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可以和穆先生通話嗎?我是達爾文醫院護士海倫。」聽到醫院兩個字,我不由地全身抽搐了一下。「穆先生,你女兒穆麗爾不幸在達爾文遇上車禍,請你速來達爾文醫院。穆麗爾住在醫院東區五十一號病房。請記住,五十一號病房!」
正午,維珍(Virgin)飛機猶如一條飛龍躍上碧藍的天空,我凝視著窗外,心早已飛到女兒的身旁。一週前,女兒和朋友們駕車沿太平洋一號公路從悉尼出發,計畫去黃金海岸、凱恩斯、達爾文,經紅岩石抵阿德雷德,再回悉尼。這是一條極其壯觀而又迷人的旅遊路線。昨天下午進入北領地還給我打了個報平安的電話。萬萬想不到時隔不過半天她竟遭到如此噩運!她殘廢、毀容了嗎?她能健康地從醫院走出來嗎?……我腦袋像炸開似的,天昏地暗,頭暈目眩,我祇嫌飛機飛得實在太慢了。
達爾文對我來說,並不陌生。一下飛機,我立刻上了出租車駛向醫院。達爾文就這麼一家綜合型大醫院,我非常熟悉,它離機場不遠。醫院東區五十一號病房,就在二樓。我急步進入病房,祇見女兒躺在靠北的床上。上帝保佑!女兒臉色蒼白,幸好沒有明顯的創傷。她睡著了,還發出微微的酣聲。我輕輕給她掖了掖被子,然後悄悄坐在她病床旁的椅子上。我環視病房四周,潔白的牆壁,寬大的落地窗,覺得特眼熟,我無意抬起頭眼見正牆上挂者一幅遠洋貨輪乘風破浪的油畫,我驚呆了。這不就是我當年贈送給達爾文醫院的那幅畫嗎?我緩緩站起身子,走到油畫前,深情地凝視著,它勾起了我一段生死離別,刻骨銘心的回憶。真想不到,今天,女兒就住在我25年前曾經住過的病房。這或許是蒼天的特意安排吧!
1984年3月,我在香港神龍輪船公司註冊,懸掛巴拿馬國旗的「寶德」輪上擔任三副。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年6月14日上午,五千噸級的「寶德」輪離開索馬里的半哈角向風急浪高的印度洋駛去。船長心裏很明白,由於修船花費兩個月耽誤了「寶德」輪橫渡印度洋的大好時機,現在迎接他們的是風險極大的西南季節風期。他一再關照輪機部的船員們,過印度洋時主機萬萬不可停,就像一名長跑運動員在馬拉松競賽中心臟不能停止跳動一樣,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16日晚上8點45分,不爭氣的「寶德」輪主機果真停車了,正在當班的三管輪起初還不相信,一旦確准,他便像個木偶似地呆住了。兩位輪機長几乎是發瘋似的衝下機艙,臉色鐵青的船長也趕來了。主機停車的原因很快查出,是由於燃油加溫太高,三管輪失職忘了將蒸氣關掉。10分鐘後,主機又啟動了。然而,當船長氣喘吁吁從機艙裡爬上來時,他猛然發現船身已嚴重左傾,「寶德」輪就像一個心臟病患者無力地橫臥在風浪洶湧的印度洋上。主機很快又停車了。船身由左傾30度逐漸向60度斜去,海水立刻像餓狼似地湧進了機艙和船員房間。我們沒命地衝上甲板,一望四周:茫茫大海漆黑一團。水手長畢竟是久經風浪的老海員,他衝著我們吼道:「要活命的,快跳海!上救生筏!」我不知被誰推一下,雙眼一閉,慌亂地跳下波濤洶湧的大海。海上確實有一隻救生筏,那是從「寶德」輪上脫鉤漂走的。水手長接著是副水手長、二副、機工和我分別也上去了。當我們坐穩回頭一望,茫茫大海上早已沒有「寶德」輪的影子了,難道船長他們都被海水吞沒了?我們五個人一起拚命叫喊,可回答我們的祇是浪濤的拍打聲和狂風的吼叫聲。
天快亮了,海上灰濛濛的,我們五個人像做了一場惡夢醒來,雙眼直勾勾地向四周望去,除了天空,就是大海。救生筏上沒有任何導航儀器。二副安慰說:我們祇要對著初升的太陽漂流,就有希望飄到印度大陸。水手長整理了一下救生筏,驚喜地發現了兩包餅乾和一袋淡水。我暗暗慶幸我們五人有維持生命和到達大陸的希望了。太陽升起來了,像火球一樣烘烤著我們五名倖存者。一天爆晒下來,全身脫了一層皮,心像火燒一樣難受。接連五天,海上沒有下一滴雨,而唯一的淡水袋早已見底。我們五個人程度不同地虛脫了,躺在救生筏上動彈不得,奄奄一息。
6月23日早晨,也就是我們在海上漂流的第七天,副水手長第一個離開了人世;24日,我們含淚把機工的屍體推入大海的懷抱;25日,二副也和我們永別了。此時我心裏很清楚,接下去該挨到我了……
26日,老天爺似乎動了憐憫之心,海上下了一場大雨,水手長和我貪婪地張開乾裂的嘴對著天空,飽飲了雨水。我們暫時離開了死亡線。淡水解決了,可食品呢?水手長把一疊餅乾包裝紙分了一半給我,這就是我們的食糧。
