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突然對民國史有些瞭解的慾望,於是,便隨手找來一套丁中江的《北洋軍閥史話》來看。一氣讀完,感慨萬分,丁的許多記載與分析,實際上都遠逾我們這個時代所謂的「歷史學家」。此書價值決不低於來新夏的《北洋軍閥史稿》或者李新主編的《中華民國史》,一人勝千軍,誠可嘆矣。
但是,無疑丁的許多描述也存在問題,如像當時人一樣,對「民意表達」很是信任,又如在許多關鍵點的描述上,過於表面,而未觸及內幕。可以想見,在丁未看到後來公布的那麼多的檔案,日記及當事人的函稿,包括口述記錄,其對史事的粗線條式的描述自然有些錯漏。
那麼一個問題便出來了,我們如果要再撰寫民國史,基點是什麼呢?我們究竟是應該在來新夏等人敘述的基礎上,還是丁中江等人的記載上,感覺上,可能後者比前者還能充當我們的基礎。
由於時勢變化得快,當所謂「北洋政府」被南京政府取代後,由於正統性的需要,國民黨人並未想到要編一部所謂「北洋信史」,在許多黨史記載裡,對「北洋」乃至當時與國民黨人唱反調的南方各派系的紀載都同樣「沒有好感」,1949年中國大陸政權更迭後,新的執政當局對前政權所做的一切基本上沒有好評;對「北洋政府」歷史照樣醜化敘述。這樣,我們便遭遇到一個被全程走樣的民國史(如果承認民國的下限是1949年的話)。以至於老百姓除了「新舊軍閥」、「政治反動」,「經濟掠奪」,「文化保守」 等完全出於宣傳目的的所謂「歷史敘述」外,對這38年的歷史便一無所知了。在政治運動高潮時,甚至任何與此種宣傳口徑不符合對此前歷史的說法都可能被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帽子,或者被人檢舉下獄。於是,儘管「民國」剛剛過去,但是「民國史」卻是被愈塗愈黑,幾至完全被政治所屏障了。
1980年代後,隨著中國大陸緊張空氣的逐漸鬆動,「對外開放」的時代也來臨了。經濟上引進外資的同時,文化上也開始引進外國人寫的一些歷史書。於是,費正清所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便成為中國大陸民眾的民國史普及讀本。平心而論,此書首先是一部學術作品,所以其立場基本上跳脫了過於明顯的兩黨「黨史敘述脈絡」,但這部多位學者合作的成果,使讀者掩卷之餘,很難有一個宏觀的知識脈絡。民國是如何嬗變的?前後的歷史關聯性在哪裡?此書並沒有告訴讀者。更為重要的是,它只是代表西方學術界1970年代左右的研究水平。但是,民國史檔案的開放,內部史料的大量湧現,卻是此後的事情。因此,在許多史事的描繪上面,章節撰寫者基本上是理解錯了,我們看一下作者名單,便知道他們對民國史的瞭解是難以突破其所研究的問題,而理解上則又很難突破時代性的侷限。他們的知識經歷與生活情境,意識傾向使得他們對其所執筆的那部分「民國史「的敘述,很難與當時中國的歷史情境吻合。
一個演員要演好他/她所扮演的角色,大概最重要的問題便是他/她是否「入戲」了?同樣,歷史撰寫者,要寫好他/她所承擔的這段歷史,「入戲」也是首要的事。這種「入戲」其實是對歷史情境的深度把握,對歷史人物內心與行動準確的領悟,對歷史事件有全局的瞭解。如果我們拿這個標準來看《劍橋中華民國史》,乃至其他許多的西方漢學家所寫的有關民國史的著作,可能許多地方便不太合格了。或者說,他們筆下的「民國史」其實更多的是「概念化」的歷史,如「軍閥」、 「資產階級」、「現代性」、「民主VS獨裁」、「民族主義」、、「新文化」………,這些源於西洋的概念一個個地被加到了中國的歷史身上,於是,「民國史」 被塑造成為一段西人理解基礎上的「概念化」歷史。「概念化」歷史敘述文本有時會披上學術規範的外衣,對西方學者來說,其撰寫難度也不低。而且他們的「概念」也不是完全不能與「歷史」吻合,或者說他們給「中華民國史」戴的西洋帽子儘管沒有中式氈帽那樣與中國人的頭臚協調,但是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看性。
但是,當崇洋的中國治史者,看到這些戴了西洋帽子的「歷史敘述」時,感覺遠甚於以前他所接受的「妖魔化」歷史。於是,便一下子投到了西洋的懷抱裡,最後也欣欣然充滿自信地開始用西式概念來重寫「中華民國史」。然而,水土不服的情形發生了,他們對這些西洋概念其實沒有多少情境化的理解,對概念史脈絡並不熟悉,於是,他們所拿來的「概念」,往往是他們想像中的東西,或者一些沒有生命的文字。於是,他們企圖重寫的「歷史」便變成了一個「四不像」,可看性遠遠不如西方學者所寫的「民國史」。因此,市場上賣得好的便是「海外中國研究譯叢」之類,而中國學者所寫的「民國史」絕大多數一上架便面臨撤架扔到打折書攤上的危險。
1990年代後,在學術大躍進的潮流中,打著學術作品旗幟的歷史書以越來越快的速度被只管盈利的出版社一本本推出來。以「民國史研究」來看,表面似乎愈來愈繁榮了。但究其實,則比上面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西洋摹仿者還不如。不管像不像虎,至少原來的畫師還有一些想法與信念,但以數量統計至上的成果評價體系中,連這種想法與信念也慢慢變成了一種可笑的奢侈品。在這種形勢下,被眾多急著要評職稱、爭權利的作者所撰寫出來的「民國史」墮落成一堆堆枯燥的文字,甚至莫名其妙的東西。從這些作品中,既看不到丁中江對史事相對合理的理解線條,也看不到費正清們為了突破「妖魔化」歷史敘述而作的努力,乃至基本的「概念」與 「問題」的意識,有的只是一些抄來的檔案資料編撰者的話語,或者最幼稚的空泛歸納性表述。於是,我們所知道的民國史,便徹底被攪成了一鍋糊粥。
常聽說「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歷史學家布龍塞奇威格(henri brunschwig)則堅稱不存在「沒有歷史的民族」。也許那些被認為是「無歷史的民族」僅僅是因為沒有「無文字」的原因。但是,對於我們這些有文字的民族來說,難道我們就可以說我們有了自己的歷史嗎?從1911年以後的「民國史」的知識建構史來看,大概我們不會那麼樂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