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個上午,陽光明媚,我躲在城市的某個公共洗手間,滿懷期望地打開一隻精緻的錢包時,頓時呆若木雞、形色黯淡。
錢包裡有兩百多塊錢,一張化驗單,和當年醫院開給媽媽的化驗單一樣。我清楚地記得媽媽臨走時的模樣,臉上、身上全蓋著白布,沉默著,一言不發。奶奶告訴我,「媽媽這是去天堂尋找爸爸了。」
我用稚嫩的聲音問奶奶,「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呢?天堂遠嗎?會不會去很久?」
那張化驗單像一塊黑色的岩石,一直緊壓在我的胸口。半夜裡不能呼吸,我會摸出來對著它說,「媽媽,我好想你,你什麼時候才回來?」然後眼眶裡就有溫暖的液體流了出來,枕頭上頓時潮濕一片。
媽媽回不來了,白血病和昂貴的醫藥費輕而易舉就將她和我們隔開,那麼遙遠,遙不可及。奶奶去世以後,十幾年的顛沛流離,唯一追隨我的,只有那張化驗單。我用透明的塑料紙小心翼翼地包裹著,愛護著,那是媽媽的身影,媽媽的吻。貼在胸口,是一種疼痛,更是一種溫暖。
錢包的夾層還有一張照片和一本工作證。照片上的女子白衣素裙,秋後的陽光照在她黑色飄逸的長發上,長發便像瀑布一樣流瀉下來,周邊鑲著一道金色的霞光。女孩的旁邊,站著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孩,俊朗的輪廓,瀟灑的笑容。
兩個人的背後,有落葉正大片大片飄零,跌落。彷彿此刻我的心。
雖然我是派出所的常客,但這次我是第一次主動去找李所長,我求他幫我一個忙。李所長很詫異地望著我,滿臉狐疑,「陳小若,你是真想改邪歸正了?」我使勁地點頭,從未有過的乖寵。李所長略帶遲疑地說,「那我試試吧,以後可別再給我添亂了。」
李所長出面,我很容易就進了康進貿易公司當上了一名保安。我看見那照片上的女孩從門口經過時,她的陽光讓我心痛。我當然看得出她內心的憂傷。何慕楚,22歲,像花一樣的年齡,絢麗的生活才剛要綻放,而命運之手卻要將她扼殺在蓓蕾之中。
我走過去,迎上她,「你好,何小姐,我是新來的保安陳小若,以後請你多多關照!」
何慕楚望著我,笑了笑,那種笑容就像秋天午後的陽光,讓人感覺很溫暖、很舒服。可是我的心卻生生的疼。
「你好,我叫何慕楚,康進的出納員。以後,也請你……」她稍微停頓了一下,「也請你多多關照!」
沒有星星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摸出媽媽的化驗單,又掏出何慕楚的,一張已經泛黃,字跡粗糙,另一張卻是嶄新如初。我突然怨恨自己那天為什麼會將手伸進她的手提袋,也許她是剛剛知道化驗結果,回到家裡卻發現錢包也不見了。
她一定哭了,並且一定哭了很久。
我想起了媽媽,我想起她尚在清醒時摸著我絨絨的捲曲的頭髮,聲音微弱地問我,「若兒,告訴媽媽,長大了,你想幹什麼?」我想起她彌留時刻的痛苦,身體的疼痛與心理的憔悴交織在一起,她緊握著我的手,沒對我說一句話。
當我明白媽媽不會再回來的時候,我站在她的遺像前,對她說,「媽媽,我一定要掙很多很多錢,如果您再有病,一定會給您治好的!」
當然,我沒有對她說,我做了小偷。
何慕楚上班極早,每次來,眼睛都尚有些微腫,和我照面時,含蓄地將頭扭向一邊,這樣的細節又怎麼可以逃得過一個六進宮的小偷的目光。
第三天,我叫住了她,「昨天下班的時候有人來還東西,好像是你弄丟的吧,麻煩你簽收一下。」
何慕楚躊躇了一下,猶豫著走了過來。我把錢包遞給她,她的眼眼裡閃過一絲欣喜,繼而便是徹骨的憂傷。我突然發現我又做錯了。
那天下午,照片上英俊的男孩出現在公司門口,不一會兒何慕楚就從樓梯間跑了出來。兩個人在門口的拐角說了一會兒話,何慕楚拿出一張紙給他看,我猜想是那張化驗單。然後是兩個人蒼白的對峙,男孩一扭頭走了,連陽光下的背影都是像是在逃離,一縱即逝。
