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生----一個黑四類分子的離奇遭遇(十六)

作者:呂維 發表:2010-06-23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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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每天下午的學習,有一半時間在抽煙。不僅是我,這已成了多數人的習慣,就像從前在村裡時,「四類分子」的學習一樣。政治學習,在我們這個社會,滲透到每一 個角落,企圖把億萬人民的思想,統一在一個固定的模式裡,領導者怎樣講,被領導者就應該怎樣想。被人們十分厭倦的政治學習,成了執政者沒收人們思想的最佳 途徑。儘管其效果微乎其微,仍然要強制推行。更有甚者,簡直搞成了宗教儀式,讀語錄,唱語錄歌,祝禱領袖萬壽無疆。人們背地裏反感,表面上卻還得恭維學習 的重要性,每天聽著那些老生常談,唯有抽煙可以消磨時日。每月發給的兩元零用錢,哪怕是抽最劣質的煙也難以為繼,於是給家裡寫了一封信,讓他們給我寄點蘭 花煙。走時,家裡還存有十五六斤,放著也沒用。不久,大妹給我寄來,來信還說,家裡吃的也不缺,要我放心,並說三弟上了初中。接到這封信,並未產生絲毫的 寬慰,反而讓我不安了很久,家裡怎麼能比我在時好?尤其是三弟,頭年考農中時,村裡去了十三名,他考了第一名,結果其他十二名全部錄取,只他一人被踢回, 原因當然是家庭成分不好,我又是「現行反革命」,三弟氣得大哭一場。

如今,我成了全縣萬眾矚目的大「反革命」,對他反而沒有一點影響?簡直不敢相信。又仔 細看了寄來的蘭花煙,全然不像我家的,和姥爺家的煙非常相似,更使我犯疑:為何自家有,非要拿姥爺家的煙呢?難道,難道我們的家已經不復存在?幾天來,都 在思索這個問題,最後給二叔寫了一封信,求他把家裡的真實情況告訴我。本來,不打算給二叔寫信了,過去他曾給過我那麼多的幫助,如今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沒 臉再麻煩他。但為了弄清真相,還是寫了。很快就接到了回信,關於我家的事,他是這樣寫的:「你猜得不錯,你們的家真得散了,自你走後,你媽的處境更為艱 難,村裡把她也當‘四類分子’對待,萬般無奈之際,她決定帶著你的弟弟妹妹改嫁,為此還專門來過集寧,和你爺爺奶奶商量過,我們一致同意她走。據說,你的 一些本家伯父和叔叔們也都勸她早些離開咱們那個家。由此可見,她受得罪有多大!最後她嫁到離咱村二十多里的窯子頭村了,對方是貧下中農出身,在大同礦務局 一個林場趕馬車,一年回來兩三次,大部分時間在外,家裡基本還是你媽和孩子們。前不久,我專門回去看望她,親眼看見她終於擺脫了那個受罪又受氣的環境,我 也寬慰,你爺爺奶奶也都放心。望你接信後千萬不必難過,你媽和孩子們能找到一條活路,你死去的父親想也不會責怪的」。

要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但我深深地知道,母親的這一步走得實在不容易啊!她沒有讀過書,對外界的社會幾乎什麼也不知道,從小受姥娘的教育,頭腦裡還留有 舊時代的「好馬不被二鞍,好女不嫁二夫」的思想。自從父親去世後,村裡也有人勸她改嫁,甚至還有人上門說媒,她絲毫不動心,覺得那樣做對不起死去的丈夫, 寧願守寡。等到我回村後,家裡有了成年男子頂門墊戶,不管怎樣窮困,不管如何受欺負,她都能堅持下去。如今終於決心離開我們那個家,肯定是處境更為艱難, 萬不得已的選擇。就連姥爺姥娘同意母親的改嫁,也都要下很大的決心,我和父親都是楊家門上的外甥,一定是母親受得罪太大了,他們才被迫這樣做。說到底,這 一切都怪我,都是因為自己交友不慎所造成的。如果說我是一個罪人,的確辜負了父親對我的囑託,直接造成了家破的結局,給活著的所有親人帶來痛苦。

