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藝術家顧雄
「裝置」作為一種藝術門類,孤陋寡聞的本人還是第一次從顧雄教授那裡聽到,有幸看到他的部分「裝置作品」,強烈感覺到直面扑來的視覺衝擊,享受了一次官能上的「饕餮大餐」。
從魁梧的體形看,顧雄更像東北漢子,但一經攀談,就能感受到那種四川人的火熱心腸,心細如髮又思緒縝密。在他的書櫃上,擺放著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紙片,原來是他乘機初抵溫市時的行李卡。已然發黃的舊紙片記錄了移民生涯的起點,也代表了一種根的牽掛,勝過千言萬語。而就在這個小紙片旁邊,擱著一封卑詩省長金寶爾剛寄來不久的信,是對顧雄榮膺《溫哥華太陽報》評選「百名最有影響華人」的祝賀。
這種對接代表了顧雄一個重要的人生段落,但大凡漂亮的人生片斷,其完成的過程都不免有些沈重。
擠壓變形的可樂罐
學生餐廳裡「乓」的一響,一個空可樂罐被長頭髮的學生踩在腳下,然後丟入垃圾箱內,頓時發出脆錚錚的碰撞聲,與裡面許多個壓癟的空可樂罐摞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一位中年男人走過來,將垃圾箱內鼓鼓的黑色塑料袋取出,又放入一個乾淨的鋪好。清潔工的工作服穿在他闊大的身上,顯得有點糾巴,他的表情此時也有些緊繃。
他把垃圾袋拎到室外,瞄一眼卑詩大學這座有名的美麗校園,心裏卻像這入冬的天氣一樣有些冰冷。他下意識地把拽拽帽檐,像怕被熟人認出似的,這個動作卻讓他苦笑了,剛來這裡打肋巴工,有誰認識他這個中國大陸的大學教授呢?
這種落差的觸動使他心情有些暗淡,隨手清理垃圾袋裡的東西,一堆擠壓變形的可樂罐出現在面前。身為畫家的他忽然觸景生情,當時正在兩種文化的擠壓狀態,想到可樂罐沒有擠壓前都一模一樣,可是擠壓後沒有兩個是完全相同的,材料還是原來的材料,可是一個新我就是在這種殘酷的擠壓下誕生了!
藝術的靈感與人生的頓悟同時迸發,令他不能自己。入夜拖著疲累的身軀,提筆作畫,畫的就是一個碩大的擠壓變形的可樂罐,洋溢著與命運抗爭的倔強。
這幅畫的落款是「顧雄」。
當有人願意幫顧雄在溫哥華舉辦一個畫展時,他沒有拿出以前的得意之作,而是畫了一組在卑詩大學學生餐廳打工的「生活寫真」,「擠壓變形的可樂罐」就成為主打作品,引起極大反響,不少觀者在這幅畫前駐足凝思。
現在已是卑詩大學終身教授的顧雄,在住家客廳的牆上仍然掛著那幅「擠壓變形的可樂罐」畫作,我們就從這幅畫進入主人的往昔。
山旮旯的25本素描
人口和加拿大全國一樣多的重慶,卓立於七列山脈之掌上,有三條大江把它分割。到了這裡,可以在這兒登上游船,沿長江順流而下,欣賞長江三峽,和迤儷於江岸上那些古老悠久的村鎮。
顧雄就是喝長江水長大的重慶生人,雖然家裡沒出過畫家,但在父母都是教師的家庭,還是能承襲世傳的書香。文革時,教師是靠邊站的黑老九,出身不好的他反而遠離政治爭鬥,徜徉於自己尚嫩的內心世界。
一姐一弟的顧雄,至今感念的是與著名畫家、四川美術學院院長羅中立相識相知的機緣,使他能夠在艱苦的環境下走近美術。秉持寫實風格的羅中立,曾以油畫《父親》感動中國。而羅中立上中學時,正是顧雄母親在歌樂山中學的學生;到農村插隊時,倆人所在的生產隊又相隔不遠,彼此就有了切磋藝技的機會。這種相濡以沫的友誼一直保持到現在,不久前四川美院在多倫多舉辦畫展,率隊赴加的羅中立特意到顧雄家聚敘。
