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年幼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年少成才,服膺儒家經世濟民的政治思想,生性疏狂,於詞作之中常流露出"致君堯舜"的人生理想和匡國濟民的誠摯願望。《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鬂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譴馮唐?會挽彫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這是蘇軾被貶密州時所作。詞中描寫詞人"為報傾城隨太守"出外打獵的熱鬧場面,在浩蕩的狩獵隊伍中,刻畫了一位"親射虎"、"射天狼"的英雄形象。此時 的東坡,雖然"鬢微霜",但又何妨呢?詞人還等著有一天,朝廷能夠重新舉用自己,到時就能夠為朝廷、為黎民百姓挽開"如滿月"的彫弓,"西北望,射天 狼",擊退遼夏異族的侵擾,穩定北宋的邊疆。世人常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來概括表現東坡詞的風格。殊不知,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更 能展現東坡積極用事、馳騁邊疆、以身許國的凌雲壯志,是東坡詞之所以為後人評為"豪放"的詮釋。東坡亦曾有言:"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 家。呵呵!數日前,獵於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闕,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與鮮於子駿(侁)書》)。又有《吹劍續 錄》記載東坡曾經向玉堂上一位善於彈唱的幕士,詢問自己的詞與柳七詞有什麼區別。幕士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和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蘇軾聽完後,十分欽佩,讚嘆不已。調侃詼諧之際極其形象地概括蘇軾詞豪邁奔放的特徵。
蘇軾詞的創作高峰是在被貶黃州期間。蘇軾被貶黃州後,失去俸祿,於是向當地知府申請東坡上一塊地,自己下地耕作,以解日常柴米油鹽之憂。也是在這段期 間,蘇軾留下《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臨江仙夜•歸臨皋》、《卜運算元•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等眾多膾炙人口的佳作。蘇軾年少除 接受儒家學說的熏陶外,同時又廣泛涉獵釋、道兩家學說,在北宋三教合一的思想氛圍中游刃有餘。蘇轍《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載:"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 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驗。今見《莊子》,得吾心矣!'"由此可見,蘇軾早年思想境界裡已經摻合老莊之道,這對他後來在仕途上屢遭貶斥、歷盡坎坷,而 仍然能堅定沉著、樂觀曠達奠定思想基礎。"烏臺詩案"後,蘇軾跌到人生的低谷,不得意和暫時無法排遣的憂鬱,使他以"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 嬌•赤壁懷古》)的詞句在白紙上真實地書寫自己實實在在的情感,一絲也不摻假這種對有限短暫的生命的難以把握和命運的虛幻易變,雖不免帶有消極的情緒,然 而這種陰鷙的灰色冷調子並非詞人的主要生命色調。詞人的人生態度是曠達的,是在人生困境中力求自我超脫、以最平常的心態來欣賞人生的風雨陰晴: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一個"打"字,將雨之大力透紙背。在這大雨中,同行者皆狼狽不堪,而獨惟詞人仍有情致,一邊"獨行"一邊"吟嘯",以輕快的心情發出"一蓑煙雨任平生" 的曠達豪言。稍後,在料料峭峭的春風裡迎上山頭快要落下的斜陽,回首看看剛才來時的風雨處吧,一聲"也無風雨也無晴",豁然開朗。只有歷經宦海浮沉、生活 苦難而又豁朗曠達的人,才能發出如此喟然之語。難怪鄭文焯有言:"此(指該詞)足征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 聲能事盡之矣。"(《大鶴山人詞話》)倘若沒有東坡之胸臆而欲仿其詞,猶東施之效顰,焉能得其鳳毛麟角。
辛棄疾與蘇東坡並稱,後人視其為"豪放派"之代表,然嚴格來說,辛棄疾更能得"豪放"要旨。東坡雖不襲柳七詞風而變革詞體,另開詞境,"自是一家"開詞壇"豪放派"之先河,然而東坡多的是一份"曠",而辛棄疾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豪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詞人慷慨悲憤的情懷宣泄於紙上,一氣慣之,立就成一渾然一體的藝術作品。世事變幻異常,昔日的"風流"也"總被雨打風吹去"。慨嘆未了,詞人筆鋒一轉, 以自己的沙場經歷再現當年劉宋"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輝煌戰績。今天,詞人的滿腔憤懣只有化為"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情流如決堤的洪水直 瀉奔騰,洋洋灑灑不可拘束,凸顯豪放氣象。