等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陽光裡,何慕楚才走進來,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埋著頭,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害怕面對大人的批評和別人的嘲笑。我也趕緊把頭扭向一邊,不敢再看她,我怕自己會忍不住走過去抱住她的肩,對她說,「何慕楚,你不要再掩飾你自己了,要哭,就大聲地哭吧!」
我沒有這個權利,我知道。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何慕楚的臉色越來越差,我問她,「何小姐,如果身體不好為什麼不請假休息呢?」何慕楚抬起頭,眼神裡分明有一把利劍刺中我,那種眼神令我渾身發冷,就像媽媽臨走時我身上湧現的寒意。我竟然忘記了是我親手將錢包「轉交」給她的。她也一定明白我看過那張病歷。
但是她沒有說什麼,強裝著笑了一下,逕直走出門去。
何慕楚每天都是早到晚歸,也許是因為她的工作性質,我想。每天早上七點半,如果還沒有見到她,我的心便被填得滿滿的,滿滿的空白和失落,沈重得不能呼吸。
李所長輕衣微服過來探我,一進門就像老朋友一樣拍著我的肩,壓低聲音說,「你小子這回可真是給我長臉啦,這套制服穿在你身上很合適嘛,好好幹,萬事開頭難,總會混出個出頭之日的。」我感激地點點頭,「你放心,有份安穩的工作撐著,我怎麼說也不能給你丟臉!」李所長滿意地點點頭,轉身走了。
又是一天的七點三十分,我焦急地站在門口東張西望,何慕楚還沒有來上班,她今天怎麼了?是不是身體病變?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七點三十八,七點四十二,何慕楚才像一輪晚點的太陽,出現在熟悉的街口。
「小若,看你每天都這麼早上班,一定還沒吃早點吧!我順便給你帶了一些。」何慕楚將一盒豆沙包和一杯珍珠奶茶遞給我,若無其事地走進了電梯間,我的眼淚便在眼眶裡不由自主的左衝右突,循環往復。
才幾天,何慕楚又憔悴了許多,可是,除了我,又有誰會察覺得到?她是個堅強的女孩,甚至不願意讓別人發現她的憂傷。
而那種掩藏於深處的憂傷,已經痛徹我的骨髓,我的心扉。
醫院裡,意外遇見何慕楚,她還是提著那隻手提袋,眼神茫然而無力地走在醫院的走廊,我閃到一邊,沒讓她看見。
我是專門去打探何慕楚的病情的。醫生不告訴我,推說要保守病人的病情。我說我知道她得了白血病,只是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醫生問,「我們從沒見過她的親戚朋友,每次都是她一個人來,你是她什麼人?」
「男朋友。」我虛張聲勢地說,但心裏卻有卑微的惶恐,我怎麼配做她的男朋友,我只是一個曾經六進宮的小偷。即使是個謊言,於她也是種褻瀆。
醫生看了看我,竟然相信了,「何慕楚的病情已經到了中期,如果不迅速找到合適的骨髓,盡快做手術,生命不容樂觀。」當然,他沒忘記告訴我,尋找骨髓和手術費都是很困難的事。
我問醫生,「你們可以幫忙尋找骨髓嗎?手術費的事我們來想辦法籌集。」醫生說,「試試看吧,現在有很多人願意捐獻器官的,我們的器官資源網路很發達,特別是有償捐獻。但是要想尋找到相互融合的骨髓,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你們一定要幫忙,求你們了!」我緊緊抓住醫生的手,像是一個溺水已久的人終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兩個月以後,何慕楚終於請假了。請的是兩年一次的探親假。同事們都只說她要去遠方探親。只有我知道,這不可能。
按著她工作證上留下的地址,很方便就找到了何慕楚的家。兩個夜晚,寒風凜冽的街角,我緊盯著那扇窗戶,看裡面的燈光明明滅滅,看窗戶玻璃上那個搖曳的纖弱的身影,我的心像一塊被硬物撞擊的瓷器,近乎碎裂的疼痛。
我愛上了何慕楚,無庸置疑。
