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2月04日訊】曾有機會匆匆在海牙停一天。除了博物館,我想看看國際法庭。問了幾次路,上了一輛電車,有點不放心,想確認一下哪站下車,就問了坐在對面的女士,她報出三個國際法庭,「你要去哪一個呢?」我想了想,在電視裡看得最多的就是「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ICTY),就說想去那。她樂了,說那太好了,跟我走吧,我就在那裡工作。她是來自英國的法官,在ICTY工作12年了。她帶我通過安檢,馬上為我去問庭審的旁聽票,回來說,可惜,今天的庭審結束了。大廳裡,電視機還在放著當天早先的庭審錄像。她真是好心,一定要給我在門口和法庭牌子合個影。待她離開,我才知道,要光是我自己,站在門口哪怕是拍個空景,都會被武裝警衛喝住,那是不容許的。臨別時她說:你一定要去看看被稱為「和平宮」的國際法院(ICJ)和「禁止化學武器組織」(OPCW),還詳細給我指了路。
OPCW並不是聯合國的下屬機構,只是和聯合國有合作協議。它就在不遠處,沿國際法庭門前大道走過去就行,那條大道令我印象深刻,兩邊齊齊整整,都是高高的旗桿,飄著各國國旗。去之前,就知道那不是一個可以參觀的地方,可不知為什麼,就是想去看一眼。它的辦公樓是一棟巨大的圓形建築,正門上方,是素淡的黃綠藍色標誌,一個圓形地球,中間是個化學試瓶,試瓶裡也是一個地球,圍繞試瓶,是一對象徵和平的橄欖枝。當時一點沒想到,一年後,它獲得了2013年的諾貝爾和平獎。那天站在那裡,我只想到哈拉比亞(Halabja),那個我訪問過的伊拉克小鎮,1988年,它遭受了「二戰」後最嚴重的一次化學武器攻擊。
OPCW是《禁止化學武器公約》的執行機構,它的獲獎,普遍被認為和2013年8月21日發生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郊區的那場化學武器襲擊有關。根據美方評估數字,它造成426名兒童在內的1429人死亡,震動了國際社會。其實,在30年前的「兩伊戰爭」中,薩達姆·海珊就開始使用化學武器,頻率高到可以算是他的「常規武器」的地步。
「兩伊戰爭」已經提前預示了伊斯蘭國家的錯綜複雜,如埃及和伊朗,都有自己的古文化和民族特性,他們只是被阿拉伯軍隊帶來的宗教和文化征服。當初阿拉伯人一路彎刀快馬,橫掃亞洲大部和北非,飛躍直布羅陀,佔領了伊比利亞半島,差點衝進法國去,留在身後改宗的那些伊斯蘭國家,不僅有國與國之間衝突,民族之間的衝突,還有宗教內部派別衝突和世俗化程度不同的衝突。上世紀70年代末,所有這些衝突在伊朗和伊拉克爆發,再加上兩國首領的戰鬥性格,尤其是伊拉克那個守著石油黑金卻不肯讓老百姓過幾天踏實日子的薩達姆,戰爭不可避免。阿拉伯人在伊朗是少數民族,但他們在伊朗的集聚地胡奇斯坦省,偏偏是富油區。薩達姆就仗著那是自己同族人地盤,在1980年9月從胡奇斯坦切入,開打了延續八年、直到1988年8月才結束的「兩伊戰爭」。
最初兩年,是伊拉克軍隊入侵伊朗。戰爭剛剛開始,薩達姆軍隊就開始了像是實驗性的化學迫擊炮攻擊,造成傷亡並不大,國際社會對伊朗提出伊拉克軍隊使用化武的指控,也將信將疑。兩年後,伊拉克軍隊被逼退到自己境內,薩達姆一度求和,乘勝而入的伊朗軍隊此刻不依不饒,直逼伊拉克大城市巴士拉甚至危及首都巴格達。伊朗的霍梅尼以宗教為號召,招募了老老少少的「聖戰勇士」,包括許多兒童,念著經文排著隊去踩地雷陣,以自殺行為給自己的坦克和軍隊踩出一條血路。應對這樣的人海戰術,薩達姆認定化學武器是最有效的利器。所以從1983年開始,伊拉克軍隊開始大量使用化學武器,從毒劑炮彈到飛機投擲毒氣炸彈。1983年,伊朗軍隊有近千名士兵因化學武器中毒,幾十人死亡;1984年,伊朗軍隊近萬名士兵中毒,超過千人死亡;1985年,3月13日至4月18日,伊拉克軍隊使用化學武器50次,近5000伊朗士兵中毒;1986年2月,伊拉克軍隊十幾次化學武器襲擊,伊朗幾千士兵中毒。