一天早上我似昏似睡地躺在救生筏上,迷迷糊糊發現一隻海鷗飛到伐上落腳休息。我神經質地一把抓住海鷗,對準它的頭顱狠命地咬了一口兒,美美地吮吸著它的鮮血。這一連貫動作是如此的利索和準確,水手長也看呆了。我倆立即把海鷗撕開,狼吞虎嚥地吃了一頓。好多年以後,我回想起此事,十分感嘆。人類確實是高級動物,在絕望中,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像其它動物一樣去適應自然界。
在印度洋上整整漂流了18天,究竟還要煎熬到哪月哪日呢?這幾天確實有兩艘船從我們面前駛過,但我倆無法發出求救信號,他們也沒發現我們。生存的希望就這樣在我們身邊一擦而過。兩次希望破滅,我們感到絕望了。水手長整天嘆著氣,囁嚅地對我說:「小穆啊,看來我們完了,完了……」我哽咽地答道:「水手長,我上船時女兒剛滿月,我總不能讓她這麼小就失去父親吧……」
7月10日傍晚,也就是我們在海上漂流的第24天,一艘懸掛澳大利亞國旗的貨輪尾隨駛來。我們的救生筏在茫茫大海上猶如一片不起眼的樹葉在漂浮很難被人發現的。可是,奇蹟終於發生了,貨輪鳴起了汽笛聲,在寂靜的大海上久久迴盪。我和水手長掙扎地爬起來,揮舞著雙手,發出嘶啞的喊聲。貨輪徐徐向我們靠攏,放下一個大網兜。我倆艱難地爬進網兜內,把纜繩繫緊腰部。隨著網兜緩緩升起,我和水手長緊緊擁抱,心激動得快要跳出來。我們終於得救了。
慈祥的傑克船長告訴我們,他們船將回澳大利亞達爾文港,抵港後立即送我們去醫院療養。我們面對救命恩人,祇是淌著熱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達爾文醫院是當地唯一一家綜合型大醫院。我們被安排在二樓一間寬敞的病房,就是眼前女兒住的五十一號病房。
負責我們的醫生叫格雷斯,一位優秀的內科大夫和心理專家。格雷斯說對於我們九死一生的幸運者,心理康復比身體康復更為重要。我牢記他的忠告,積極配合進行心理調整,使自己逐步對人生觀有了新的升華。可惜我的生死密友水手長沒有真正認識到這點,他患了憂鬱症。5年後,他又患了精神分裂症,跳樓身亡。我們在達爾文醫院療養了8天後,在香港神龍輪船公司安排下搭飛機回香港。臨走前,我要求公司代理代我們贈送一份禮物給醫院和格雷斯,就是五十一號病房挂的遠洋貨輪乘風破浪的油畫。
回香港後不久,我離開了輪船公司。10年前,我在姐姐的幫助下,全家移民到澳大利亞悉尼。
女兒醒了,她一看見我就泣不成聲。把我的回憶拉到了現實。病房門被悄悄推開,進來一位老醫生和一位護士。「您是穆麗爾的父親嗎?請您別擔心,您女兒是不幸中大幸,雖然胸部兩條肋骨斷了,但心臟和雙肺沒有受到大的傷害。估計再治療個把月就能健康出院了。」我感激地緊握老醫生的手,看著他那似乎有些面熟的臉,情不自禁地問:「你是格雷斯醫生嗎?」護士開了口。「他就是格雷斯,我們的院長,特地來看望穆麗爾。」我哽嚥了,「格雷斯,我……我就是當年‘寶德’輪的穆先生。您還記得嗎?是您救了我……」「啊,是英雄回來了!?」他一把緊緊地抱住我,聲音也顫抖了起來。他指了指牆上那幅畫說道:「這就是你們當年贈送的油畫,我把它掛在五十一號病房,因為這是英雄曾經住過的病房。你和水手長在印度洋漂流了整整24天,依靠鋼鐵的意志創造了生命的奇蹟。20多年來,我們把你們的事跡告訴醫院的重病號,鼓勵他們與疾病和死亡作鬥爭。穆麗爾,」格雷斯看了我女兒一眼又說:「你是英雄的女兒,更應堅強,一定要健康地回到你父母身邊。」
我流下了熱淚:「格雷斯,我不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是你,達爾文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們,是傑克船長,澳大利亞海員們。是你們救了我,水手長,還有我女兒。我們一輩子感謝你們。」
五十一號病房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地方。傑克船長、格雷斯醫生、水手長……他們永遠銘記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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