此後一段日子裡,我在兩種矛盾的思想中苦苦掙紮著。一方面深深地自責,覺得辜負了所有親人的期望,沒有能和母親把弟弟妹妹拉扯成人,沒有盡到做長子的義 務,也給母親帶來無盡的痛苦,不管走到哪裡,時刻還在為我操心,她會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特別是逢年過節時,他一定會獨自站在村口,滿眼淚水向南長久地瞭望 著。我有這方面的經驗,在我七八歲時,三舅被兵販子賣到太原,去後杳無音信,姥娘時常坐在村口,向南呆呆地望著,以至哭紅了眼睛,有多少次我陪著她哭,死 硬把她拽回家裡。後來太原戰事結束,三舅回來,姥娘的眼睛才慢慢不紅了,但看東西總是模糊不清,落下了後遺症。如今母親一定又像姥娘當年一樣,想我、望 我。兒走千里母擔憂啊!何況又不是出去求學、當兵,而是判了死緩,蹲了大獄,對於母親,無疑絕望到了頂點。這段日子,一有空閑便會想到她,硬是在這種離愁 別恨中煎熬著自己,不斷斥責自己的不孝。另一方面,也常常用現實的眼光看問題,安慰著自己。母親離開那個災難深重的家,換一個環境,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呢!中國的社會,傳統的習俗,婦女總是隨著丈夫的命運而起起落落。母親嫁到另一個村裡,對方是工人階級,她也自然擺脫了所謂「剝削階級」的家庭,再也不會 受那些原本不該受得氣了。

這期間,又給妹妹去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已知道家裡的變故,求她把詳情實事求是地告訴我。由此得知,三弟和二妹已隨繼父改姓,三弟 上了初中,二弟在村裡勞動也不受欺負,隊長是我一位本家姑姑的兒子,我們的大表兄,一向和我們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對二弟盡量照顧,終使他慢慢適應了那村的 環境,的的確確比在我們那個倒霉的村子強多了。掙工分、分糧食、幹活,都和其他社員一模一樣。能夠湊合著過窮日子,不受虐待,正是我們這樣的家庭夢寐以求 的事情,除此而外,我們也不會有其他的奢望。正由於家庭的這一巨變,我的心有時又得到些許的安慰,只要親人們過得好,我也該放心了,再也不用為母親牽腸挂 肚地操心了。當然,這一切都要經過曠日持久的思想折磨才能達到。至於情感方面,只要我在外,母親的心,一天也不會安定下來,她會時時刻刻牽掛著我,比我倍 受煎熬。

八十六

這兒的犯人,絕大多數是「歷史反革命」,亦即前國民黨政權留下的中下級軍官和一些地方官員,同時也包括日偽統治時期當過漢奸的一些人。其餘則是刑事犯和 「現行反革命」犯。部分老年犯人是「鎮反」時,從上海集體過來的,大都是南方人,江蘇、浙江、山東、安徽、江西、福建籍的都有。當時在上海被判刑的人,其 中一部分送到了內蒙,上年中蘇邊境緊張時,內蒙監獄南撤,合併到此地,因此顯得南方人格外多。其餘「歷史犯」大都是閻錫山的殘部,各組的組長多由這些人擔 任。他們每個人都善於念勞改經。什麼「對反動派決不施仁政」啦,「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制度下,只要改惡從善,都有光明的前途」啦,「道路是曲折的,前途 是光明的」,還有什麼「形勢一派大好,不是小好」等等。

