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二十年前,那個稚氣未脫,佇立在山坡上那一片面向東方、令人觸目驚心墳場前的十七歲年輕人,還沒有意識到,某一天他會提筆為長眠在寂靜山林的十名蒙難者寫點什麼,那麼今天,當我凝視著重返農場的知青戰友不久前從那片墳場拍攝的彩色照片時。我的心胸立刻被塞緊了,隨之湧動起鋪紙提筆的激情。我揪緊了心,一遍又一遍端詳那幾張照片:二十載風雨侵蝕,水泥和磚砌就的墳塋早已現出道道裂痕,碗口粗的樹就長在墳墓的裂口處;但鐫刻在碑上的一個個姓名卻依然可辨。她們是;施桂芬、範金鳳、李曉妮、傅國秀、阮國清、周金秀、傅蓉碧、萬祿秀、李觀玉、晏啟芬。
十個!十個活生生的、活生生的生命!當年還只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呀!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的心一陣陣悸動,我把照片反過來放在桌上,但那白色的相紙卻宛若白色的墓碑,矗立在眼前……
從照片上我看到,在當年十名女知青遇難的地方,一株桃樹昂然而立,綴滿枝頭的粉紅色花朵,給這片淒冷。荒寂的墳場,帶來春的生機。這株當年曾目睹那幕慘劇的桃樹,它至今還在默默地、忠實地守護著她們。……成扇形排列的十座墳塋,坐落在大山膝下,宛若山的女兒,靜靜地守著那一片寂靜的山林。昔日的橡膠苗早已蓊鬱成林,環抱著墓地;旱季掠過颯颯的山風,雨季淌落晶亮的水滴……
我閉上眼,眼前卻是一片熊熊火海。呵,我們那蒙難的十位「知青姐妹」!呵,那是一個毋須用墨筆填寫的日子……
公元1971年 3月 23日——火一樣灼人的蒙難日!
親歷或耳聞了那場事件的人絕不會忘記:那天深夜,在雲南省盈江縣雲南生產建設兵團第三師十三團二營四連,有十位剛到兵團僅僅七天的成都女知青葬身火海,從此結束了她們年輕的生命。
……漆黑的夜,萬籟俱寂,疲憊的人們都已進入夢鄉,只有緊鄰茅屋的一間小窩棚裡還亮著微弱的燈光。上海男知青趙國慶仄歪在竹床上,聚精會神地看《珍妮姑娘》。「文革」期間,許多中外文學名著被扣上「封、資、修」罪名,列為禁書。趙國慶知道偷看「禁書」被發現的後果,為避人耳目,他在深夜裡閱讀這本從一位北京女知青手中借來的小說。趙國慶完全被書中的情節吸引住了。他忘記了疲乏,忘記了勞累,也忘記了身旁用小玻璃瓶做成的簡易煤油燈。深夜十二點左右,趙國慶不小心碰翻了油燈,只聽得「轟」地一聲,火苗倏地竄起,舐著了離地面只有一米多高的窩棚頂。火災來得突然,趙國慶慌了神,扔了書抓起身邊的外衣就去扑火,誰料乾草著火,難以扑滅,頃刻間小窩棚裡火苗亂竄,濃煙滾滾。趙國慶急忙叫醒同棚的上海男知青黃國平,奪路逃命。
當趙國慶還在小窩棚裡枉然扑火時,大火已竄上了緊鄰小窩棚的茅屋頂。在那一溜五間、用竹篾茅草搭成的茅屋裡,居住著到邊疆僅僅七天的六十餘名成都男女知青。
又急又怕的趙國慶目睹大火上房,完全慌了神,沒想到大聲叫醒睡夢中的人們,卻自不量力地揮著竹竿去打火,這不可饒恕的錯誤導致了慘烈悲劇的發生——
大火先從女知青宿舍燃起,火舌吞噬著焦乾的竹篾茅草,就像條條噴火的毒蛇,在茅屋頂上婉蜒而行,所到之處,發出「噼噼啪啪」竹子的爆裂聲。
第一間寢室的十名女知青首先被驚醒,此時大火尚未封門,驚慌的少女們清醒後第一個念頭便是逃命;她們翻身下床,以極快的動作抓起鋪蓋頂在頭上往門外沖。一個、兩個……十個!一眨眼的功夫,她們全都衝出了房門。她們大聲呼救,驚慌淒厲的叫聲在山野迴盪,驚醒了全連的人。
第三間屋裡十名女知青身著乳罩、短褲逃出來了。第四間和第五間寢室的二十餘名男知青不僅全都安然逃出,眼疾手快的小夥子還搶出了簡單的行李。
當最後一個男知青跑出屋門時,整幢茅屋已燃成了火海。旱季的三月,八面來風,風助火勢,熊熊火焰騰起數丈高,映紅了一大片山坡、好幾座山崗。
當時,沒人想到有人會被燒死。驚慌的人們驚魂難定。
排長帶著幾個人試圖推竹牆、潑水滅火,怎奈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大火持續了半小時,直到「轟」然一聲巨響,整幢茅屋燒塌,才收斂了威勢。……殘存的火苗跳躍著,捕捉尚未燒透的茅草竹篾,時不時竄起幾尺高,立刻又低下去。所幸茅屋四周是剛剛推乎的空地,像一道防火帶,阻止了更大山火的發生。
餘悸未消的人們從菁溝裡、山石邊慢慢聚攏,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圍在余火未盡的茅屋周圍。女知青中有人小聲哭泣,哭聲悲切;男知青有人大罵。大叫要抓放火的階級敵人;連隊幹部急急忙忙指揮把傷員送往幾公里外的公社醫院(逃出的女知青有五人遭受程度不同的燒傷,其中一人燒傷面積達百分之九十幾,後經及時治療,她們都恢復了健康)。混亂之中,沒人想到要立刻清點人。
有人站起來,拿著電筒和竹竿去火堆裡撥弄,試圖找回一些臉盆飯盒之類的東西。此時大火已完全熄滅,黑夜重新籠罩了四野,山風吹來,兩株巨傘般的大青樹發出「嘩嘩」的響聲。就在這時,翻找東西的人突然在茅屋的灰燼裡發現了被燒焦的人!
蒙難的十名女知青全住第二間寢室。
清理現場的情景真是慘不忍睹:十名受難者被烈火燒得形若枯炭,身體縮至不足一米,面目全非,四肢殘缺,難以辨認。她們中有兩人抱著一口箱子倒臥在距門不遠處,另外八人緊緊擁擠在房間的一角,至死還擁抱在一起……
歲月流逝。二十年後的今天,我輕輕捧起墓地的照片,遙望邊疆,默默祝願;安息吧,我們的「知青」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