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5月10日訊】巴金逝世的第二天,我和妻子一早就趕往現代文學館——這時瞻仰大廳還沒有完全準備好。……戴著一朵白花又執著一朵白花,含淚望著巴老那微微側昂,「四目」澄澈,笑容燦爛得有點天真的遺容——「昨天」起就該叫遺容了啊——深深地鞠下躬去:一鞠躬是「慶幸」一個為別人臥床十年的世紀老人終於解脫,二鞠躬是祈望這個天使般靈魂不要走遠,時時庇佑他盛產精神悲劇的祖國大地,三鞠躬是感恩,為李九蓮,也為我自己:他任主編時的《收穫》雜誌,最早讓「黎蓮」回歸李九蓮而現諸良知的。
這時我還沒有想起秋瑾。
在一隅而立的攝像機的注視下,——穿過那些並不怎麼講真話的「名人」和「單位」的輓聯和花圈之後,從廳側走到院園裡,在花園甬道最偏僻的一角,才見巴老矮小的塑像,塑像前一個姑娘操作著的攝像機前,一位並不年老卻頗壯碩的男子正在侃侃而談——是不是陳建功我不認識……繞回東門,一群女發短、男發長的藝術院校的學生,圍聽著他們白髮長飄的老師滔滔不絕的介紹:「全部積蓄……現代文學館……《隨想錄》……說真話……呼籲建立文革博物館……」
真為一個純潔而偉大的靈魂崇敬而悲哀:又長大了一代人,而那個「文革博物館」還在一個文明碩果僅存的偉大民族胎中難覓形影!而他老人家最後的靈魂文字,應該說也還不是盧梭式的,索爾仁尼琴式的,甚至不是林昭、李九蓮、張志新直面現實式的。老人家最後那些年活得真是艱難,那真不是靈魂的活法啊,活給那個沒有恥感的群體,作為「良知」的慰藉,活給這個依然虛偽的時代,作為「真實」的裝飾……
那一刻我猛然想起秋瑾,被愚氓嗜血——任精英塗抹……我知道:又一個世紀——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幕大劇已經拉開帷幕了,拒絕懺悔的知識份子們,在不說真話的地方和不說真話的時候,連篇累牘地紀念一個呼籲說真話的世紀老人……秋瑾的血蘸給了饅頭,而這位可敬老人靈魂的鮮血,很可能就要被這場「偉大」的紀念吞噬了。
那天是初秋——北京最美麗的季節,陽光明媚,藍天澄澈得就像巴老的心靈,可我卻在低首徘徊中默呤著秋瑾的秋風秋雨愁煞人。默默跟著我的,彷彿不是妻,而是李玉蓮——李九蓮的妹妹:——三十二年前,《李九蓮問題調查委員會》成立後,在市體育館第一次萬人大會宣講後,李玉蓮就是這麼默默地跟著我的。回家打開她用舊報紙嚴嚴包著的李九蓮再度搜捕後余存的思想碎片,內有一本《毛選》第四卷,其中一頁的天頭上二行娟秀而不失勁逸的詩錄「辣」入淚眼:「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祖國陸沉人有責,天涯飄泊我無家!!!」前面那句自然是魯迅的,加了三個感嘆號的那句不就是鑒湖女俠的慷慨悲歌嗎!
「無家」?三十年了,李九蓮的遺骸何在?秋瑾墓在太湖之濱,紅衛兵扒了又建了,李九蓮有墓嗎?前年兄嫂姐妹給父母立碑,碑上都不敢刻李九蓮的名字啊!還有那個義膽忠肝的鐘海源……這些年我幹什麼啦?我不是卑瑣、自私、健忘、無恥的冷血一族的一員麼?我有什麼資格在巴老靈前謝恩,我應該懺悔!我必須謝罪!!……
出了現代文學館東門我一路在心中痛罵自己。妻怪怪地看著我。走近芍藥居才叫住一輛的士。
今年進入五月我就準備開博,給林昭、李九蓮、張志新、鐘海源四現代女傑設一個精神的祭園。
冊注了,《四十年祭》寫了,《九歌》一篇篇準備好了,《李九蓮的戀愛信》,《李九蓮的絕命書》,《林昭、九蓮詩文》……想的是把真相留給歷史,以靈魂召喚良知;豈知關鍵篇章新浪怎麼也上不去,雅虎上不幾天又撤下來了,從貓眼到天涯,從西祠到騰訊,直到誕生了林昭的北大的《燕南社區》和《紅袖添香》,無不皆然!而說遇羅克是「暴徒」,說張志新不在會上嚷嚷「中共極右路線的總根子是MCT」就死不了的「左派」文字,倒是能夠在網上縱橫。還有公開呼籲開除賀衛方黨籍的,還有罵傻Ï余傑不該進白宮的——其實小布希更傻Ï。而鍵開學者網站,更是一片沉默。連摩羅的主頁裡,也沒有了《恥辱者手記》,《三十年祭》和《自由的歌謠》那樣的新的悲歌和新的輝光!
