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記憶:中南海的權力遊戲(節選)

作者:羅點點 發表:2006-08-08 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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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即羅點點,是原解放軍總參謀長、軍委秘書長羅瑞卿的小女兒,近年來寫了若干關於羅的回憶文字,發表於《當代》1998年第4、5期的《點點記憶》則是其中最有價值的一篇,因為它不僅僅是為父輩歌功頌德或叫屈鳴冤。
1 淒婉而野蠻的

夏日的北戴河,是新王侯們的樂園,「直到今天,我眼前仍會出現這樣的情景:一列開向大海的火車,風把頭髮吹到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裡。」但大海也不全是美麗:

還有一個瘦小黧黑的姑娘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她姓陳,她的叔叔(註:陳錫聯上將)是一位解放軍的高級將領。她總是到我們浴場來是因為她當時正和在我們浴場裡出入的某男(姑且叫他楊大哥)談戀愛。我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似乎因為她眼睛裡有一種特殊的神情,那是一種非同尋常的膽怯、自卑和哀怨。

多年以後,我終於聽到了這個淒婉的故事。原來,陳姑娘的叔叔是個劣跡纍纍的無恥之徒,侄女在他家不僅受夠了寄人籬下的苦處,竟然還被他很早奪去了貞操。楊大哥知道真像後,經過痛苦的思想鬥爭,最終沒有和陳姑娘建立家庭,但他卻一直受到良心的譴責。後來不清楚陳姑娘的下落了,只知道那個可惡的老男人並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繼續做荒淫無恥的事,更可恨的是繼續高官穩做。

點點不知道的事,組織上不會不知道,但品性不良者仍然高官穩做,依據的只能是品格事小、政治事大的邏輯。在奪權時期,當需要這位將軍衝鋒殺敵的時候,這個無所顧忌的人當然會異常勇敢。既戰功赫赫,一邊亂倫一邊做官似乎也無須深究。49年以後的一些官員並不具備普通公民應有的品格,革命需要這種不守規範、敢打敢殺的人,革命成功了當然要給他們相應的回報,他們可以躺在功勞薄上超越人間倫理。一個連自己的侄女都要佔有的人,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夠為人民服務呢?

不止陳將軍一個。原空四軍政委江騰蛟好色,但並未因此受到懲處。「劉亞樓在我軍高級將領中,無疑是位強手,是個不可多得的佼佼者。可在個人生活上,他確實有不夠檢點的毛病。而江騰蛟,好像專門是為迎合上司的這些毛病而生存的。在南空,他就多次為劉亞樓的這一毛病‘服務’。」

2 「擴大」開會

決定羅的下臺的1965年12月8日的政治局擴大會議。此時「文革」已醞釀就緒,為了爭取林彪的支持,羅必須下臺。點點這樣解釋這次會議:

60年代中期的中國共產黨,雖然已經被不斷升級的階級鬥爭弄成了一個階級鬥爭的大火藥桶,但它畢竟是一個掌握著國家政權,代表國家政體的嚴肅大黨。雖然這個黨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毛澤東的一言堂,但民主集中制的原則作為組織原則畢竟還是寫它的章程裡。所以毛澤東還是不得不召開1965年12月8日的上海會議,使黨的其他主要領導人相信羅反黨反林彪反對突出政治這回事。

但這個會議談不到有什麼民主:1、事先知道會議內容的人極少,毛、林、週三人而外,只有葉劍英和楊成武(他們在會後分別接任了羅的軍委秘書長和總參謀長之職),連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劉少奇和軍委第二副主席賀龍都不知道;2、被整的羅一到上海就被軟禁,根本沒有權利參加會議,更談不上解釋和聲辯;3、以政治局名義召開的會議,實際上卻是由連中央委員都不是的葉群唱主角,她在會上作了三次共約10個小時的主題發言;4、儘管劉少奇、鄧小平等人都不以葉群的發言為真,卻絲毫不妨礙會議通過事先定下的結論。