每逢班組有人違規,或是生產中出了廢品,他們都能及時而又準確地引用一條「語錄」進行批評,他們把 那個小紅本本背得滾瓜爛熟,應用起來更是嫻熟自然,得心應手,儼然是一個政治思想工作者。他們自己一旦犯了點小錯誤,也能引經據典地進行深入靈魂的批判, 甚至不惜無限上綱地臭罵自己,把自己說成一個微不足道的跳梁小丑。而在私下裡,卻又常常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現出一種絕望的表情。特殊的環境造就了特殊的 人,我清楚地看到了勞改犯這種兩重性格,一方面為了生存,或者說為了少惹麻煩,必須假裝積極,心甘情願地接受監獄當局的利用,起到一個監督員的作用。另一 方面,他們也都有家有子女,有各種割不斷的情絲在心頭繚繞,甚至作為人的同情心也還尚未完全泯滅。這樣,有時他們看誰不順眼,抓著一點毛病盡力擴大,匯報 給隊長、指導員;有時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付著過去算了。他們之中,大多住了十幾年,有的快要二十年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來,很少有人減刑,這也 使得大多數犯人對幹部的話不相信,什麼「立功贖罪」,全是利用!報紙上常說,美國人用的是「讓越南人打越南人」的辦法,整個監獄到處施行的是「以犯制犯」 的策略。在幹部眼中,不管你說得多麼好聽,骨子裡都是反動的;而在犯人眼裡,儘管當局有許多許諾,多是牆上畫餅,總的目的就是為了利用這些廉價的勞力為國 家創造財富。我曾經暗暗哼過兩句打油詩,是這樣說的:

漫將法眼齊熟視,
儘是裝神弄鬼人。

這期間,我和組長一直做著100的閥體,直到初冬時節才完成任務。後來又做125截止閥,時間比較短。本打算改做一種小型閥體,一則可以緩一緩身體,再則 還可一人操作,自在一些。誰想,我們的副組長,也就是管生產的那位姓任的老犯人,指名要我和他做200的閥體,這是雙人抬最重的一種砂箱,裝滿砂子後,足 有二百五六十斤,每天二十八箱的任務,光抬箱就得跑五十六趟,還得裝砂、夯實,下泥芯,天天都得推遲收工,讓別人等我們,否則完不成任務。說實話,這倒也 沒什麼,我畢竟年輕,有著在農村那五年重體力勞動的磨練,還能對付的了,只是不願意和這位姓任的組長一起干。幾個月下來,感到先前和我一起幹活的李姓組長 為人正派,在閻錫山部隊裡當過營長,整日沉默寡言,和人相處直來直往,不大喜歡搞小動作。而這位姓任的,經常婆婆媽媽,甚至還有點吹毛求疵,兩隻眼睛忽閃 忽閃,好像肚子裡裝得鬼主意特多。聽別人說,他幹活特別粗心,常出廢品。和他一起幹這麼大的閥體,一旦大量出現廢品,非得挨罵不可,甚至還得寫檢查,真不 如我一個人干呢。但是組裡的人誰也不想乾大件,不和他干也不行。

再說啦,勞改犯總得服從分配,免得讓人家說學生出身,挑挑揀揀的。還好,這位任老前輩決心 在大閥體上一顯身手,操作格外認真,我倆在質量上起碼沒有出過大的紕漏,只是每天下來,手指僵硬得伸開不易彎回,彎回後又不易馬上伸開,學習時間須得反覆 活動,方能自如。和他在一起,除了生產方面的事很少說話,他卻經常和我說起別人,尤其喜歡叨咕管學習的組長李春旿,說那人很會裝好人,就讓他幹得罪人的事 云云。我只是聽他說,甚至是東耳朵進,西耳朵出,從來不接他的話題。我剛剛從苦惱中掙扎出來,還時不時在想著母親,哪有閑工夫議論這些無聊的事呢!有時, 覺得這裡的老犯人著實可笑極了,因為一個犯人組長,還要互相傾軋,互相勾心鬥角,犯的著嗎?組長有甚了不起,還不是和別人一樣在服苦役!用你,只是讓你充 當工具,互相監督著,以免發生意外的事情。組長特殊嗎?別天真地以為幹部就相信你,這裡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機構,是關押重刑犯的監獄!我從沒有任何僥倖的想 法,以監獄為家,以勞改為業是一貫的宗旨。正因為這樣,我抱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態度,人落到了這步田地,還侈談什麼前途和未來,豈不是白日做夢!縱然 將來能有一點前途,那也不是自家所能爭取來的,只有寄希望於時勢的變化和政策的調整。

