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和二十世紀很多器物的發明本來是為了方便人類生活,讓人更自由更文明,但它們在特定的政治制度下卻常常被用來限制、控制、和監視人類自由,或者灌輸和自由人道的觀念相反的東西。
抽水馬桶是二十世紀的產物。它用方便快速乾淨的辦法在一個狹小的封閉空間解決了多少個時代人類都難以處理的排泄問題,大大提高了社會衛生和文明程度。
人們很容易想像很多技術是如何被賦予政治用途的,但恐怕不容易相信抽水馬桶也可以如此。
以下這張照片攝自德國柏林的東德博物館。這個博物館的展品力圖從日常生活的角度表現那個已經消逝的社會。
照片的背景是三個兒童在幼兒園裡排排坐;前沿是一排小陶瓷塑像,顯示八個兒童排成一列坐在抽水馬桶上。(註:這個博物館允許拍照,原照很長,這裡顯示的只是部分。又:德國用抽水馬桶很早也比較普及,連納粹達豪集中營的一些囚室裡也有。)
照片反映的歷史是:在東德時期,幼兒園組織兒童在規定的時間上廁所,博物館解說的英文叫做potty breaks。這個時間一到,兒童們分成小組,一組一組輪流去。到了廁所後不用等待,每人分到一個抽水馬桶,然後在規定的時間用完。用完後不准起身,必須等到規定的時間和其他兒童一起起身擦拭,然後一起離開。
可以想像,很多兒童在那個規定的時間沒有便意,或者規定的那段時間對他們過長或過短。但無論什麼情況,potty breaks鈴聲一響大家排隊,按順序進入廁所坐上抽水馬桶,鈴聲一響再一起站起來擦屁股,一起排隊離開,讓下一隊進入。
這樣的做法顯然不太人道,但有關方面的理由是這是讓兒童培養集體意識和公共意識,是兒童社會教育的第一步。他們相信經歷過大小便集體化和制度化的兒童,和那些任何時候只要想上廁所就上廁所,在抽水馬桶上邊坐邊玩的兒童不一樣。前者是社會主義下守紀律的紅色兒童,後者是資本主義下自由散漫被慣壞的頑童。前者長大後會習慣配給制,後者沒有自由市場就無法生活。
當然,這樣的制度下培養起來的兒童長大後不見得就會有真正的集體意識和公共意識。這樣的制度也沒有確保東德的紅色江山萬年長。但是東德瓦解後,過了一陣,統一的德國出現了右翼種族主義和新納粹這些極端主義派別。有些認為東德這些社會主義國家是被西方陰謀搞垮的學者算了一下時間,提出一個觀點,說現在的這一代小時候沒有受過抽水馬桶集體化和制度化的訓練,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苗頭一開始就沒有剎住,後來就發展到了右翼極端主義。
這樣的觀點令人捧腹。不過應該看到,當時東德這種potty breaks所要解決的其實也是所有國家幼兒教育中都會面對的問題,即如何培養兒童個人良好的如廁習慣。此外,或許更重要的是,幼童如廁也是任何國家的幼兒園的很現實的管理問題,很多幼兒園會用相應的措施做一點限制和訓導。但東德的辦法是用集體化甚至軍事化的制度來強迫,不但如此,還把這個制度意識形態化,把它和培養什麼樣的人和共產主義遠大理想聯繫在一起,最終進了歷史的陳列館。
在一定程度上,東德的potty breaks是極權制度解決社會日常問題的一個縮影:提出一個整齊劃一的方案,用集體化和軍事化的制度強行解決那些本來應該在社會生活日常狀態下由社會自行解決的問題。這樣做的結果,表面上是解決了問題,實際上是扭曲了社會,更扭曲了個人。
這樣做的另一個後果是統治者從中嘗到了甜頭:原來對人和事的管理可以變得這樣簡單,尤其是那些很麻煩的事。所以在極權主義國家到處都可以看到僵硬死板整齊劃一的制度,因為這樣做對官僚階層最方便。意識形態的說教有時倒成了掩飾,越到晚期越是如此。冠冕堂皇的背後常常是很簡單但說不出口的道理:這是自己的方便,也就是自己的利益。
往遠一點說,所謂把社會生活集體化和軍事化,在這個意義上也就是用對自己最方便的手段來統治社會。中國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就是如此。統治者既無知無能又專斷,他們感到社會太複雜,就用集體化和軍事化來解決,這也是他們唯一做成並最有把握的事。
在那個制度下統治者基本上只要做兩件事:允許和不允許。而允許和不允許不但是軍營的基本規則,也是那些對兒童缺乏耐心和愛心,用簡單粗暴整齊劃一的制度把兒童強行按在抽水馬桶上的幼兒園的特色。
明明是壓抑和摧殘,卻說是培養美德和塑造新人;明明是為了自己統治的方便,卻說是為人民服務。這種胡說直到今天還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