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大的逃亡 1960年餓猿驚魂

作者:夢醒閒人 發表:2013-01-20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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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猿驚魂--1960年初韶關飢荒親歷記

廣東韶關市馬壩的天氣,要熱特熱,要冷特冷;馬壩獅子岩裡十多萬年前古猿飲過的泉流,特別「削」——喝過特別肚飢。1960年深秋,中國大陸的「大氣候」,就是飢餓。在我就讀的廣東礦冶學院預科,每餐的那一點爛飯,餐餐的蘿蔔、酸菜,更是不可阻擋的「開胃藥」。長期的勞動,繁重的課業,加上才十四、五歲「相火旺」,長日飢腸轆轆、刮腸刮肚的。三十六刑,以餓刑為最。大把大把的口水往裡吞,腦際的飯香分明是美女蛇,誘得你頭昏眼花,分不清東西南北中……

一天中午,吃了那點酸菜蘿蔔飯之後,肚子還是空蕩蕩。正當我心裏惆悵,躑躅在回宿舍的泥路上時,老鄉張冠威同學追了上來:「長興,等一下!」他招我到靜僻處,神神秘秘地亮出了我們每天去食堂取飯的飯卡——領了飯即用紅印按一下。他朝我笑了笑:「我領了飯,但紅印跡模糊;加上還有許多人在領飯,匆忙中工友也會看不清。餵,你敢不敢再去領一缽?」

肚子本來空蕩蕩,加上如此「機遇」,肚子顯得更空了,大把大把的口水更往裡吞!那一缽飯,回來每人半缽,是我們的最美享受。幼稚的我,也顧不得許多了。

我裝出鎮定自若(估計是裝不像的,如豬八戒之裝謊)實則內心七上八落來到領飯窗口,想不到女工友認得我:「你不是領過了嗎?怎麼又來?」

「哦,我是代人領的。」話雖如此,但第一回合,心理防線便崩潰。她大概見我臉色蒼白,頓起疑心。把飯卡細玩,又拿給其他工友看……

「這卡按過印的,他騙飯吃的!」幾位工友同時大嚷。

糟了,壞了,天塌下來了!

「抓住他!騙飯吃的!」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不顧一切死命跑。站在旁邊的張冠威見同夥敗露,也跟我死命跑、跑、跑!後面的猛追,我們先往廁所處衝去;不行,在廁所裡不是更易抓嗎?向田野跑,無邊無際,芒草叢叢。對面是獅子山,到處可藏!

這時,我們可如身經百戰的「地下工作者」,又如「敵後武工隊」老隊員。頭腦的轉動,如流星,似閃電。後面大聲呼號著追,我們則飛快地跑,往過人頭高的芒草叢跑。沒路,便撥開刺芒穿過去。我們往坎頭高高低低處跑,便於躲避目標。我們時而直著身子往前衝,時而弓著腰前奔!被抓到身敗名裂,能逃出則「命大」。時而從高處直往下跳,也不怕斷手斷腿;時而從坡底直往上爬。據生理學家分析,人到生死關頭,什麼潛能都可發揮出來,——這是生物的本能,是挽救生命體的最後一著。至今想起來,那頭腦之靈活,身子之矯健,動作的迅猛,仍令人十分驚嘆!

追喊到底不見了,我們到底能鬆一口氣,躲在馬壩猿人十多萬年前居住過的岩洞下邊的荒草叢中!四肢癱軟,力氣全無,死去活來,重見天日而久久無言……

又躺了許久許久,我們誰也不埋怨誰,垂頭喪氣回住地。

其實,我們逃錯了。躲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在我們中國,整治老百姓的「法網」,尤其「疏而不漏」。一連幾天,我們都不敢去食堂,只好託人打飯。待過一段時間,風聲停息,想必工友的印象已淡薄——且偷飯、騙飯,偷這偷那者,也遠不止我一個!既然如此,便心安理得去食堂了……

誰知,一去便被認出,便被抓!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束手就擒!

從小學到初中,我都在老師的表揚中度過。即使有不是處被老師輕彈兩句,我便臉紅耳赤,幾日不安!如今,與「騙」、「偷」沾上,世界末日到來了!