擴大開會早就是政治策略之一。1931年4月蘇區中央局第一次會議上,毛反對項英等人將紅軍轉移到根據地以外的主張,但只有朱德、譚震林等少數人支持他。為此毛建議擴大會議範圍,讓他指揮下的一些軍事將領與會,使自己由少數變成多數。1959年廬山會議之後的8月18日,中央書記處委託軍委辦公廳和總政治部承辦軍委擴大會議以肅清彭德懷的影響,很多人不願意發言,發言的也只限於「淺表態」性質。8月20日,柯慶施、陳伯達、康生等向毛反映「會議開得遭受透了」、彭「根本不服廬山的氣」等等。毛於是決定會議延長,與會範圍擴大到全軍師以上單位的正職幹部,由原來的140人擴大到1070人,再加50人列席。 22日,再次擴大了的擴大會議開幕,分懷仁堂主會場和紫光閣分會場,林彪主持,毛、劉親自作了定調性講話。如此加強火力後,不但彭德懷得到徹底批判,還真的揪出了鄧華、洪學智、萬毅、鐘偉等「反黨俱樂部」成員,批彭不力的朱德也作了檢討。會議完滿地達到了目的。「擴大」使組織者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確定與會者,以便把自己的意志貫徹到會議中去。

「擴大」會議的巨大效能,在於被擴大進來的人或者是會議組織者的贊同者,或者是地位較低沒有與會資格的人,他們對上層鬥爭的來龍去脈並不清楚,把應邀與會看作是一種榮譽,一切聽從領導上的吩咐。1968年10月的八屆十二中全會,上屆中委只有40 到會,不到總人數的一半,「而被擴大進來參加會議的中央文革小組、軍委辦事組成員和其他人員卻達74人,佔與會總數133人百分之五十七。後來發現其中有一人竟然不是共產黨員。」要在這樣的會議上開除劉少奇的黨籍還不是易如反掌?實際上,有「擴大」就有「縮小」,「縮小」就是不通知本應到會的人,比如政治局會議可以不讓與組織者意見相左的政治局委員與會,「文革」期間一些紅衛兵領袖反倒可以參加中央全會,黨代會選出來的正式中委卻無法與會。這就強化了個人獨裁,他可以根據需要自由決定讓誰參加會議,以收「一致通過」之效。

每次會議都有其特定的目的,要達到目的關鍵是選擇好開會的人。高崗等人在1953年夏季的全國財經會議上,「批薄射劉(劉少奇)」,調子越來越高,時間越來越長,毛希望會議早點結束,要周恩來做結論,但周很難作結論, 「他是會議的主持者,話說輕了,會上已是那種氣氛,不大好通過,且有開脫、庇護之嫌;話說重了,就會為高、饒利用。最後還是毛主席出主意,他對周總理說:結論做不下來,可以「搬兵」嘛!把陳雲、鄧小平同志請回來,讓他們參加會議嘛!」陳、鄧明白自己要充當的角色,在會上既批評薄的錯誤,又強調不是路線錯誤,把使會議的調子降了下來,持續兩個多月的會議終於結束了。這個道理饒漱石也懂。1953年9月開第一次全國組織工作會議時,饒又想批薄,就說要請陳賡大將出席。「原來他聽說抗日戰爭初期,陳賡帶部隊在太行地區活動時,在後勤供應方面對薄一波有不滿;又知道陳講話‘沒遮攔’,以為陳如果到會,能放上一炮。」不過,會議有時只是形式。薄一波命運的改變,表面上是陳、鄧幫助說話,實際上取決於毛的態度,他完全可以聽任會議按照高、饒的意圖把薄整下去,也可以讓陳、鄧為薄解圍。事實上,毛當時對薄還是信任的。

「開會」還有一個功能是逮捕人,羅是一例,而羅本人也借開會之機逮捕過潘漢年;此後還有周恩來逮捕黃永勝等人,華國鋒逮捕王洪文等人,都是用開會的名義。後人也許難以設想當時一些高級領導人接到開會時的複雜心態:接不到通知顯然是失寵;參加了會議也許永遠就沒有會議開了。據傅崇碧回憶,毛去世後許世友就到醫院提醒幾個將軍,不要到中央開會,「去了可能把你們抓起來,要你們的命。」避災的最好辦法就是進醫院。蘭州軍區司令韓先楚聽到毛澤東逝世的消息後,楞了一陣,說了聲「快走」就去了301醫院。「當時許多將軍、部長都往醫院跑。毛澤東逝世,政局肯定會有變化,萬一‘四人幫’抓人,對個病人多少總該講點人道吧?」