躺在床上,拿出那張翻洗的照片,我第一次吻了她,輕輕地吻,我怕我的吻太過沈重會把她驚醒,會把我自己的夢驚醒。我對著媽媽的化驗單說,「媽媽,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叫何慕楚,她那麼像你。」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何慕楚手牽著手,奔跑在一塊綠意蔥蘢的草坪,她的長發被微風捲起,像海灣的浪花一般飛舞。媽媽和爸爸坐在一塊毛毯上叫我們過去吃午餐,我牽著何慕楚跑過去時,一切都不見了,爸爸、媽媽、何慕楚、午餐,草坪頓時像野草一般瘋長,頃刻間將我淹沒。
醒來,是一個人的房間,枕頭、被子都被汗濕了。
我到醫院去探聽何慕楚的病情和骨髓的下落,醫生說,「本來叮囑她三天過來複查一次,但是她已經有好多天都沒來了。」我問醫生聯繫的骨髓怎麼樣?醫生說,「東北那邊有個骨髓捐獻者,經過初步化驗,基本吻合,但還需要進一步檢驗。」
何慕楚的房子裡已經有兩個晚上沒有亮燈了,寒風凜冽中,恐懼像洶湧的潮汐,一浪蓋過一浪向我迎面扑來。
我敲了她的門。過了很久何慕楚才來開門,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質睡衣,臉色蒼白。看見是我,驚奇地問,「陳小若,怎麼是你?你有什麼事嗎?」我說沒什麼事,過來看看你。何慕楚把門大開,請我進去。
一室一廳的房子,佈置簡單整潔,客廳的沙發上,還有溫暖的體溫。何慕楚剛才一定坐在這裡。
茶几上,是兩張照片,不,確切地說應該是一張,破碎的照片。一個是白衣素裙的女子,秋後的陽光灑在她黑色飄逸的長發上,長發像瀑布一樣流瀉下來,周邊鑲著一道金色的霞光。一個是高大英俊的男孩,俊朗的輪廓,瀟灑的笑容。
剛才,何慕楚在黑暗的房間裡,看著這張破碎的照片發呆?我的心裏掠過幾許悲涼和幾許難以遏制的憤怒。
何慕楚倒了一杯開水遞到我面前,然後將兩張照片收起,向臥室走去。我說,「何小姐,其實你的病還處於中期,如果抓緊治療,基本可以痊癒的。」
何慕楚的腳步停留在臥室的門口幾秒鐘,繼續往裡走。我大聲地說,「我已經到醫院諮詢過了,他們可以找到和你相吻合的骨髓。」
何慕楚將照片放好,然後走了出來,語氣冰冷,「你為什麼要幫我打聽這些?」
我給她講起了我媽媽的故事,講起媽媽蒼白的臉和臉上蒼白的微笑,講起媽媽冰涼的手和她冰涼的溫暖,講起那條喧囂的走廊、白色的床單和床單下媽媽的靜默……我從貼身的衣袋裡摸出媽媽的化驗單。旁邊,何慕楚早已泣不成聲。
「可是,那需要很多錢。」何慕楚哽嚥著說。我一把扶過她的肩膀,將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頓時,有一種責任壓在我的肩膀,是那麼沈重,又是那麼溫暖。
不久後的某一個夜晚,我又一次被夜間巡邏的民警扭進了派出所。李所長憤怒得像頭髮狂的母獅,暴跳如雷,指著我的鼻子,「陳小若,你這個狗改不了的孬種,上次為了給你找份工作,我是求爹爹告奶奶,就只差點給人當孫子了,你他媽倒好,老毛病又犯了。」
我想申辯什麼。李所長手一揮,叫了另外一個民警小楊,「你來審他,他不老實交代,水都別給他喝。」然後氣沖沖地戴上帽子,走了。
小楊也是熟絡的,例行公事,離不了問些「作了幾次案呀?分別在哪裡呀?盜得多少贓物呀?」之類。我只說,「我沒有,很久沒有幹過那行當了。」
小楊說,「陳小若,虧我們李所長這麼關照你,你真是死性不改,得,你拒不交代,就一個人呆著吧,想通了再叫我們。」
不多久,小楊又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塑料袋。「陳小若,你還真行,一下子就偷了三十萬,誰家裡有這麼多錢啊?想你也多少是懂些法了,知不知道這意味著多少年?」
我問,「多少年?」小楊楞楞地看著不屑一顧的我,想了一下,「這個,我還要查查書。」又頓了頓,「這倒是次要的,你還是先確認一下,是不是你把錢丟進這位姑娘的房子裡的。」
他的背後,站著長發飄飄的何慕楚。