1972年從重慶31中學畢業後,顧雄與弟弟一塊到宣漢縣清坪公社插隊。那裡是四川與陝西交界的大巴山地區,出了名的貧窮,有的家只有一條破褲子,誰出門誰穿。顧雄追憶說,那時干一天活才掙3分錢,到年底結帳,辛苦一年反而還欠隊裡錢。顧雄所在的村落在半山腰,挑糞犁田什麼農活都幹過,送公糧靠肩扛要走幾十里山路。每年3-5月青黃不接,人餓得打晃兒。即便條件那樣艱苦,顧雄沒有中斷過習畫。白天在地頭畫農夫,晚上在煤油燈下臨摹,那時沒電。
就這樣在為時4年的插隊生活中,堅持不輟的顧雄畫了足足25本速寫和素描,像日記一樣記錄了年輕人眼中的大山生活。多少年後,這些素描的一部分在美國紐約展出,有學者驚嘆:這實在是極其難得的研究文革史的珍貴資料。
由於出身不好,5次招工招生機會都先後與顧雄擦肩而過。當時許多知青都已回城,1975年靠親戚幫助,他才調到達縣,在紡織廠當修理工。正是在那裡,他結識了現在的太太,但直到考上四川美院的版畫研究生,才成家聚到一起。
對於插隊生涯,顧雄說對自己一生影響巨大,培養了他逆境中堅守理想的意志,永不放棄希望。他說如果沒有這一段經歷,要熬過在加拿大最初的艱難歲月,簡直是難以想像的。
尋根在湘西邊城
參加1978年高考時,顧雄發著高燒,他是硬挺下來的。進入四川美院繪畫系,以後又選擇版畫作為自己的專業。
談到這種選擇,顧雄坦言,當時四川有一批卓越的版畫大家,在美術界形成頗具影響的流派。
顧雄就讀的年代,正值大陸洞開國門兼容並蓄,剛剛打破文革十年的各種禁忌。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顧雄開始接觸到許多被一度塵封的文藝經典,有一種振聾發聵的衝擊。當他第一次讀到沈從文的著名小說《邊城》時,頓時沉浸在大師筆下的湘西風情之中,由於文革使一代人形成兩面性格,那種久違的率真讓他如醉如痴。等到動手準備研究生畢業作時,他就決定以《邊城》為題材創作一套組畫。
為此,他專門到湖南鳳凰城住了一個多月,瞭解風土民情進行寫生。這套組畫共35幅,以纖細寫實的手法,展現了特定地域的人文風貌,體現出人與自然的文化內涵。畢業作品發表在權威的《美術》刊物上,受到專家們的很高評價,被認為借鑒傳統,表達出那個時代的生活氣息。
正是《邊城》組畫所表現出來的藝術才華與特質,受到前來訪華的加拿大藝術官員的賞識,特邀作者顧雄作為訪問學者赴加,由此揭開他藝術生涯新的一頁。
大陸裝置藝術第一人
可以說顧雄是中國改革開放後第一批與加拿大進行交流的藝術家,1986-1987年在阿爾伯塔省班芙藝術中心進修,同行的還有音樂家盛中立,她是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國的妹妹。
班芙藝術中心彙集了全世界近百位當代藝術家,各種流派異彩紛呈,令第一次走出國門的顧雄大開眼界。特別是其間組織到紐約現代藝術館參觀,親眼目睹梵高、畢加索等大師的真跡,產生極大的震撼。當時他就產生了很清晰的想法,一定要走出自己的路。
正是在班芙藝術中心,顧雄初識裝置藝術,茅塞頓開,馬上開始這種新的嘗試,創作出20英尺長的與環境連成一體的作品,立刻展示出他在這個領域的才氣。所以一年屆滿後,系主任極力挽留,願意提供擔保,但他當時謝絕了這份邀請。
回國後,顧雄就一門心思地進行裝置藝術的介紹與推廣,同時操刀實踐,創作這方面的作品。
當時在大陸,即便在美術界,也很少有人清楚裝置藝術的來龍去脈,可以說顧雄是國內在課台上宣講裝置藝術的第一人,並在《中國美術報》等刊物寫文章推介。
然而顧雄很快發現,他在班芙得到的思路很難在國內展開,因為這裡只重視技巧,而不重視藝術觀念,被種種積習所束縛。