3 常委會的列席資格

羅曾是政治局常委會的列席者,這是一個不可等困視之的榮譽。但有一陣不讓他列席了。原因是毛岸青夫婦的生活一直是由羅照應,「四清」運動時,韶華為了鍛練而到農村搞四清,羅知道岸青要人照顧,就勸她不要去,後來韶華堅持,羅考慮再三將她安排在離北京很近的地方,一旦有事可以馬上回來。毛知道了這事很不高興,羅也就被取消列席常委會的資格了。

過了一段時間,在毛澤東身邊工作多年的吳君旭護士長對毛澤東說,韶華去四清是她自己提出來的,根本不是羅總長要求她去的。這才解開了毛澤東的疙瘩。爸爸又能去列席常委會了。

政治局常委會是決定幾億人命運的最高決策會議,在國人眼中是最神聖、也最神秘的會議,但決定羅列席不列席的,卻是由邵華下鄉引起的。更奇怪的是,當時一位知道內情的老同志來給羅打招呼:羅總長啊,知不知道常委會為什麼沒要你來啊?這老同志肯定是知道的,其他常委想來也會知道,但沒有誰覺得不正常。而改變毛的印象的,不是什麼組織原則、工作要求,也不是權威人士的說情或羅本人的解釋,而是一個護士。近侍影響力之大,此是一例。

1975年3月20日,周恩來在就自己的病情給毛寫信的同時,又給毛的秘書張玉鳳寫信,語氣非常客氣:「請你看後斟酌」,「一切託你斟辦」。

4 淪落下場原不同

建國後政治整肅不斷,開國元勛和高層領導不斷被打入囚牢,最具諷刺意義的是整人者自己也被整,所以羅和彭德懷被關在同一監獄,周揚與胡風一度處境相同,這使人們幾乎諒解了羅、周的當年過火行動,但兩種人的命運其實是不同的:

爸爸在1974年年初回到家裡,我們一家團聚了。彭老總則在這一年11月因腸癌不治,逝世在301醫院14病室的那間與爸爸同得一個走廊的病房裡。

在黨內生活尚有規範時,整誰不整誰還有個影子、有點根據,比如彭德懷在大躍進問題上確實想「操毛的娘」,人民要永遠感謝彭德懷是真實的,但毛永遠不能饒恕彭也是真實的;但羅從來以毛的「大警衛員」自居。以至當他和彭德懷關在一起時,還感到委屈:「不應該把我和彭德懷關在一起,他還是作過幾件反對毛主席的事情的,我拿什麼來和他比?」毛對此也很清楚,但當時的政治格局需要打倒羅。對毛來說,彭、羅是不同的,彭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對手,羅則是他和林彪結盟的代價,事過境遷後可以放他一馬。1974年7月21日,當羅與家人團聚時,彭德懷在監中疼痛難忍,只能哀求看管的戰士:「警衛戰士,疼得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我實在忍受不了了,你幫我打一槍吧。」

「文革」時天下大亂,很多高官都被打倒,包括許多昔日的親信。但即使在混亂的環境中,對 「走資派」採取什麼樣的處罰方式,開幾次批鬥會,是留在北京還是趕到外省,到外省是在京廣線上還是在偏僻之地,等等,毛都是有嚴格區別和掌握的。這就是鄧小平說的:「雖然誰不聽他的話,他就想整一下,但是整到什麼程度,他還是有考慮的。」辯證法最重要一條,叫做區分不同性質的矛盾。一般而言,「文革」前被打倒的,在毛時代基本上是萬劫不復;而在「文革」中被炮轟的人,到70年代中期,已有不少人官復原職。比如賀龍,1959年後賀曾是彭德懷專案組的組長,彭德懷的事情尚未了結,他自己也被捉了進去。但1975年毛親自下令為賀平反,彭德懷卻始終處於監擴狀態。這也是周揚和胡風的區別。

