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間,我在省城一家醫院上班。醫院外科有位洪醫生,常指點我鑽研業務。我們又有幾個同黨,常在一起議論時政,點評人物,大家互為知交。
洪醫生是農家子弟,正宗貧農出身,雖然根紅,無奈家中無人居官,苗便不壯,世代農耕。洪醫生從小立志改變個人命運,靠著吃苦和勤奮這兩件法寶,高中畢業後,考進上海第一醫學院。畢業後,分配到我們醫院工作。這是文革前的事。
洪醫生上高中時,離家住在縣城。鄉下家裡只有父母,又要下地幹活,又要給他攢錢,深感勞力缺手,便給他說了一門親事。女方家裡看中洪醫生心志高遠,往後必有騰飛之日,便一口答應親事。姑娘常來洪家幫忙,也不顧別人說三說四,農忙時節就留住洪家,幾天幾夜不睡。對此,洪醫生心知肚明,也有不少感激。所以,大學畢業,他便依家裡二老意願,與那姑娘成婚,幾年下來,育有一男,十分可愛。
但是,在城裡時間久了,看見別人郎才女貌,事業上相互幫助,洪醫生便滋長出若干資產階級思想。他倒不是嫌棄糟糠,只是覺得與別人相比,自己缺少一半,無人給力。
文革來了,洪醫生有時出去參加運動,便有滿腹牢騷,回來也無人訴說,孤燈對影,甚覺無聊。
有一晚,我去洪醫生住處,見他拿著張信紙,正長吁短嘆。我就知道家中來信了。一問,果然,老婆又來信要錢,說娘家要用,如何如何。我還寬慰他,說,你愛人也許有急事。一句未了,洪醫生拿著信向我抖動,說,這……這……這哪裡是愛人嘛!
我覺得是因為他近來接連兩例食管手術吻合口口,非常麻煩,心情也不好。於是便寬慰他。又來了幾個朋友,大家一起勸他。有人說,孩子都五六歲了,活潑可愛,婚姻之事,湊合過吧。又有人說,反正你是兩地分居,眼不見心不煩。他才稍稍平靜。
那晚,我們幾個人離開時,有一個與洪醫生的大學同學,說,老洪這個人,心思很活,他不會吊死在一棵樹上。我忙問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要離婚?那人說,他不會離婚,高中、大學,都是他老婆在家幫忙,這一點他是明白的。
又過了幾天,一次手術完,臨下來時,洪醫生對我說,晚上到我那裡喝酒吧?
晚上我去,見已經有幾個同好在座。等大家都到,洪醫生說,今天請大家來,告訴你們一件事,我準備申請去西藏工作。
大家一聽,有人哈哈笑,不當真。
洪醫生頂認真說,真的,已經給江青寫信,表明去西藏的決心。
這一說,大家都傻了。給江青寫信,天知道他怎麼想得出?怎麼敢?
洪醫生展開幾張紙,說是給江青寫的信,說著便朗讀起來,大意是,我是貧農出身,是黨送我上大學,貧下中農養育了我,使我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醫生,瞭解到西藏需要醫生,我願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西藏去,為那裡的藏族同胞送醫送藥。
他慷慨激昂地念著,手舞足蹈。那一刻,我覺得他真有一股郭沫若「我要去越南投一顆手榴彈」的氣概。
那時候,正鬧「批孔」,「兩個決裂」響徹雲霄。報紙刊登各種時尚英雄,各種「決裂」人等五光十色。有女大學生嫁給農民為妻的,報紙登出兩人在炕頭學「毛選」的照片;有工農兵大學生自願退學,重新回農村當農民的;還有高考交白卷反而被錄取還被譽為「反潮流」英雄的……不一而足,真假莫辨。所以,對洪醫生的豪邁,我們也沒有當回事,只覺得他怪可憐的,娶個農村老婆,也不至於搞成這個樣子吧。但是,聽他念信,文字通順,字字在理,可見沒有發瘋,還算理智。
洪醫生念完信,很是得意的樣子,自言自語,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猜他的心思就是這樣。
又過了兩個月,給江青寫信的事,漸漸被大家忘了。洪醫生也很喪氣,覺得自己不冷靜,當眾出醜。
一天上午,是洪醫生的手術日,他卻沒有到手術室。來手術室的外科醫生紛紛傳說,洪醫生在上班路上被醫務處長叫走了。正手術中,外面一陣嘈雜,傳來驚天喜訊:江青同志來信啦!傳,江青批了洪醫生的信,大加讚賞,令衛生部立即落實;衛生部已經派出若干領導抵本院,要落實洪醫生赴藏事宜。
大家都愣了,手術室一片沉寂,只有麻醉機上的呼吸器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誰都沒有想到,報紙上的宣傳,居然在我們眼前變成現實!
手術結束,我趕緊去洪醫生宿舍。那裡已經有滿滿一屋子人,有幾個不認識的人,穿著灰滌卡,抽帶過濾嘴的香菸,大概就是衛生部來的領導。
我們一干小人物在門口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斷向屋裡探望。
等到領導們都走了。我們幾個同黨鑽進屋裡。洪醫生連連嘆氣,說,壞事啦!壞事啦!