我常常漫無邊際地想著,有時候人為什麼那麼可笑?明明人家已把你牢牢地釘在「敵人」的十字架上,你還要枉費心機,企圖從人家那裡得到一些好處,弄個組長當 當,好像比別人高一些,忘記了自己「敵人」的身份。人啊,人啊,作為萬物之靈,有時竟然不如一般的動物,在幻想中過日子。我,作為一名思想犯,從來不抱任 何幻想,當初不殺,只是為了留下一條活命服勞役,指望改造頭腦裡的諸多想法,別說我本人,就是監獄當局也斷然不會相信。這或許就是入獄半年多很少和人交談 的一個重要原因吧,真實的想法不能說,假話又不屑於去說。那位姓任的組長要我想開點,多和人說說話,真不知道,該和他們說些什麼。

八十七

冬日裡的一天,收工後,中隊指導員通知我到辦公室開會。那天,共有十二人參加,主持會議的是大隊賀教導員。這是一個非常呆板的人,早年的部隊生活養成了喜 歡按條條框框辦事的習慣,臉上從沒有露出過一絲笑意,看樣子大約四十歲出頭。他佈置了一項任務,由我們這些人臨時組成一個特別小組,每天收工後在模型組的 工房裡進行政治學習,稱為「兩論學習引導小組」,重點閱讀《矛盾論》和《實踐論》,並結合周圍存在的問題,進行批判或寫成心得,然後出牆報,引導全大隊犯 人掀起學習兩論的熱潮。十二個人中,大都是組長,只有我和模型組的衛隨勝不是。衛隨勝當過中學教師,看來抽出的人主要考慮了文化水平,要不造型五個組,正 副組長十名,為什麼要我參加。從今以後,我將不僅僅是生產工具,還要成為宣傳工具,像一頭牲口一樣被套在車上,如果不出力拉車,自會有鞭子抽在脊樑上。由 此使我更深地認識到,獄中的兩重人性並不是一些人心甘情願地想具有,一切都是環境使然,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否則會給自己帶來許多麻煩。趨利避害本就是 人類生存的手段之一啊!

第一天下午,挨我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南方口音,聽說是三中隊的一名組長,姓丁,面部白中透黃,顴骨高高突起,下巴尖尖,好像小時候見過的那種大煙鬼, 給人一種病態的感覺。他時不時地向我打聽外面的情況,我不敢亂說,只低聲應付著。他甚至幾次悄悄問我外面武鬥的情況,我說自己一直住在農村,對於城市裡的 情形不大瞭解,只有一次,正在地裡幹活,飛機從空中撒下許多傳單,方才知道廣西、四川的武鬥還動了真槍真炮,至於太原,也只是道聽途說,詳細情形並不了 解。其後便盡量不和他說話,以免招來麻煩。第二天晚飯後,中隊的楊指導員把我叫到辦公室,嚴肅地告誡我:「今後和誰也不要談論外面的情況,這裡有些人總想 打聽一些外面的事情,你進來時間不長,自然成了他們打聽的對象,千萬不要上當」。我當即承認了錯誤,指導員也沒有再說什麼就讓我回來。中隊的隊長和指導員 對我印像一直不錯,因為自入監以來,無論幹什麼都能按定額完成任務,而且質量比較好,從未出過大批廢品,也沒有違反過規定的制度。對於他們,這就夠了,至 于思想上如何想,他們才不管那些哩。因此,指導員對我的批評,只是提醒而已,並沒有嚴厲的表情,他甚至還藉機指出我半年來幹得不錯,要我堅持下去。