5 郭沫若喪子

郭沫若文名遠播,但49年後在上層並不受到尊重。1960年他的《蔡文姬》上演,當場一位將軍半開玩笑地大聲說:「曹操如果像郭老寫得這樣好,我就介紹他入黨。」點點說:

我不記得郭沫若先生當時是否在場,但這種玩笑中包含的輕佻和不以為然,以及周圍人對這種玩笑心領神會的響應,卻留在我的印象裡。對我的判斷力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說來難以置信,我們這些小孩子也會勢利地在這種玩笑中辨別出一個人在黨內的地位是否重要。

開玩笑還是小事。郭的二兒子郭世英,因在中國人民大學組織哲學小組討論問題,經人告密後被拘捕;三兒子郭民英,因在中央音樂學院用家裡的錄音機欣賞西方音樂,同樣有人告密,毛下令「類似這樣的事應該抓一抓。」民英在1967年自殺。兒子如此命運,是否說明郭沫若已無多大用處?49年以前的黨要求這位著名詩人向國民政府爭民主要自由,49年以後使命只是不斷寫作「應制詩」和「新華頌」歌頌黨和領袖。一個頌詩人很難向被頌的對象要求什麼權利。1968年4月 19日,郭氏夫婦得知郭世英被人綁架,生死難卜。晚上郭剛好要陪周恩來參加一個宴會,行前,於立群要郭趁便請求周恩來關心一下。然而,儘管郭一個晚上都在周的旁邊,卻最終也沒有開口向周提出任何要求。郭世英終於死於非命。

49年以後郭步步緊跟,不敢有半點閃失。1965年2月《光明日報》登出毛的《清平樂· 蔣桂戰爭》的墨跡後,郭即著文頌揚:「主席並無心成為詩家或詞家,但他的詩詞卻成為詩詞的‘頂峰’;主席無心成為書家,但他的墨跡卻是書法中的‘頂峰 ’。」郭甘當神權時代的弄臣卻總是討好不得好。「1967年6月郭沫若詩頌揚江青,但他得到不是江青‘欽賜’他什麼‘御物’,而是1974年1月25日江青一夥兒在中央直屬機關和國家機關‘批林批孔’動員大會上的點名批判,兩次叫82歲的郭沫若低頭站起來接受江青一夥兒的羞辱。」原因在郭在《十批判書》中對秦始皇的一分為二:統一中國是功,焚書坑儒是罪。力倡「一分為二」的毛澤東以秦始皇自居,當然容不得對秦始皇的一分為二,「勸君少罵秦始皇,焚燒書事業要商量。」要郭為幾十年前的觀點付出代價。

知名人士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取決於他的用處。1957年,北京人藝的最大難題是劃不劃焦菊隱為右派。「北京市委宣傳部、統戰部幾次專門研究,拿不出方案,最後彭真發話:你們認為焦今後在人藝有沒有用?如果有用,就保護過關;如果沒用,就劃為右派。」這當然不是彭真個人的主意,1957年9月8日中央《關於自然科學方面反右派鬥爭的指示》中就規定,對有較高科學成就的,不可輕易劃為右派,必須劃的,也應「斗而不狠」;對有的人,「談而不鬥」。這也就是從57到76這一政治動盪的時期,中國仍然有重大科技成果的原因之一。

活人如此,死人也不例外。1946年7月,知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在上海逝世,周恩來聞訊立即趕到陶宅慰問,並取消了下午與司徒雷登的約會,向延安詳細報告陶行知去世的情況。毛澤東、朱德立即發出唁電,盛讚「先生為人民教育家,為民族解放與社會改革事業奮鬥不息」。此後一段時間,又精心組織了海內外一系列旨在向國民黨要民主的悼陶活動。但49年後「民主魂」已無價值。1951年批《武訓傳》時,輿論界翻臉不認5年前毛澤東對陶的頌揚,大量的文章把陶拉來作為武訓的陪鬥,《人民教育》給陶定下四條罪狀,判定所謂「人民教育家」、「萬世師表」不過是徒有其名。批判者中當然少不了郭沫若。