老師到底講理。雖嚴厲點,但到底可以接受——反正是我們的大錯。雖然正走紅的班團幹部譏笑我們;但在老鄉中的小兵小卒內部,大家都餓怕了,且不少人也不時拿點、偷點的,因此,同情、安慰者眾。

過了許久,我與張冠威也以為沒事了;然而,「世界末日」轟然而來;

一天上午,馬皓院長大駕親臨。大概是聽說小偷小摸者眾,須狠剎此風。先是緊急集合,然後是點名出列。包括我與張冠威在內,竟「點」出來一大堆!偷蕃薯的,偷飯吃的,拿人家毛巾牙刷的,打架的;還有不三不四的。接著是列成一長長的橫排向大眾亮相,最後是包括院長在內的沒完沒了的批判與訓話……

對我來說,可是「開天闢地第一回」!那狼狽,那惶惑,那忿懣,至今尚能感受。這樣的批判,土改複查鬥地主時有過,一九五八年批右派時有過,五九年批右傾分子有過;那年年月月,常抓不停的對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的鬥,我們已等閑視之。但萬萬想不到,這次,輪到我頭上來了!

我覺得自己已下到陰暗的地獄;

我頓覺失去了與人平起平坐的資格,剎間成了賤民!

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蒼蒼,野茫茫,心頭空蕩蕩!

但我又十分納悶:那缽飯充其量三兩米,就是讓我們「騙」到吃下去,每人才一兩半。這點米連個母雞也吞下去了;而且,我們是「騙」而未遂,那子虛烏有的兩半米的代價,竟然成了「示眾」角色?而且,為了那未到手的兩半米,在老師面前,我們已一認錯,再認錯,一檢討,再檢討,難道對我們這些尚可教的十四、五歲的幼稚少年,就一棍打死麼?

我失了魂,丟了魄,六神無主,如孤魂野鬼,徘徊於墳地旁,躑躅於荒草邊,失落於古猿穴居的山洞下……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滄海桑田。時序已是2010年的今天,我該反思了——

當年的我真可笑!「示眾」算得了什麼?別說上下五千年,單說中共成立以來的八十多年,明明是好人,被批、被鬥,被殺者,你能數得清麼?從對自己人大殺「AB團」和延安的「搶救運動」開始,土改,鎮反,反右,反右傾,「四清」,至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上至國家主席劉少奇、賀龍元帥、「彭大將軍」,下至萬千百姓,你說得清,道得楚麼?我們那次的「示眾」,連九牛一毛也算不上,又有什麼耿耿於懷呢?

從那時之後的我,也不時醜陋。我不是長期盲從偉大領袖,參與「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麼?多少次,我「誓死保衛」;多少次,我違心地舉手擁護;多少次,我跟著說假過關!在那「鬥爭」歲月,我身上鬼氣斑斑,為的是混過鬼門關……我曾良心發現,但是,我想起自己孩提以來的不盡坎坷與委屈,尤其是觸到在馬壩大學校園被「示眾」的刻骨銘心的一幕,便釋然了:

「他們受委屈算得了什麼?我,一個小孩子,為了那未到手的兩半米,還‘示眾’呢!」

受冤屈,本應良心發現,「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然而,卻往往讓人「己所不欲,硬施於人」!自己受屈,卻坦然讓人家也受屈,乃致非得讓人受屈,自我心理才平衡!否則,便是「老天不公」!

從孩提到今天,與我同齡的一大批人,已奔向另一個世界!許許多多我熟知的、不熟知的好人,因種種原因,已離開了人世。而我,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孩子,還能手執教鞭,還能於斗室中揮起禿筆,不停筆耕;如今,是「老夫喜作黃昏頌……」我往窗外一眺,眼前的天空,時而晴天麗日,鳥語花香;時而濃雲密佈,細雨綿綿;時而半晴半陰,變幻莫測——

「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這是魯迅的詩句。

末了,我還是要套用魯迅語——

救救社會!

救救自己!

(悠悠往事,已近60載矣!當時的梅州同窗有陳福寧、鄭桂珍、孔祥裕、鐘建橋、魏勝友、陳文秀、彭紹民、張漢玉、陳偉雲、魏法貴、張冠威、鄧欽鵬、何凎松、管榮導、巫鐵生、李俊民等,順此紀念。)

来源:飢荒 食堂 韶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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