回來後,獨自坐在走道裡的馬扎子上抽煙,覺得好笑極了,這能立什麼功?這些老犯人也太無聊了。正好關益三從我面前走過,便招呼他坐在另一個馬扎子上。關益 三,四十七八歲,山陰縣人,與我鄰縣,來到這裡自然也算是雁北老鄉,在模型組擔任副組長,對於我後來調到造型組干重體力勞動活兒曾經很遺憾,他覺得我上過 中專,起碼看得懂圖紙,應該留在模型組更合適。但模型組的正組長嫌我迷迷瞪瞪,表現不佳,便報告隊長打發了我。此後,雖然和關益三不在一起,見了面總要閑 扯幾句,老鄉麼,到什麼時候總和別人不一樣。他曾在閻錫山的部下當過團長,太原戰役被俘,以後回到老家。一九五五年肅反時,擔心被抓,隻身逃到甘肅,改名 換姓趕起馬車。一九五八年全民整風時,還是被抓了回來,判了死緩。他當營長時,曾在我們縣城駐防,對我們縣的一些情況比較瞭解,這成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談 資。半年來的接觸,感到他為人正派,不喜歡搞那些邪門歪道,這次我和他都參加了特別學習小組,交談的機會自然多了。他坐到我旁邊時,笑嘻嘻地問道:「指導 員是不是批評你了」?我點點頭說:「算是吧,其實也無所謂批評,只是提醒而已,因為我的確沒有具體的說甚」。「以後多注意點,這裡有些人,尤其是一些組長 們最喜歡匯報別人,昨天問你的那人,姓丁,當過漢奸,是個特別善於人前一麵人後一面的滑頭,今後對這類人要格外警惕」。說過後馬上起身走了,以免呆的時間 長,引起別人不必要的懷疑。

入監半年來,從我接觸的人和聽別人所說,這裡有兩種人比較難處,一是當過漢奸者,二是做過特務的人。這兩種人,在幹部面前,花言巧語,甚至無中生有,把別 人的點滴小事上綱上線,提到改造與反改造的高度上進行分析,以顯示自己是真正的改造積極份子。幹部對這些人是什麼貨色,應該十分清楚,只不過為了利用這些 巧言令色、兩面三刀之徒,隨時掌握犯人的動向,只要不出紕漏,他們的工作自然也算做好了。因而在表面上顯得比較相信他們,稱他們為靠近政府的積極份子,給 予公開的支持,結果使得這些人更熱衷於打小報告。我一向十分憎惡這種背後使刀之輩,總覺得這類角色太缺德。奇怪的是,周圍的環境,眼前的社會,時時在鼓勵 此種行為,並加意給予培植。當年在學校時,凡是背後打小報告者,被領導看作是靠近組織的行為,有些人的入團、入黨,憑得正是這一點。監獄裡,同樣有這麼一 批人,專門蒐集別人的一言一行,也成了靠近政府積極改造的具體表現。我常常暗自思索,一個社會提倡此種不道德行為,鼓勵投機者借他人之肩往上爬,只能助長 阿諛逢迎、拍馬溜須的惡習,使一些不學無術、道德敗壞者扶搖而上,久而久之,會嚴重地傷害那些埋頭苦幹人的積極性。而且還可能破壞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彼此 不信任,形成人人自危的局面。尤其在運動來臨之時,無形中助長了落井下石、平白無故陷害他人之風。這或許是「階級鬥爭」的需要吧。

日常生活中,凡有集體存在的地方,此種現象隨之存在著,領導者不論職務高低,大都喜歡有一幫人對其奉承,為其抬轎,於是拍馬諂諛者蜂擁而至,小人得志,君子遠去,世風每況愈下,令人寒心。

七十年代的獄中,爭當改造積極份子,互相匯報,互相傾軋的現象所以更為嚴重,那是因為有些人處於絕望之中的緣故。大凡人在絕望時,總要找一根救命稻草,企 圖把絕望變成希望,儘管這種理想性的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總有人要盡力掙扎,不擇手段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漢奸和特務,原本就不是生活在陽光下的人,偷雞 摸狗、投機取巧是他們的本性。因此當我得知那位姓丁的組長當過漢奸時,從此再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也因此,使我對所有這類角色一概持鄙視態度。