1989年2月,正是思潮雲湧的時刻,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盛況空前的「中國前衛藝術展」,被認為勾勒出中國當代藝術的突出輪廓,以自己的面貌載入史冊。當時會展租下美術館三層樓房,整個一層全是裝置作品和行為藝術,二層油畫,三層是國畫和雕塑。
「天網」是顧雄參展的作品,表現出尋找真誠、突破虛假與各種束縛的創意。他的這個作品後來在英文《中國日報》上進行介紹,並登出大幅照片。
洋插隊的淬礪
為了進一步把握裝置藝術這個門類,顧雄於1989年8月再赴班芙。隨後按照加拿大特殊人才政策轉為移民。
1990年8月底顧雄來到溫哥華,從訪問學者到移民的身份轉換,遂開始被他戲稱的「洋插隊」生活。
也就是在同一年,太太和女兒也從四川過來,全家生計頓時壓在顧雄肩上。其實他當時要靠畫筆也能維持生活,到街頭或公園去畫人像,有不少大陸畫家在海外都是這麼做的。可是顧雄堅守一位朋友的忠告,即不要捲入商業繪畫,久而久之就會磨掉棱角,失去創造力。
為了這份信念,他先去幹體力活,積累所謂「加拿大經驗」。有時一天要打3份工,一天干十幾個小時。早上5點到10點洗床單,然後到車行洗車,晚上6點到10點再去食品店做比薩。
最初一家住在地下室,一住3年。由狹窄的梯子下到房間,白天都要開燈,從小窗口能夠窺到過往行人的腳面。
以後有人介紹他到UBC學生餐廳干雜工,他欣然接受,不但時新從5元長到10元,而且是在高校裡面,離學術與藝術近了。
從助理到終身教授
於是就出現了此文開篇時的情景。顧雄坦言,開始穿上清潔工的工作服外出,臉都紅了。但正是從那時起,他重新審視自己,什麼是自己追求的真正價值?學生餐廳等於打開一道門,使他有機會重新出發,鍛造一個新我。
業餘時間顧雄堅持創作,內容就取材於當時的打工經歷,並取名為「顧雄的世界」,1991年在溫哥華舉辦了自己的第一個畫展,其中就有「擠壓變形的可樂罐」。本地一些報刊進行報導,一篇專文的題目是:《1991年顧雄在碾壓之中》,顧雄看到這個標題,淚一下就奪眶而出。
自此一發而不可收拾,在打工之餘,顧雄每年都會有一兩個畫展,有了越來越大的影響,先是被UBC藝術系聘用為part-time技術員,在畫室輔助教員指導學生習畫,然後當助教,講師,2000年當上教授,2005年成為終身教授。
顧雄正是用自己的藝術實踐證明自己的能力,他的裝置作品被稱為突破了人的本性的限制,表現出理論與視覺的結合,終於得到主流社會的承認。
張揚自我與人性
近年來顧雄可以說馬不停蹄,在世界各地參與和舉辦畫展,包括舉辦《我是上海人》攝影裝置,在南美洲舉辦《我是中國人》攝影裝置,橫街懸空掛上大幅照片,都是當地的華僑。為此,顧雄專門到當地體驗生活,蒐集史料。
今年9月至11月,在加拿大邁克當·斯圖爾特藝術中心舉辦《來自重慶的當代繪畫》展覽,其中顧雄的作品開門見山地講述了全球化發展對中國農村人群的影響作用,著眼於表現文化傳統和文化遺產發生變化時所裂變出的強大衝擊力,表現鄰里關係的缺失以及社會活動的需要。他在作品《負載》中可以看到,農民們離開鄉下的家,離開祖祖輩輩勞作為生的土地來到城裡。在重慶拿著扁擔與繩子的農民成群結隊,城裡人臨時雇他們出力氣搬東西。
在顧雄的作品和藝術觀念中,他力圖探討文化的屬性,以及個體在獨自的文化實踐中超越不同文化的衝突,融會貫通,從而創造出一個第三空間,一種新的複合文化。這種文化既有鮮明的個性特色,又植根於多元文化和全球化的土壤中,具有廣泛的包容性。
談到眼下的創作,顧雄透露說,他正在著手準備一個大寫意裝置作品,取名就是《紅河谷》。這本是加拿大一個別有特色的地名,民歌裡有過抒情描寫,他要結合中國的地域情景,闡釋自己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