詞人不同的人生旅歷是造成作品風格不相一致的主要原因之 一。與蘇軾的出生經歷甚不一樣,辛棄疾出身行伍,曾經組織、參加過抗金的義軍,後從北方回歸南宋朝廷,尋求報國之門。辛棄疾"歸正人"和北方人的尷尬身 份,致使自己不被趙宋王朝所信賴和重用,空懷一腔熱血卻請纓無路、報國無門,13年間調換14任官職,年少時分"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鷓 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的壯志豪情付之東流水,自己一生崇尚孫權這樣的英雄人物,希冀自己能具有孫氏般的雄才偉略,幹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業,"天下英 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南宋朝廷的苟且偷安,使詞人萬分嘆息,"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人事皆非。作為一名行伍出身的將才,辛棄疾懷抱的是英雄情結,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破陣子為陳同甫賦 壯詞以寄之》的慷慨激昂。而事實上不受重用的詞人滿腹牢騷,只能是"卻將萬字平戎策,換的東家種樹書"(《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辛棄疾豪放的胸襟 不遜於蘇東坡,甚至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對於世故的通透達觀,辛棄疾遠遜於蘇東坡,故較之東坡的能進能退,辛棄疾則陷入欲進不能、欲退不忍的兩 難境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英雄無用的壓抑感和壯懷豪情無人理解的孤獨感成為辛棄疾心 中無法排解的愁緒,"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只能將苦水往心裏頭咽,"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水龍吟•登健康賞心亭》)這是一個生動的落 魄英雄的形象寫照。在進退方面來說,蘇軾表現出與辛棄疾不一樣的曠達。蘇軾思想兼備儒、釋、道三教,深悟實相,對人間世故練就曠達的通透,"用舍由時,行 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斗樽前。"《沁園春•孤館燈青》所以在屢遭貶斥、身處逆境時能夠保持濃郁的生活情趣和秉持開懷通徹的胸 襟,不至於和辛棄疾一般無從釋懷。
與蘇軾詞一個明顯的區別,就是辛詞裡,多出現戰爭和軍事活動的一系列意象。"吳鉤""旌旗""錦襜""馬上琵琶"等意象群在辛詞中頻繁出項,創作出一幅幅宏偉壯闊的軍事一景象,浸透一股股昂奮豪放的情懷激流。《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劍"、"吹角"、"連營"、"八百里"、"五十弦"、"沙場"、"的盧"、"弓"等軍事意象密集組織在一起,構成雄豪壯闊的審美境界。"馬作的盧飛 快,弓如霹靂弦驚"急湊、跳躍的節奏唱跳出戰爭的激烈和殘酷,洋溢男兒征戰沙場、誓死不懼的豪邁。在這裡,血性男兒的力度美和崇高美鑄就了辛詞慣有的陽剛 之美、豪放詞風。
在創作手法上,東坡主張詩詞一體、以詩為詞。在詞的創作中,將詩的表現手法移植到詞 中,將"詩言志"的特徵在也運用在詞裡,開拓詞的境界。蘇詞裡大量地融入詞人對人生命運的理性思考,"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次事古難全。但願人長 久,千里共嬋娟。"《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從月的變化想到人世間人與人的種種境遇,從而將對人世無常的思想升華到通透達觀的境界,以一種平和的、祈禱的 心祝福天下人"千里共嬋娟"。辛棄疾更是在"以詩為詞"的基礎上進而"以文為詞",將古文賦中常用的章法、議論、對話等手法移植到詞的創作當中來。《摸魚 兒更能消幾番風雨》;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惟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慇勤,畫檐蛛網,盡日若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採用辭賦的手法,運用比興,借用惜春、留春、怨春的、淒美景象,層層鋪開,逐漸渲染詞人悲壯抑鬱、憤懣傷懷、"閑愁最苦"的悲思。以文為賦的手法填詞,更便於宣泄熾熱的情感和誠摯的真情。因而,辛詞"豪放"風格盡顯無遺。
詞人的創作與其生活和性格緊密聯繫,詞人的生活狀況及性格特徵無不在詞作上留下痕跡;同時,創作的方法和手段也影響了詞人情感的彰露和表達。故詞風亦不 一致。蘇、辛兩大詞人雖被後人同歸列入"豪放派",然仔細究察,兩人詞風實有相異之處,總的來說,則是:蘇詞曠達,辛詞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