1987年至1988年,戰事膠著,這兩個原本可以憑著石油輕輕鬆松過日子的國家,都被戰爭拖垮。薩達姆開始不顧一切,化學武器不再限於軍事戰場,而是從波及平民擴展到針對平民。1987年6月,伊拉克的化學武器投到伊朗的兩個邊境小鎮,造成幾千伊朗平民中毒。1988年3月,也就是戰爭結束的半年前,伊拉克空軍數次向伊朗境內的城鎮投毒氣彈,但造成最大傷亡的一次化武襲擊,發生在伊拉克境內的哈拉比亞。之所以在這裡扔毒氣彈,又是伊拉克的一個複雜情況。
哈拉比亞在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斯坦,距離巴格達150英里。當地的庫爾德人和當時伊拉克執政者同屬伊斯蘭教的遜尼派,與在伊朗執政的什葉派有教派對立。可是,庫爾德是少數族裔,薩達姆政權以強欺弱,激化了庫爾德人和多數族裔阿拉伯人的民族衝突,庫爾德人一直在試圖武裝反抗薩達姆政權。雖然伊朗境內也有庫爾德民族,伊朗政府和伊朗境內的庫爾德人也關係緊張。但在「兩伊戰爭」期間,伊朗人反而和伊拉克境內的庫爾德人關係良好,因為薩達姆政權是他們的共同敵人。「兩伊戰爭」期間,庫爾德人幾次起義,薩達姆完全把庫爾德斯坦當敵區看待。根據庫爾德人記錄,在1987年,薩達姆已經有九次對庫爾德村莊發動化武襲擊。只是傷亡遠沒有哈拉比亞那麼大,那些小莊村民,也沒有及時向國際社會呼籲的通道。
我是在2008年秋天到那裡的。那幾年氣候異常,令原本在旱季就乾熱的伊拉克變得更為乾旱,連耐旱的椰棗樹都大批乾旱死亡。伊拉克的大部分地區就是一片塵土沙石,我還遇到一場沙塵暴,遮天蔽日,說來就來。哈拉比亞就是在這樣一片灰黃的山腳下,惟鎮外有一塊小小綠洲。當地人指著那行無樹的山脈告訴我,山那邊就是伊朗。從哈拉比亞過去,也就十英里。
1988年3月16日,伊拉克空軍對這個小鎮的居民區扔下了有芥子氣、神經毒劑和氰化物的化學炸彈。沒有太響的爆炸聲,煙霧騰起,瞬間5000多人死亡,幾乎全部是平民,受傷高達萬餘人,被毒死的很多是幼小兒童。當時哈拉比亞附近確實有伊朗軍隊駐紮,所以,薩達姆曾辯稱這是戰爭行為,指責哈拉比亞的居民助敵通敵。我曾經問了哈拉比亞的倖存者們,他們告訴我,當時伊朗軍隊確實已經越境到了哈拉比亞,但並沒有駐紮在鎮上,當地人從未參與任何協助伊朗軍隊的行動,而且在伊朗軍隊越境前,村民們就非常害怕,不希望他們過來,原因很自然:他們一來,這裡就可能成為戰場,拖家帶口的平民百姓,誰也不希望炮彈落到自己頭上。但是,做夢也沒有想到,薩達姆直接給他們扔了化學炸彈。
2010年3月1日,伊拉克高等刑事法庭裁定,哈拉比亞化武攻擊是一場針對庫爾德人的種族屠殺。這樣的認定並不容易,因為它不僅指控了薩達姆政權,還隱含著這樣的意思:伊拉克的阿拉伯人承認,作為一個多數族裔,他們曾經對少數族裔犯下了屠殺罪行。這個難點,也是土耳其政府至今不肯承認百年前對亞美尼亞人有過150萬人大屠殺的原因。
正在附近的伊朗軍隊反而成為哈拉比亞的救助者,以及對國際社會的通報人。突然倒下的5000屍體,只能挖大坑草草集體掩埋。倖存者由伊朗軍隊派了直升機救助轉移。直至「第二次海灣戰爭」後設立禁飛區,倖存的哈拉比亞人才陸續回到家鄉。2003年美軍入侵伊拉克以後,哈拉比亞的合葬墓才得以重修,並同時在邊上修了一個象徵性的墓地,墓碑整整齊齊。
