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年反右鬥爭時,我正是北京大學物理系二年級學生。當時,低年級的理科同學絕大多數還是沉浸在「向科學進軍」口號之召喚下,埋頭讀書,不甚關心鳴 放。但毛早有預謀,不斷添柴加油,引蛇出洞(參見丁抒《陽謀》一書)。直到六月八日,反右鬥爭正式揭幕,《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甚麼?》,北大校系 兩級黨委還在動員廣大師生積極提意見,幫助黨整風。
在反右鬥爭已經如火如荼開展近一個月之後的七月初,在大飯廳外的壁報欄裡,貼出了一張中字報,圖文並茂。圖是淡描的北大未名湖的湖光塔影和幾個湖伴高論的 學子。文字簡潔有趣,題目是:儒林內史。中心意思是,這些右派份子真可恨,我們黨的好端端的整頓作風、改進工作的整風運動被他們破壞了。我們黨團員要挺身 而出,一手狠狠反擊右派的進攻,一手真誠幫黨整風。今後,我們將以最大的善意、實事求是地提出周圍發生的一切工作中的缺點和錯誤,連載發表,一天一則。請 看官千萬要注意,別把好心當作驢肝肺,別把鱔魚當毒蛇。其後,每天貼出的一張中字報,所論及的,確實都是學校工作中的一些具體問提和工作缺失。因為文字幽默風趣,又是同學們都切身碰到的事,因此很受歡迎。現擇舉兩例如下。
例則1:膠鞋雨傘出恭記
儒子甲,足蹬長筒膠靴、一手撐開雨傘、一手制亮電筒,細觀上,明察下,小心翼翼繞過暗礁,戰戰兢兢避開地雷,潛入包廂,蹲定恭坑,準備謀事。突然,水注側 面標來,臀股盡濕。原來,肇事者儒子乙也,有恃蹬靴執傘,大搖大擺,踏起水標三丈。論理一番,各蹬其坑,各謀其事。遂有問答記錄如下。
問:古人云,天有不測風雨,為什麼唯我之上天,下雨不斷?
答:凡空氣含水,遇冷而析出。我之上天,鐵甲橫空、冰流如注,源之不竭,雨何斷呼。
問:冷析之水,滴滴可數,然足下一片汪洋,是何故?
答:積水成淵,集腋成裘,毛毛之雨可以吞山丘、沒良田、毀樓宇。
這一則是對學校後勤工作提意見,指出學生集體宿舍的廁所缺少維修,夏天冷凝水上滴下積。
例則2:大戰蟻軍誰執耳時,白蟻專家報告會,兩孺子感想頗多,遂有如下對話。
儒子丙:據考,蟻軍乃起於南國彞蠻之地,何到我北國京城來傳經佈道?
儒子丁:蟻軍雖起於南國,然足多蟻眾,且有飛翅,可攀岩越嶺、過草地穿雪山、續行數萬里。東食高麗,北吞呼倫,西侵莫斯科。
儒子丙:如是之,與我等何干。我研物格,你習分子,需與蟻軍大戰呼?
儒子丁:君不聞,儒骨缺鈣,故由工農兵注之。此乃戰鬥英雄、勞動模範、水稻專家、白蟻專家之報告頻頻是也。
此則議論是指校方動輒組織全校大報告,而不論何系何專業、內容是否對口,教育是否有針對性。
到了七月中旬,反右鬥爭的火越燒越旺,處處是大揭發、大批判。「提意見」、「整風」之說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連載日刊「儒林內史」也就無疾而終了。沒過 幾天,在張貼「儒林內史」的同一處貼出一張佈告,聲稱當晚在大飯廳外召開辯論大會,在全校範圍內為「儒林內史」消毒。我心中納悶,難道這樣一些瑣碎具體的 意見也有毒嗎?
除了法定要參加,一般這樣的會我是不願去的。為了釋惑,晚飯後我還是去參加了這個「辯論」會。所謂辯論會,這時候只有批判者發言,被批判者已無權辯護、而只有表態認罪的份了。批判發言,個個聲厲詞嚴,但卻空洞無物,編織穿鑿。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位發出重型炮彈的發言。
一位發言者批判《膠鞋雨傘出恭記》是攻擊黨攻擊毛主席。其依據是:1、「我之上天,小雨不斷」、「鐵甲橫空、冰流如注」都是隱射和攻擊黨中央、毛主席。 2、毛主席說過:這次整風「不再是狂風大雨,也不是中雨,是小雨,是毛毛雨,下個不停的毛毛雨」。而反動《出恭記》胡說「毛毛之雨可以吞山丘、沒良田、毀樓宇。」這不是攻擊毛主席是什麼。
另外一位發言者批判《大戰蟻軍誰執耳》是攻擊紅軍長征和黨的教育路線。依據是:1、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實現二萬五千里長征。而《蟻軍》卻胡說什麼「足多 蟻眾,可攀岩越嶺、過草地穿雪山、續行數萬里。」惡毒至極。2、黨的教育方針是,知識份子工農化。《蟻軍》卻說,治白蟻與學習物理化學無關。還攻擊校領導 組織的「戰鬥英雄、勞動模範、水稻專家、白蟻專家之報告」。孰可忍孰不可忍? 、
再過幾天就得知,撰寫「儒林內史」的五個學生(全部是黨團員)都被打成了右派。據說,到了七月下旬,各系各年級抓右派已經碩果纍纍。物理系高年級定出的右 派大都在百分之十以上,有的班級達到百分之卅以上。可是在化學系,「儒林內史」作者之年級尚不到百分之五。年級反右領導小組,在形勢逼人、時間緊迫的情況 下(眼看就要放暑假),急中生智,決定一鍋端出五個,既解決了指標問題,又大大減少了工作量,避免了分散打擊對象。至於抓到了誰當右派,欲加之罪,何患無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