原來,洪醫生那封不著邊際的赴藏信,還真的寄到江青手上。江青立即批示,洋洋灑灑寫了幾張,鼓勵的意思,批到衛生部長那裡。衛生部長接到聖旨,立即召開會議,佈置落實,並交代給幾個得力干將,馬上到我們醫院來督辦。
衛生部要員蒞臨,拿著江青批示,還有部長的批示,地方官員慌了手腳。官員們恨聲連連,此等通天大事,為何不通過組織,自己想幹就干,全無章法。後又打聽到洪醫生是非黨群眾,又未參加派別組織,無人教化,才無奈。
雖在文革期間,此事又有群眾組織邀功,開始也著實忙亂了一會兒,到底制度依舊,中央和地方官員思路很快一致起來,設計好了一套從宣傳到落實到地方的方案,操作起來。
凡事只要一入了官道,便由不得民了。
那幾天,可憐洪醫生被拉著到處作報告。醫院給他置辦了一套藍卡其布制服,穿著呱呱響。我們排著隊去聽他演講;他坐在台上;領導們一個個講話,台下鼓掌,領導喝茶,又講話,台下又鼓掌,還喊口號;最後是洪醫生講話,拿著準備好的講稿,照本宣科。
我們幾個在台下很興奮,不斷向左右吹噓是洪醫生「親密戰友」,拚命鼓掌,喊口號,向老洪學習,大家都去西藏!
宣傳演講的同時,醫院為洪醫生落戶做準備。打造了一套傢俱,大衣櫃、高低櫃、書桌、大床、椅子等,又配置了幾套醫療器械,從外科手術包到供應室的高壓消毒鍋,各種敷料,又準備了兩大箱藥品,一箱中藥,一箱西藥,還專門搞了兩隻小氧氣瓶,醫務處長神秘兮兮說,阿爾巴尼亞進口的,去西藏,用得上。市裡各醫院也來湊熱鬧,送被褥鋪蓋,鍋碗瓢杓,軍區還送來兩件軍大衣和一捆膠鞋,很實用。
有一天我去洪醫生宿舍,見堆了半床「語錄」,各式各樣,有些小巧玲瓏,有些碩大無朋,很可愛。我點點數,光簡裝本的「毛選」四卷,整整十三套!
又過了幾天,洪醫生把我們幾個叫去,嘆聲連連,一問,原來,衛生部幾位領導與本地衛生廳局商議後決定,去西藏不實際,當地也辦不成此事,乾脆,叫洪醫生回老家算了,任命為當地縣衛生局副局長,不辱沒他,可發揮聰明才智,沿著毛主席革命路線繼續前進!
我原想躲開,誰知又進了狼窩!洪醫生叫苦不迭。
大家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想到最後是這個結果。
最後,洪醫生連連告誡我們,好好在這裡呆著吧,千萬別幹傻事,光榮不是你我小人物能承受起的。
洪醫生走那天,醫院門口紅旗招展,鑼鼓喧天,報社、電臺都來人採訪,衛生部、衛生廳局,兄弟醫院的各色領導,都到場送行,領導們拉著洪醫生的手,囑咐他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洪醫生走後,醫院騷動了三天。三天後,一切歸於平靜。有時候,我們手術做到縫皮,有人會說,老洪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大家便議論一會。漸漸的,也沒有人再說了。
有一年夏天,那時候已經開始改革了。我去一個地區參加學術會議,意外在飯店門口遇到洪醫生。黑了,瘦了,還是笑嘻嘻的樣子,身旁一個小姑娘,羊角辮兒,他說,是閨女。
這天晚上,我們倆做長夜談。原來,洪醫生自到地方以後,堅決貫徹毛主席「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嘛」的教導,放著官不做,卻深入基層,常年駐點,培訓赤腳醫生,積極爭取農村醫療經費,加上他醫道確實高人一招,中西醫全拿,看病不分白天黑夜,深得百姓喜愛,因此得罪了一些領導,也得罪了一些同行。七六年以後搞運動,領導便將「江青批示」拿過來,說他是「殘渣餘孽」、「四個小兄弟」,鬥了個死去活來。
洪醫生家中在官場無人給力,遇到此事,老父老母唯有終日垂淚。眼看到了山窮水盡,傳說將有牢獄之災。洪醫生的老婆回娘家訴說夫君不幸,娘家貧下中農多有識貨者,發一聲喊,便動作起來。洪醫生家是大別山老區,所謂「將軍縣」。那裡的窮苦百姓自古便有與官家作對的習俗,連夜組織起來,分成若干小隊,先進城搶了洪醫生,一路扛著回村,然後便將他隱藏起來。洪醫生藏在百姓中,如魚得水,城裡搞運動的領導也派了若干專案人員、民兵小分隊,到鄉間追尋、捉拿,官民鬥智鬥勇,其中若干故事生動有趣,之擊節,之叫好,之之感慨,之可圈可點,雖李向陽、阿慶嫂再世,恐怕也自嘆弗如。又過了幾年,領導們本來就是整人,手中沒有證據,便作罷。如今,洪醫生布衣、白丁,獨自在鄉間行醫,很受歡迎,連縣裡衛生部門也開始支持他。
眼看天將黎明,洪醫生說,那時候一時糊塗,走錯一步路,誰知道歪打正著,你想想,我要是不是回家,要是真去西藏,七六年以後,人生地不熟的,還不被人家整死!
我笑說他,你忘了,離開醫院的時候,你還說,又掉進了狼窩。
我說了嗎?我說了嗎?洪醫生故意問我。
我想起了泰戈爾的詩──我們在夢裡是不相識的;醒來以後,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相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