我採訪的一個小學教師領我到他家人的墓碑前,碑上有姓名,墓中無遺骸。他一一給我指點,讀出一個個名字,就像給我介紹他還活著的親人,那是他的妻子和全部六個孩子。他那天正好外出,不在哈拉比亞,他說,如晴天霹靂般,突然,家就沒有了。他僥倖活下來,卻再也沒有笑容。我隨後到他家,地上滿滿坐著一圈人,除了家人,還有一些聞訊趕來的化武倖存者。他的弟弟妹妹也在,兩人都一隻眼睛失明,另一隻眼睛嚴重受損,無法工作,沒能成家。印象很深的是,當時還是孩子的他們,都回憶說當時聞到的毒氣,有點甜甜的蘋果味。直到現在,他們還需要自費定期去大城市檢查和治療眼睛,以防惡化和徹底失明。醫藥費和旅費對他們來說都難以負擔。聊到最後,我終於明白,每一個來到這裡的記者,都是他們的一線希望,希望由此找到國際資助。
在巴格達綠區裡,我遇到一個醫生,是保加利亞一個慈善機構派來的,他來巴格達已經很多次。我和他提起哈拉比亞有眾多需要醫療救援的人,不料他的回答是,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哪個機構還會有興趣管這樣的舊賬。聊多了,我才明白,這裡面還有政治。歐洲國家在反戰,而哈拉比亞被看作是支持美國入侵的一個證據,所以,大家都在繞開它。
我帶回很多照片和資料,卻很難讓自己再看一遍。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實在可怖,而且,化武不像核武那樣,並不需要很高的技術和條件,有些化武原料的中間體就是生產農藥的原料。一些化武差不多就是超強力殺蟲劑,把人當蟲子全給噴了。
那時還沒有OPCW這個機構——1997年5月才成立。伊朗早在戰爭初期就向聯合國提出報告,為表明敵人的惡行,並附有伊拉克使用化武的具體資料,直到1984年3月,聯合國才派出由四國專家組成的調查小組前往伊朗。他們很快得出伊拉克軍隊投放芥子氣和塔崩毒劑的結論。但是,聯合國只是在1984年4月25日發表強烈譴責聲明,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制止和懲罰化武攻擊。薩達姆有恃無恐,才在整個八年戰爭期間,進行了數百次化武攻擊,造成上萬人死亡,幾萬人中毒受傷,最後導致哈拉比亞5000平民死亡、萬人受傷的悲劇。
執法問題至今沒有解決,OPCW是調查和銷毀化武的執行機構,並不是懲罰化武攻擊者的執法機構。當年,聯合國面對一場複雜的兩國戰事束手無策,不知如何介入其中,懲罰一方的化武攻擊;今天,國際社會還是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在敘利亞一場複雜內戰中,懲罰化武攻擊。敘利亞在動用化武殺死上千平民之後,在國際壓力下,遞交申請加入《禁止化學武器公約》,申請已在幾天前生效,OPCW也開始著手核查和準備銷毀敘利亞化武,全世界似乎都鬆了一口氣。而它實際上的意思只是:用炸彈殺了人是吧?好吧,只要答應把炸彈交出來就沒事了。雖然大家都知道,他還有槍。
不是還有國際刑事法庭(ICC)嗎?是的,但那是司法,在進入司法之前,你必須先有執法機構去抓住他。立法和司法,是聯合國的強項,而在越來越錯綜複雜的國際局勢面前,執法常常是它的最弱項。缺了這一環,立法可能淪為一紙空文,司法只能空守法庭,動武者卻可以繼續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