像郭沫若、陶行知之類的知名人士,其價值只有在兩派政治力量較量之時才能實現。可以設想,如果陶行知晚死,後來的處境只有兩種:一種是像郭沫若一樣批武訓、寫檢討;一種是像梁漱溟那樣被逐出社會政治生活,總之「民主魂」是不能再跳動了。

6 原則和縱欲

羅自殺後,旨在批判他的「三月會議」停開了。

但是參加會議的人餘興未盡,餘怒未消,他們說爸爸是自絕黨自絕於人民,他們用最難聽的話說爸爸,說:「羅長子跳了冰棍」,也有人不說難聽話,他們詩意大發。

內部鬥爭的嚴厲性,非身臨其境者不能領略。毛澤東之所以能縱橫捭闔、無所顧忌,是因為一些「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也很歡迎這種此起彼伏的鬥爭方式。 1945年的「華北工作會議」和1959年的廬山會議,羅不也是從迫害彭德懷的鬥爭中獲得「縱欲後的滿足」?權力和資源是有限的,權力慾與佔有慾卻是無限的,如此就需要不斷的鬥爭,不斷的重新分配,鬥爭的哲學勢在必行。在一切都取決於個人意願的氛圍中,很多問題並非原則之分、主義之爭,核心是權力轉移。林彪在「文革」初說得明白:「這次要罷一批人的官,升一批人的官,保一批人的官。組織上要有一個全面的調整。」所以幾十年的「革命友誼」並不會使一些人在落井下石時猶豫一下。對普通人而言,政治原則無人情可言,但一小部分精於權力角逐的人卻可以充分伸張自己的慾望,在風吹浪打中信步閑庭。被剝奪和被滿足同時完成。

7 樂園

1928年,饒漱石在上海總工會工作時,楊尚昆是他的上級,習慣地稱之為「小饒」。「皖南事變」後,饒在劉少奇的提攜下榮任新四軍政委、東南局書記。1946年饒從北京到延安,位置已不再顯赫的楊尚昆機場接他,「招呼他‘小饒’,他就像沒有聽見一樣。我追上前喊一聲‘饒政委’,他才答應。」價值和尊嚴來自權力,如果毛澤東或劉少奇喊他「小饒」。饒漱石斷不敢「像沒有聽見一樣」。

成功的革命奪取了控制一切的權利,勝利者擁有了樂園,他們壓倒一切的使命就是保護革命的成果。作為一個集體,黨內任何派別、任何個人對任何反黨行為都嚴懲不貸,只有江山穩固,個人才可能層次清晰地擁有自己的小樂園。毛對此十分清楚。「九一三」事件後,點點去找時任中聯部長的耿飈,回來的路上:

我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回想起剛才見到的所有事情:內部電影,出入有專車,哨兵向汽車行禮,室內潔淨溫暖,空氣清香,燈光柔和,甚至踩著腳下厚厚的地毯的感覺還留在我的十趾之間。這一切我們原來都熟悉,身處其中的時候我們沒有特殊注意過,現在,這些久違的東西怎麼使我如此不平靜?我的心裏一下子升上來非常強烈的世態炎涼之感。權力和地位在我的心裏有了非常實際的意義。

權力就是樂園。1959年後,羅達到一生的巔峰,身佔黨政軍十多個要職:在黨內,是中央委員、書記處書記、中央對臺工作小組負責人;在政府,是國務院副總理;在軍隊,是軍委常委、軍委秘書長、總參謀長、國防部副部長、國防委員會副主席、人民防空委員會主任;在國防工業戰線,是國防工辦主任,十一人專門委員會和中央專委成員兼辦公室主任。在人大,是全國人大常委。他理所當然地享有既大又美麗的房子和院子和一大堆秘書、參謀、警衛員、管理員、司機、保育員、廚師的服務,「院子裡還有齊刷刷五個漂亮年輕的女人」。

