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紅衛兵風起雲湧地大破四舊時,老舍的兒女提醒他,把擺放在客廳裡的小古董、小玩藝趕快收起來,免得惹禍。想不到老舍聽了這話大發雷霆,斬釘截鐵、一字一蹦地喊出了五個字:"不,我絕不收!"又大聲問:"這是誰給他們的權力?"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北京市紅衛兵小將,在國子監孔廟大院中焚燒一批市文化局收存的戲劇服裝及道具,同時紅衛兵把一批令人尊敬的文化名人押來批鬥,他們之中有作家老舍、駱賓基、戲劇藝術家荀慧生等,紅衛兵污蔑地把他們稱呼為一群"牛鬼蛇神",當場將他們剃成陰陽頭,將墨汁淋在他們腦袋上,勒令他們圍跪在熊熊大火四周,一面灼烤,一面用銅頭皮帶抽他們的頭,百般折磨長達十多小時。三十幾名作家、藝術家個個被打得頭破血流;老舍的傷勢很重,衣服上染滿了鮮血,最後氣息奄奄;這位中國的大文豪,一點不屈服,同施暴者進行了剛烈的反抗。第二天,不堪凌辱的老舍來到了太平湖邊,把衣服、手杖、眼鏡都整齊地放在岸上,一步一步踏著蘆葦葉和小草走向湖水,讓湖水吞沒了自己,嗆水而亡。他的口袋裡裝著印有自己的名片,離岸邊大概也不過十米遠。老舍投湖自殺,是對文化大革命最為悲壯的抗議,也是文化大革命運動最早的殉難者之一。
我大串聯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又聽到一則驚人的消息,得知傅雷夫婦已雙雙自殺,這令我唏噓不已。
傅雷是我家鄉南匯縣的名人,曾在我的母校周浦小學讀過書,因而他是我的學長。傅雷學貫中西,文學、美術、音樂、外語四位一體,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和著名的翻譯家。他的兒子傅聰則是少年成名,是蜚聲國際的鋼琴演奏家。傅雷父子倆的成就,是我們家鄉人的驕傲!傅雷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為座右鉻,對譯作精益求精。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的經典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托爾斯泰傳》以及巴爾扎克、梅裡美等一系列名著,早已成為中國青年喜愛的外國文學作品。五十年代他被錯劃為"右派"。
晚年傅雷夫妻
家鄉人悄悄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真相:八月三十日,上海音樂學院的紅衛兵、造反派抄了傅雷的家,連花園都挖地三尺;後來在一隻鎖著的小箱子裡,查到一面背面嵌著蔣介石像的小鏡子,還查到一本有宋美齡照片的舊畫報。據此,造反派抓到了"鐵證",一面高呼口號:"打倒國民黨特務傅雷!""大右派傅雷要推翻共產黨,我們就叫他滅亡!"一面逼迫傅雷夫婦跪倒在地上,交待自己的罪行。其實這箱子是姑媽寄放在他家的,但他怕連累別人,不能實說,只說箱子不是他的,這當然過不了關。九月二日,傅雷夫婦又被拉到大門口,戴著高帽子,站在長凳上示眾,被造反派殘暴批鬥。造反派專門打傅雷的臉,打他妻子的胸,他妻子跪在地上求造反派不要再打傅雷,夫婦倆受盡了人格侮辱,羞辱到了極點。當天夜裡,倆人寫下了遺囑後,將一床浦東土布被單撕成布條,懸在鐵窗橫框上,然後雙雙上吊,含冤憤然離開人世。
傅雷活著的時候,深切地愛著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傅雷夫婦的慘死,是文革中最黑暗、最悲慘的事件之一。傅雷的死,決不是軟弱的表現;而是代表了中國正直和節烈的知識份子,在嚴酷的政治暴力面前,用寧死不屈來表達自己最強烈的反抗和控訴,讓世人都來接受靈魂的洗禮。
事隔十三年後的四月二十六日,上海市文聯和上海市作協為傅雷夫婦徹底平反昭雪,並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這是後話。
文化大革命太可怕了,許多學者、名人慘遭折磨,最後逼上了自殺的道路。傅雷夫婦自殺後隔了三天,上海音樂學院的指揮系主任楊嘉仁教授和夫人程卓如副教授於九月六日開了煤氣自殺死去;又隔了三天,這所學院鋼琴系主任、傅雷生前的好友李翠貞教授也自殺身亡。
在上海復旦大學就讀的同學告訴我:該校物理系一位毛老師,被說成是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在學校的燈光球場遭到鬥爭,身上被澆了墨汁,他不堪侮辱,在學校跳樓身亡。該校化學系教授趙丹若,被學生鬥爭時,戴高帽、罰跪、臉上塗黑、被打、遊街,鬥爭會結束後不久,趙丹若突然倒地氣絕身亡。
據文革的發源地北京大學的教師敘述,當那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出現後,全校被關、被斗的所謂"反動學術權威"多達五百多人。有一個時期,"燕園"天天都有跳樓和上吊的,有的教學樓由於死人多,女生在晚上都不敢靠近。在八月四日那天,北大西語系吳興華教授,被紅衛兵強迫喝下從附近化工廠流入水溝裡的污水,他昏倒了,卻被紅衛兵說成是"裝死",當天晚上中毒死亡。
文革是一場人間慘劇,文革中對知識份子的迫害遍及全國。一九六六年被鬥毆致死、自殺身亡的學者、名人、知識份子還有很多,他們都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撞擊著邪惡與黑暗,於歷史的回音壁上留下了滴血的回聲:
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五月十七日服毒致死。前光明日報總編儲安平,據說在八月中下旬,被紅衛兵批鬥、毆打之後,遍體傷痕出走、失蹤,至今屍骨無存。武漢大學校長李達,五月中旬,被加上"瘋狂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罪名,被開除黨籍、公職,戴上"地主分子"帽子押送原籍,八月二十四日自殺。天津南開大學黨委書記高仰雲,被紅衛兵毒打後跳河自殺。
一部分紅衛兵和造反派,在偉大領袖的支持下,慘無人道地折磨和拷打著令人尊敬的文化名人、學者,以打人、殺人為樂趣。
就這樣,在那瘋狂的年代,成千上萬的教授、文化工作者慘遭殺戮。這些人有的是自殺、有的是被虐殺的,一個共同點是,他們都是含冤、含恨離開人間的。當一個人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受到無休止折磨的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在一片動盪中,他們離開得無聲無息,這樣的死也很美麗。這個世界太可怕,這個世界太喧囂,他們只能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一片淨土。
自殺是社會的悲哀,也是人類的悲哀。許多人在問:如此喪盡天良、殘忍無比、作惡多端的行為,為什麼偉大領袖還要支持它?文化大革命到底要幹什麼?當時,沒有人能回答這些問題。這段充滿著血性和暴力的歷史,只能是反文化、反人性的集中表現,也是整個民族精神缺陷的集中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