八十八

高產競賽一週後,人們普遍累得吃不消,每天超額完成任務的數量越來越少。我也同樣感到極度的疲倦,想適當放鬆一些,像這樣不要命的硬拚,並非長久之計。我 們的刑期那麼長,一旦弄下病,今後苦了的仍然是自己。但不能說,我的搭檔是管生產的組長,他負責,自然是他說了算,每天仍要超額百分之三十以上,我也只好 奉陪到底。他已是四十八九歲的人,在這裡住了十幾年,體力算不得怎麼強壯,只因為擔任了生產組長,自己覺得應該比別人多幹一些,起到帶頭作用。有時看他手 忙腳亂,簡直像是小跑,著實很可憐。他為人怪怪的,總喜歡背後叨咕別人,兩眼看見的老是其他人的毛病,周圍的人們大都討厭他,因此在高產競賽時很少有人幫 助他。

一般來說,每次高產競賽,總要從其他各組,就像模型組、工務組、庫房、焦炭場等地方抽調一批人員前來幫忙,澆注組的人,在澆完一批鐵水,下一批尚未 出爐前的間隙,也要來幫助造型。我的助手唐順不僅幫我鏟砂,還經常幫我抬箱。唐順比我小一歲,我們縣西關人,弟兄姐妹中排行最小,父母去世後,在平魯縣水 保隊找了一份工作,也是「一打三反」時判的,我倆同時來到汾陽,相識於第二監獄。因著是老鄉,關係自然比較密切一些。唐順不識字,長著一臉絡腮鬍子,眼睛 很大,惱怒時瞪起雙眼,令我常常想起舊小說中張飛、李逵、程咬金等角色的模樣,他給人的印象正如許多草莽英雄一樣,力大,魯莽,甚至還有幾分笨拙。平日 裡,凡是寫信,寫學習心得,寫總結材料等涉及文字方面的事情,由我全部包攬,每次高產競賽時,他便利用澆注的間隙幫我造型。有時我也敦促他幫我那位夥伴鏟 一會砂子,他很不情願地應付一會後,又回到我的身旁,所以我比那位搭檔要輕鬆許多。

監獄的勞作,既緊張又不惜人力。我來這裡時間不長,已經進行了幾次高產競賽。六月份的口號是向黨的生日獻禮,剛度過七月份,又提出新的口號:大戰八九月, 向國慶獻禮。現在呢,年底了,口號又換成了大戰十二月,向新年獻禮。過年後,據說又要迎戰開門紅。一年裡太多的高產競賽,沒完沒了的獻禮,恨不得將犯人身 上的油水榨干。每次高產,要求超產在百分之三十以上,最後幾天,還要加班加點,動員所有能夠暫停的工種人員都來幫助造型,每人必須翻番。監獄當局,雖然在 口頭上不斷強調思想改造的重要性,像社會上提倡的「抓革命,促生產」一樣,這裡換成了「抓改造,促生產」。所不同的是社會上「抓革命」是實,不斷挑起各式 各樣的鬥爭,鬥爭即是革命,而工廠裡的生產卻處於癱瘓和半癱瘓狀態。

監獄裡的「抓改造」正好相反,多是虛晃一槍,而促生產卻毫不含糊,要求完成和超額完成 任務,成為考核的重要指標,年復一年地重複著那些向什麼什麼獻禮的口號,把每個人使用到血盡毛干。長久從事這種勞作,整天又被煙灰嗆著,絕大多數人的臉色 極為難看,白中泛黃,看不到一絲血色。對於少數完不成任務的人,每天的學習時間成了大家「幫助」的對象,也有些多次「幫助」效果不大的角色,隊長便指使專 門抽出來的勞改積極份子們,將其帶到一所僻靜處的房間裡單獨進行「幫助」,其間進行了怎樣的「幫助」和「幫助」了些什麼,多數犯人不得而知,只能憑想像去 猜測。總之,這裡的所謂改造,主要是服苦役,屬於典型的強迫勞動,充分利用勞改犯中的「積極份子」,嚴密監視著每個人,天天務必完成任務。面對這種情況, 我常在想,「文革」中,停產半停產的工廠那麼多,要不是這些勞改單位,我們的經濟怕會比眼下更加糟糕!名目繁多的高產競賽,雖不新鮮,卻能最大限度地發揮 每個人的能量去創造財富,至於犯人,每人每月只給兩元的零花錢,抽得都是極其劣等的無名煙,大家把這種沒有牌子的煙叫做經濟煙。