斑竹是榮耀,管理員是飯碗,越顯赫的網站越有它的商業雄圖,筆者也不是天外來客,但是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在五月、六月,在擁有世界上最大博研群、大學生群、社會精英群,正在向現代民主挺進的中國!我還是不敢相信李敖三場演講,口口聲聲用自由主義可以換來的,竟是這樣真實的憲法權力!我還是不敢相信,這就是秋瑾為之殉義一百年,林昭、張志新、李九蓮、鐘海源為之殉道三十年的當代中國!!
多麼冷酷的世紀!多麼專斷的的權力!多麼勢利的小人!
四十年了呀!一個有悲劇,沒有悲劇意識,有罪惡,沒有恥辱感的民族!
我明白秋瑾為什麼刑前悲呤秋風秋雨愁煞人了!
我理解為什麼林昭獄中的《秋聲詞》,每一闕後都是「秋風秋雨愁煞人」了!
我知道描寫「現代秋瑾」的《世紀奇冤——張志新冤案紀實》(陳愚山著)為什麼早已成書,卻至今不能出版了!
我更懂得秋瑾的血,鐘海源的腎,張志新的咽喉,林昭沾血的一襲白衣,李九蓮死後被剝奪的貞潔,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個憋悶的五月,這個沉鬱的春夏之交,秋天還遠著呢,可我怎能不又和秋瑾哭秋風!!!
也是在今年,也是在五月。
陸英民洋洋灑灑的《遙祭秋瑾與張志新》後,有熊昌友的《中華聖女傳》,有力虹的《女兒之身,萬金莫贖——秋瑾烈士蒙難百年祭》……五月,老鬼一邊讓《願您的死喚醒中華民族》,以《糞土包裹純潔的靈魂》的形式重又掙出網來,一邊艱難地為出版《母親楊沫》的遭遇,討還著公道——這也是對遭出版家褻瀆的李九蓮的辯護士的不平之鳴。而在天涯社區,關天茶社,正像去年九月東北李磊式的茶客們,挾著林昭、李九蓮、張志新對李敖頻頻發難,今年四月一場對江西和江西人的討論中,對李九蓮、鐘海源和子虛烏有的「黎蓮」的關注竟然成了最大的關注——這場討論和關注持續到五月……
封禁的憋悶並不等於良知的沉默,五月沒有沉默,六月不會沉默。
這是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中國最奇特的文化現象;似從摩羅那震撼世紀末的《恥辱者手記》開始,秋瑾以千百倍高於締造共和諸前賢烈傑的頻率,出現在當代論壇的世紀之思中,而幾乎無一不與林昭、李九蓮、張志新相連?當然,這「相連」正是對「最奇特」的詮釋。
然而這是多麼悲哀的詮釋啊!不是我,不只是四位當代女傑,而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一個世紀,在「又和秋瑾哭秋風」!
是的,這是一個令人悲哀的奇特而冷酷的民族傳統:花木蘭從軍,穆桂英挂帥,岳母刺字,梁紅玉抗金……連希魔都不讓日爾曼女人走向戰場,而我們的民族一到危亡時刻,民族的血性卻要女人來做虎賁!而到山河破碎時,竟然詩壇也是巾幗不讓鬚眉,李清照一反「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的故我,一曲「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直壓陸游的「死時方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而最奇怪的是,冷兵器時代,我們的軍隊人數恐怕比蒙滿全民族的人數還多,堂堂的中原故土,竟被區區的兩個遊牧民族,前後統治了近四個世紀!一曲《江山風而情》不知是悲歌還是讚歌!