「陳小若,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何慕楚幽幽地說,氣若游絲,我的心又是一陣刀絞。「我即使是死,也不會接受別人偷來的錢。」何慕楚像是在喃喃自語,我卻看出了她眼裡的愛恨交織。我突然想起媽媽臨走時的模樣,她的眼裡有那麼多的不舍,卻又是那麼地無可奈何。
我正想說什麼。李所長風風火火地闖進了審訊室,手裡拿著一張散發著油墨香的報紙。他直奔我面前,指著報紙的頭版新聞。「剛剛回去看了今天的晚報,正好他們打電話說在剛剛抓獲你的地方,有人提著三十萬來路不明的錢來報案,是不是你做的?」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李所長像老朋友一樣拍拍我的肩,「陳小若,真他媽好樣的。」然後又問,「你要那麼多錢幹嘛?為什麼要藏到別人家裡?」
我的臉一紅,附到他耳朵邊上說,「她治病,需要這些錢。」李所長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小子又不早說,要不是有制度,我就差海扁你一頓了。」說完掏出鑰匙,為我打開手銬。
小楊不解,「李哥,這是怎麼回事,幹嘛把他放了?」李所長一把奪過他手裡的塑料袋,遞給何慕楚,「小姐,你放心治病吧,這錢非常乾淨。」
東北的骨髓很快就落實了,經過檢驗,完全吻合。何慕楚被推進手術間的時候,握住我的手說,「陳小若,你別離開,一秒鐘也不行,等我出來,好嗎?」我看見她的眼淚從眼角順著臉頰緩緩地流了下來。
我拚命地點頭,「嗯!嗯!」何慕楚就微笑了一下,那麼久違的微笑,以前我只在那張照片裡見到過。
手術一個多月後的一天,那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出現在病房裡,一手拿著玫瑰花,一手拎著水果籃。何慕楚正將沒喝完的粥一杓一杓地餵給我喝,看見他,杓子停在了半空中。
「你來幹什麼?」她語氣冰涼。
男孩將花和果籃放在床頭櫃上,很敵意地望著我一眼,又轉向何慕楚,「楚楚,原諒我這一次吧,以後,我一定會好好補償,好好照顧你的。」言語之間盡顯悔意和柔情。
何慕楚臉上掠過一絲鄙夷,「你走吧,我已經有人照顧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見到你。」然後繼續給我餵粥。那男孩火一樣燃燒的目光立時凶狠起來,他繞過床沿,向我走來,一把抓住坐在床上的我的肩膀,「你是誰?」
我霍地站起身,怒火中燒,「你放尊重點。」四道熊熊燃燒的目光短兵相接,一片火海。
正在這裡,病房裡進來兩個人,一個是身穿制服,威風凜凜的李所長,另外一個是身著便裝的小楊,看見我們正對峙著,李所長吼了一聲,聲若洪鐘,「住手,你們幹什麼?」
那傢伙看見是警察,趕緊鬆開我的衣服,悻悻地往外走。
「你是誰?」李所長目光如炬。
「我是她男朋友。」男孩指了指何慕楚,怯怯地說。
「他不是我男朋友。」何慕楚反應迅速。
李所長像是明白了什麼,向小楊使了使眼色。小楊飛起一腳,踢在男孩的左腿上,當場就將他踢趴在了地上。
「你們警察怎麼可以隨便打人?」男孩嘴巴裡淌著血,搖晃著爬了起來。
「今天我休假,不是警察。而且,誰看見我打你了?」男孩環顧了一下四周,確信找不到一個可以幫他說話的人,準備往外走。
「站住,」李所長叫住了他,「我鄭重警告你,以後少來煩人家,否則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敗類。」男孩捂著嘴灰溜溜地跑了。
冬天過後,春天很快就降臨了。推著何慕楚走在春風澹蕩裡,何慕楚扭過頭仰望著我,「小若,你的傷口還疼嗎?」她的睛神裡充滿了愛憐。我撫撫她蓬鬆的頭髮,「傻丫頭,早就癒合了,怎麼會疼。」何慕楚伸出手來,貼在我的腹部,「你真傻,為了給我治病,連腎都不要了。」
我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額頭。何慕楚抓過我的手,緊緊地握住,那麼緊,像是歷經浩劫後的重逢,再也不想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