羅失去權力後,人去樓空,「媽媽開始自己做飯,剩下來的工作人員日益與我們為敵。」要是羅部長在位,借他們100個膽也不敢。這還算客氣的。陸定一與羅一起下臺之前,他的夫人嚴慰冰1966年4月28日上午在風景如畫的中南海增福堂被誘捕到一個秘密拘留所,「幾個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幾下子就把嚴慰冰從頭到腳。剝得幾乎‘暴露無遺’了,僅剩下三角褲衩、汗背心。……那個漢子又喝道:‘你還擺什麼臭架子?現在就要打掉你的臭架子!’」失去了權力,就失去了一切,包括「臭架子」。

權力來自何處?理論上講來自人民,但不但人民、就是高級將領,也沒有決定羅為總參謀長的權力。劉亞樓告訴羅:林彪說「現在幾個大將,論身體,論能力,我不用羅瑞卿,用誰呢?」羅的權力來自林彪,更來自毛澤東。可以讓位極人臣的劉少奇、林彪死無葬身之地,也可以讓寫文章的秀才一步登天。誰敢不提起十二分精神?

13 林豆豆喊冤

羅瑞聊是武人,羅點點卻會寫書。1988年春,林豆豆看了她寫的《非凡的年代》後,託人轉告她:點點還小,她寫的很多事都是聽大人說的。不久,這兩個凋落家族的後人有了一次約會:

我家的門上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門開處,黯淡的燈光下站著一個身材中等的男人。我微微有點吃驚,正待詢問,一個瘦削的身影從這人的身後閃出來。一個聲音說:「點點,還認識嗎?是我。」

原這就是林豆豆,紅色中國第二家庭的千金,寫過《根深才能葉茂》和《爸爸叫我寫文章的》的《解放軍報》記者。此刻,豆豆似乎還沒有從毛體制下的恐怖中走出。她向點點說明:林彪是好人,葉群是壞人,林彪是個馬克思主義者的同時更是個堅定的愛國者,他是被葉群和林立果挾持出走的。點點並不接受這一評價,但她對「九·一三」事件有自己的理解:

毛林聯盟從組合到解體的複雜離奇的故事,總使我這個最直接的受害者的女兒,在深夜醒來之際感到擔心和害怕,我擔心在我們那麼匆忙地將歷史分出是非的時候,是不是遺漏或忘記了什麼?

公開林彪事件的中央1971年第57號文件中有一段話:「在緊要關頭揭發林彪、葉群、林立果私調飛機、陰謀叛黨叛國投敵,為黨立功的,又正是林、葉的女兒林立衡。」但受到表揚的豆豆並沒有因此而少受審查。「文革」結束後,豆豆的一個主要工作,似乎就是為林彪「翻案」。她認為,在「九一三」事件上,至少有兩點遺漏了。

1、關於設國家主席問題。九大以後,毛反對、林彪主張設國家主席,但林從未表示自己要當國家主席。事後認定這是林彪罪狀,依據是吳法憲揭發的葉群的一句話:不設國家主席,林彪往哪裡擺?但葉群不是林彪,他們之間的差異也是林豆豆強調的。點點由此想到九大期間:

在大會通過主席團名單的時候,毛澤東突然說:「我推舉林彪同志當主席。」林彪馬上驚慌地站起來大聲:「偉大領袖毛主席當主席。」毛澤東又說:「林彪同志當主席,我當副主席,好不好?」林彪連連擺手說:「不好,不好,毛主席當主席,大家同意請舉手。」於是,全場立即舉起手來,毛澤東看見大家舉手,就同意當主席,並提議林彪當副主席,周恩來當秘書長,會上一致通過。

如果說在九大上,毛、林推推讓讓,爭著自己當副主席,要對方當主席,這就有了一個問題:「既然他們之間的類似遊戲如此隨便,為什麼這一次就一定反過來:林彪假心假意讓毛當國家主席,而真心真意自己要當呢?」

2、關於林彪的武裝政變。林立果在林彪的羽翼下組織聯合艦隊,試圖謀殺毛澤東,但林立果不是林彪。這位統率百萬雄兵橫掃中國的元帥,這位深諳中共體制及毛的謀略、又有劉少奇前車之鑒的二號人物,大概不會以為憑一紙「盼照立果、宇馳同志傳達的命令辦」的手令就可以發動一場政變。所以點點總覺得,這整個事件中缺點什麼。