有了這樣的傳統,便有了秋瑾——而五千年一劫的那個十年中,當大國總理屈跪在地上為領袖規劃檢閱紅衛兵的路線,只剩六十多斤還要拜託人向領袖「請罪」示忠;總司令奈何不了「小小老百姓」的陳伯達,直到「九?二」陳被押出廬山別墅,才能在後面擊杖示賀泄憤;當從國家元首到百萬軍隊的統帥,無水無光無藥無醫,屈死暗室,沒有一個將軍,沒有一個錚臣,沒有一個男人出來說一句話,和遇羅克們一起堅挺著民族脊樑和良知理性的,就只有林昭,張志新,李九蓮了。
哲者有雲:那個時代,只要有從道守義拒勢的表示,就足以驚天動地!而貞烈們豈止是表示而已:一部李九蓮七千字的日記的精神內涵,是爾後十年瘋狂般的控訴無法比擬的,更不要說林昭那超越時代、高揚人性的聖想,她們嚴峻的思考和真理的執著,涉及浩劫中黨、國家、人民、社會的政治、經濟、生活、道德的方方面面,而她們共同的最大的「罪惡」是瀆神——她們無不因此而生命被撕成碎片……
在《恥辱者手記》中,摩羅從三千年的文化史,解析到陳獨秀、魯迅、顧准,卻無法解釋發育未全的李九蓮們的精神資源和人格勇氣從何而來——(他)她們是浩劫中中國知識份子微弱而僅有的輝光——在籠統地歸之於前輩影響之後,不得不稱之為「奇人」。其實,林、張、李不可能知道顧准,也無法瞭解真實的陳獨秀;翻開林昭、李九蓮獄中詩詞歌賦思想碎片,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支撐她們精神天地的除了魯迅、屈原……都有秋瑾。
秋瑾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現代追求和獻身精神而載入史冊巾幗英雄。在我們民族精神天地之中,她是俠女、也是烈女、又是聖女,是思想者、革命者、又是殉義者。而和現代四女傑相比,偉大而不幸的秋瑾又是「幸運」的——河口、萍鄉、黃花崗……黃興、鄒容、林覺民、章太炎、徐錫麟們……死後吸秋瑾血的是愚氓的民眾,而秋瑾生前,有多少風雲多少志士多少肝膽與之相慰相伴相照!
而三千萬共產黨員中,只出現張志新一個獨立思想的頭顱;五十五萬右派中,難尋第二個林昭般站立的靈魂;而像李九蓮那樣從《衛東彪》紅衛兵團長公然走向「懷疑林彪」「痛心毛主席」,在一千多萬紅衛兵中也只僅有此例,為她的精神感召的即時、巨大而慘烈的不平之鳴也是文革史中絕無僅有的;至於殉李九蓮之義的鐘海源,在死刑判決書上簽字後,擲筆甩髮揚眉昂首的颯爽英姿,查遍整個三次莫斯科大審判萬千亡靈也無有倫比者。
延宕推諉後無奈監斬秋瑾的山陰縣令,辭官百日後竟然為她殉死了,督斬秋瑾的紹興知府調任時遭到強烈抵制,令斬秋瑾的浙江巡撫因此換任也遭皖堅拒。全國各地抗議殺害秋瑾的雪片覆蓋了清廷,而一曲「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絕唱,不就是那位有良知的縣令流傳給千古的嗎!
而戴煌在調查手記中悲慘地寫道:前後經辦李九蓮案的有三十八人之多,無一人一字相恤!陳禹山接受魯豫約談時雲:遼寧省委常委加諸張志新死刑的全記錄,競不及百字。林昭平反二十年之後,《今日名流》竟因之停刊,盧雪松竟因之停課;胡傑對林昭漫漫十年的尋找中,林昭被害前200天中的接觸者無人敢接受採訪——就像李九蓮的兄嫂姐妹至今不敢尋屍建墳。
秋瑾遇難前的三個要求,有兩個被允准了,以至她未被梟首而得以全屍,她未按例刑前剝衣而保住了革命聖女的貞潔。而近六十年之後的鐘海源被活體取腎,余屍不知所終!李九蓮被拋屍荒野,被狂徒奪取了處女的純貞。怪嗜女器的男人自是變態狂,但首先那個時代是變態狂!
秋瑾是不幸而有幸的——這是喋血的慶幸,是血淚滔滔的現代悲歌!在神聖的革命詞藻的掩飾下,現代中國的人性、人道、人心、人倫,竟倒退至不如封建亂世的世紀初!
令人憋悶的五月和沉鬱的春夏之交啊!
這悲歌餘音裊裊不絕於耳:至今從權勢精英到民眾都不知懺悔,堅拒反思,企圖讓時光來沖刷劫灰和血痕;至今張志新空塚,李九蓮無墳,文革博物館不知何在;至今封禁網路,控製出版,密封案卷,禁錮思想,在歌轉玉堂春,舞回金蓮步中,掩蓋人民的困厄,滯阻民主的進程……
世紀秋風,百年秋雨,秋瑾在天有知,是會為她現代姐妹驕傲呢,還是悲傷呢?但她一定會淚灑長空,素衣長呤——
「秋風秋雨愁煞人」!!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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