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踏上列車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決心,要告訴女友自己家庭的真實情況。看到頭一次出遠門的她是那樣的意趣盎然,又不忍心掃了她的興致。
經過一夜顛簸,火車停靠在古城邯鄲。我們又轉乘汽車,坐了將近6個小時,才回到我的家鄉,一個偏遠的山區小城。此時,灰頭土臉的女友已經累極了,靠在我身上,勉強笑了笑,問:「咱們到家了吧?」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囁嚅著:「不,還要轉車。」
女友很奇怪:「你的父母不是在縣委工作嗎?」
「可是……可是……」我的臉燙得厲害:「他們都住在鄉下。」
「那上下班多不方便呀!」單純的女孩沒有多想,說:「不過,這樣也好,鄉下空氣新鮮,我還沒去過鄉下呢。」
我有些苦澀地嘆了口氣,拉著她,上了一輛開往鄉下的破舊的公交車。
車上已經坐了不少人,但遲遲沒有開走的意思,在零亂骯髒的車站裡很慢地兜圈兒。女友百無聊賴,不停地左顧右盼著,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注意——「報紙雜誌,誰看報紙雜誌……」
「餵,有《當代青年》嗎?」女友推開窗,向外喊。
「有,有。」那個中年婦女急忙向這邊跑。她滿臉油汗,皮膚黑紅,一身沾滿灰塵的衣服已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我立刻驚叫一聲「啊……」旋即彎下腰,用手遮住臉,躲在女友的背後。
女友挑出一份《當代青年》,從車窗裡遞出去錢,但中年婦女卻不接,她臉上堆滿了卑微的笑,說:「5元一份。」
「可是,這本書的定價是4.5元。」
「姑娘,我在車站裡賣書,是要交管理費的。」
中年婦女的嗓門很大,而且沙啞,這對於有著良好家教的女友來說,無疑是種不可忍受的噪音。她厭惡嘟囔了一句「無商不姦」,正要掏錢,兩個穿制服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嘴裡罵罵咧咧地,邊往外推搡那個中年婦女邊說:「你這個月的管理費還沒交呢,誰讓你又來了?」
我稍稍抬起頭,向外張望,只見中年婦女臉上的笑容更加卑微了,她不停地向那個和他兒子差不多大的年輕人鞠著躬,賠著不是,解釋說:「月底我一定把管理費補齊,您知道嗎?我兒子在外面讀大學,學費很高,最近又交了一個女朋友……說出來你們怕是不信,你們別看我臭婆子不怎麼樣,可我未來的兒媳婦卻是大學校長的女兒哩!」
「就你這樣子,還能有個上大學的兒子,還想娶大學校長的女兒當兒媳婦?!」兩個年輕人放肆地大聲笑著,順手推了中年婦女一把,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倒了,頭碰在水泥台階上,頓時流出了鮮血。
兩個年輕人毫不在意,用嘲諷的目光看著地上呻吟的中年婦女,甚至想把她拖出去,以免擋了別人的路。
「住手!」
我忽然站起來,忽然大吼,我喊得那麼響,車站裡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包括我的女友,他們都呆呆地望著我,傻了一般。
我跳下車,衝過去,推開兩個年輕人,攙起那個中年婦女。我站在車站的台階上,聲音不高但是很有力地說:「是的,她只是個鄉下婦女,很窮。她沒有錢,卻有超出常人的自尊,她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她卻培養出一個上了名牌大學的兒子……」說到這裡,我眼眶一熱,猛地轉過身,撲通一聲跪在中年婦女面前,淚流滿面地、聲嘶力竭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娘!——」
後來,女友在我家住了三天。三天裡,我,女友,爹,都沒有什麼話。
娘躲了出去,不願見我的女友。我知道,尊貴的、城裡來的準兒媳第一次上門,卻遇上了這種事,娘心裏不安。
第四天,女友沒打招呼,獨自一人回了武漢。
爹給她的紅包,她沒有要,放在枕頭邊。那裡是1萬元錢,二老讓我們畢業後結婚用的。
回到學校後,我沒再去找過她,她也沒再找過我。偶爾見了面,也只是互看一眼,淡淡的。
我想,她是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會。我欺騙了她,也欺騙了自己的良心,我褻瀆了我們的感情,也褻瀆了自己的娘親。
可是沒想到,畢業後,女友最終還是回到了我身邊。我們一直沒有再談那件事,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直到新婚之夜,我問她為什麼可以原諒我,她才平靜地說:「只為你在那種場合下能夠跪下來,叫她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