有時,我也感到十分迷惘,人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有些愚蠢的傢伙還要那麼賣力,自己賣力不說,還要督促別人也像他一樣去幹,否則就去匯報你。中國人的好 鬥,尤其是自咬自的根深蒂固的毛病,這些年,在「階級鬥爭」的發酵劑刺激下,日益膨脹,就連監獄,也在每時每刻地強調著「改造與反改造的鬥爭」。絕大多數 組長們,個個都以積極改造者自居,相互之間激烈地競爭著,把生產定額提高了還要再提高,以至最後自己也很難完成任務。面對這些人,雖然憎惡他們,有時又為 他們感到深深的悲哀,甚至可憐他們,人家會相信「敵人」嗎?這一切,或許是環境使然,監獄當局要求如此,如果膽敢違抗,進入「反改造分子」的行列,結果更 糟,還不如偽裝積極,日子過得反倒安穩一些。於是在犯人中,爭當積極份子,成了少數人的奮鬥目標,打小報告,靠近政府,互相傾軋的現象甚為普遍。也正是在 這種狗咬狗的爭鬥中,幹部找到了控制點,常常不失時機地表揚一些積極份子,批評個別落後者,使絕大多數犯人都能規規矩矩,作馴服的工具。即使再累再苦,誰 也不敢啃聲,只有埋下頭來,咬緊牙關,接受命運的安排。

我也同樣是這樣的渾渾噩噩的勞改犯!

八十九

春節到了,沒有一點過年的景象,初一到初五為休息日,絕大多數時間呆在號房裡,寂寞冷清。除了吃飯睡覺,總覺得百無聊賴,還不如每天忙忙碌碌地幹活呢。一 個房間裡住著七八個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看著,誰也不想多說話,環境使每個人都對別人存有戒心,各自互不信任,生怕說錯一句話,成為他人立功贖罪的材料。 這種你看我我看你的難堪而又尷尬的局面持續著,空氣也彷彿停止了流動,人們內心裏普遍有一種將要窒息的感覺。儘管每兩個房間發有一副撲克牌,可以輪流著 玩,但監規紀律規定,犯人不准串號房,一個房間的人往往玩不起來,尤其那些年老的犯人,根本不想什麼娛樂活動,多數隻會假寐,讓你永遠摸不透他的心事,此 時是想家呢還是警覺地聆聽著什麼。每天上午或下午有一次集體活動,輪流著出到監房外面的空地上,圍成一個圓圈,進行一種叫做「擊鼓傳花」的遊戲,一人打起 鼓來,一朵紅布做成的花在人們手中傳來傳去,鼓聲一止,花落在誰的手上,誰就得唱一支語錄歌,不會唱的,背一條語錄也行。

這種遊戲,本應在少年兒童中進 行,蹦蹦躂躂,自有一番熱鬧景象,而且一定要自覺自願地參加,才有興致。現在,在一群年齡相差甚大,又處處顯出死氣沉沉的人中間進行,實在引不起人們的多 大興趣,只因著值班幹部在場,不得不玩下去,反倒覺得索然無味。任何勉強的活動,一旦失去了娛樂的因素,往往顯得格外沉悶。活動結束後,大家排起隊報了 數,整隊回去,依舊靠在鋪蓋上,兩眼朝向天花板,誰也說不清這些人在想著什麼。