羅、林兩家是蹺蹺板的兩極,羅跌入深淵而林躍上巔峰;林折戟沉沙而羅獲得自由。度盡劫波姐妹在,相逢總是論先人,兩個童年的朋友未能一笑泯恩仇,她們中間仍有障礙,豆豆兩次都沒有直接回答點點對林彪的疑問。儘管如此,點點不但對林彪事件另有所思,對豆豆更有理解:

燈光下,我看到一種堅定的神情在她眼睛裡閃爍。我再一次想到豆豆從小在這個陰暗的家庭中表現出來的倔強性格,想到葉群和她奇特的母女關係,以及由於她的報告導致「九一三」事件最後以機毀人亡告終。我想到這所有事件的悲劇性,再一次為豆豆竟然承擔起了這一切人世間最難以忍受的痛苦而震驚。她用什麼信念才能支持自己的生命?如果沒有一種非她存在不可的理由,如果她不是有意無意地進入以上這種認為林彪是個愛國者,是被迫踏上叛國之路的思維的話,她早就化成灰了吧。

在事實的層面上,只有檔案解密,可以提供「九· 一三」事件的的前因後果及林彪政變、叛逃的直接證據,就是把點點感到的「缺點什麼」拿出來,才能對林彪做一個沒有疑義的判斷。在分析的層面上,革命體制徹底改變了國人的行為準則和價值秩序,「文革」更是顛倒一切,即使在混亂中被打倒的人,當時也都默許、支持、參與了浩劫的製造,過來人極少是乾淨的。所以不能以正常秩序下的對政治人物的判斷標準來評論林彪。而且,既然毛晚年犯有嚴重錯誤,那麼對毛、林的恩怨就不能以毛的是非為是非。事實上,豆豆告訴點點,林對毛的弱點及黨內生活的不正常有所感覺,豆豆1964年自殺的原因之一,就是聽了林對毛的議論,一下子不能接受卻又萬分絕望。現在看來,在林立果他們搞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中,至少對「文革」的反省、對毛的批評,都不只是「惡毒攻擊」。沒有多少理由說小艦隊是一批眼界開闊、意在矯正「文革」後果的「改革派」軍官,但林彪顯然是一個複雜得多的人物,對他的恰當評論肯定要有一個更為廣闊的歷史眼光。在這個問題上,不能搞「凡是論」,毛不是審判林彪的最高法官。

14 「失樂園」

點點記憶的每一節,都以彌爾頓《失樂園》中的一句話做引子。她的樂園,不僅指她剛生下來時的暖廂,也是指羅部長在南池子的大院子,更是指革命政權賦予她的種種特權和優越,以及因此而形成的她的革命體制的緊密聯繫。羅倒臺後,南池子的院子失去了,革命也不再光輝。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在世紀末的「蒼茫時分」,點點也體會到深沉的人生況味,沉鬱清愴。

「文革」中失去的樂園有許多在「文革」後又得到重建,通過子女「接班」,樂園可望風景常在。點點的不幸在於羅的復出「僅僅一年」,作為羅的親屬,她當然還會有許多餘蔭,但顯赫的羅家畢竟不會家道復初。

人間本無伊甸,點點的伊甸,其實是靠著父親而享受的革命成果,這個革命由於走到自己的極端而自我暴露自我消解了,所以即使羅復出不只是一年,點點「文革」前的樂園也不可能風光依舊。她或者是借父權而攫取國民的財富,像現在一些搞官倒的衙內們一樣,或者是回歸普遍人、也是正常人的生活。如其所述,點點走的是後一條路,誠然孤寂,誠然淒惶,卻真實平靜,不需要揣摸上意,不需要擔心受怕。芸芸眾生,就是這樣安排生命的。點點的深藏的酸楚,倒是披露了革命之於革命家們的真正意義:要在孤苦的人間建立屬於自己的伊甸園。

但普通人卻需要告別這種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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