙趨前跪到了棺材前,放聲嚎哭,頓足捶胸!「爸爸啊,您為什麼不多等會兒子,兒子這不回來了嗎?」

我的父親是11月22日在深夜裡,雙目失明的他,摸著早已熟悉的小路在南場棗樹上用一根早準備好的麻繩含恨自縊了!

上帝,我仁慈的主啊!是您嗎?主?為什麼我會有這樣多的悲苦的遭遇?多少回啊,讓我的親人如此含悲、含恨離開了人世;為什麼,我要頻頻受到如此的摧肝裂腑的打擊?主:您真的選擇了我這個人來品嚐這淒苦的人生經歷嗎?這,公平嗎?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什麼?

我淚水乾涸了!我神經木然了!

我心已破碎了,我的眼前一片空白!

主啊!救救你可憐的孩子吧!

主啊!萬能的上帝!主耶穌!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啊!是那個可詛咒的1957年,為我帶來這麼深重的磨難啊!

我咬緊牙關,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從1972年以後,我為後白馬副業廠,為了家鄉父老鄉親,幾年裡,走遍天南地北,餐風露宿,忍受酷暑嚴寒,面熱心冷地直麵人生,每天掙九分工,不足三角錢,僅僅是為了活命!

在1976年以後的日子,我改名換姓在蘭州龔家灣百貨倉庫當過搬運工人,一天裝卸六趟車,在曙光機械廠當泥瓦小工,修灶房、蓋廁所、刷牆,和泥;在企業聯合中學當高二班的語文、歷史兩門課的代課老師,備課、多半夜修改作業,每天不過只掙2元錢!

1979年1月,我結束了苦難的歷程!

我的右派得到了「改正」!「改正」是什麼含義?當初是被錯劃了,現在給你個「改正」!清了吧?22年舊債已了。這舊債真的「了」啦?請問:我22年寶貴青春年華,能「改正」回來嗎?

請問:為我終日提心吊膽鬱鬱而早逝了的勤姐--我的愛妻,能在這一個「改正」而使她重新活過來嗎?

請問:我可憐的老父親,支持鼓勵我投身可以效力建業的「革命」,但多次殘酷的含冤蒙難的現實,讓他激憤難平,一次次絕望,長久地對兒子心懷內疚之情,最後竟自縊死去,以此對這世道發出抗爭和控告!

請問:這位一生好強、正直熱腸的老人,還能夠起死回生在兒孫繞膝,怡然享受晚年的歡樂嗎?「改正」是含混的、輕鬆的;而我卻是血淚斑斑,災難深重! 逝者已矣!

如今,余垂垂老矣,青春的壯志、夢想,人生的憧憬,都已如雲如煙了!

往事歷歷,恍若隔世,不堪回首!

我至愛、至親的家人,哪一位撒手而去時,不是心事未了,愁腸百結的牽掛,雙眼難閉啊!

如今,他(她)們的音容笑貌猶在我眼前浮現,有多少回夢中相見不是灑淚哭醒?

我永遠深深緬懷我的雙親和我的兩位愛妻,願他(她)們在天國得到安息!

人生,本應是美好的,可是,我經歷的卻是兩次刻骨銘心的無妄之冤,所受到的身心摧殘傷害,向誰去討回個說法,討回個公道呢?

1957年那可詛咒的浩劫,給我以及如我一樣的數十萬知識精英,曾遭受到多少磨難,發生過多少令人凝血泣淚的人間悲劇啊!阿門!

謹以此文作為「57」的五十的祭。


提鐘政

2006年4月於昆明

──《觀察》首發 轉載請註明出處



来源: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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