春節在外面度過,對我來說,早已習慣。在瀋陽上學時,假期很少回家,一個人住一間房子,陪伴我的是回家同學的行李,一捆一捆堆在那裡。東北的冬天更冷,極 少出去,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呆在屋子裡,只有到了傍晚時分,才在操場裡走幾個來回。但那時沒有寂寞的感覺,因為有許多古今中外的名著陪著我,和這些古人、外 國人交談著,儘管他們逝去很久,我卻覺得就在身邊和眼前,個個都是我的師友,每個假期過得充實而愉快。如今成了身不由己的囚徒,再也沒有看書的機會了。在 農村那幾年,儘管派給我的任務總是排的滿滿的,但除了六九年的打地洞,其它年份過年時總要休息十幾天,也能抽出時間讀幾本書。對一個喜歡讀書的人來說,個 中樂趣外人往往難以體會。可現在呢,除了幾張報紙和語錄本,還能有什麼讀物呢?「文化大革命」和歷史上的焚書頗有相同之處,禁百家之論,樹一家之言,犯人 甚至連馬克思列寧的著作也難以看到,一個紅皮子的小本本已經包羅萬象,抵得上一部百科全書。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遇到什麼困難,都可以從中尋找答案。在農村 管制時,畢竟村裡識字的人不多,有幾條語錄在請罪時背背,完全可以應付過去。

到了監獄,環境不同了,這兒識字的人多,特別是那些老犯人,他們之中有當過軍 官的,也有當過縣長專員什麼的,更有一些鬼精精的特務出身的人,個個把語錄本背得滾瓜爛熟。當你違反一點監規紀律,他會馬上給你念道:「只許他們規規矩 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當你生產中出了幾個廢品,又會向你宣讀:「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的聖旨。這裡,除了語錄本,再也不會看到任何書。早在進來 前就知道,現今的書店裡,書的品種少得可憐,用一個人的觀點來統一全國人民的思想,是當今聖上獨創的專利,何況這裡又是監獄,想讀書簡直就是非分之想!年 輕時讀過一些早期共產黨人的傳記,他們在國民黨的監獄中還在不斷看書、學習,據說剝奪了人身自由,尚有學習的權利。我不知道他們當時讀的什麼書,但可以肯 定不是什麼蔣介石語錄。我們生長在如此「偉大的新時代」,獄中卻看不到一本語錄以外的書,多麼可悲啊!這個時代,許多書都分別改姓了封、資、修,成為三家 店裡的黑貨,時時刻刻在腐蝕著人們的靈魂,被稱作大毒草。不讀書,不學習正可以淨化人們的思想呢。

既然沒書看,接下來就只有想家了。古人言,每逢佳節倍思親,尤其在象徵著闔家團圓的春節時候更是如此。雖不像剛入監時那樣為母親操心,但還是放心不下,她 嫁的這個男人是否厚道,弟弟妹妹們是否受氣?所有來信中都未提及。在村裡那陣,常聽人們說,改嫁出去的女人最受苦,只要孩子們受到哪怕是一點點傷害,她的 心都在滴血,為了能夠把光景過下去,只有忍受種種煎熬,把淚水咽到肚裡,可以想見,這種身份的女人比常人承受的壓力要大得多。母親是否也是這樣?每逢想到 這些,便會深深陷入內疚之中,要是我還在家中,雖然窮困,一家人總是一條心啊!不過,有時又感到一絲欣慰,母親離開我們那個家,總算跨進了貧下中農的行 列,長期以來壓在頭上的巨石終於掀掉,三弟還上了初中,她和弟弟妹妹們只要過上正常人的日子,不被人當做另類來欺侮,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讓我獨自把 從爺爺以來的所有原罪都承擔過來,只要親人們不再被奴役、欺壓,我的心也就可以真正地放下了。

每天的閉目養神,腦子裡何曾有過片刻的輕鬆!養神,養神,這是一個入監不到一年的服刑者所能做到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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