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5月12日訊】編者按:上海交響樂團傑出的指揮家陸洪恩,一九六八年四月因批評文革被張春橋親自下令殺害,成為上海文革中被處決的第一個知識份子。本文詳述遇害經過。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至六六年五月,姚文元先後發表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及《評三家村》的文章,氣勢洶洶,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可是陸洪恩缺乏政治嗅覺,只憑自己的善良之心而直言不諱,他把姚文元的文章只看作其本人的一己之見,殊不知此文之大有來頭。他在上海交響樂團大、中、低音提琴小組學習討論會上說:
「我沒有看過海瑞的戲,也沒有讀過姚文元的文章。黨中央並沒有肯定戲是毒草,既然黨號召我們討論海瑞,我就要發言。關於海瑞,歷史上確有其人,他退田減徭役、治吳淞江,這些都是事實,他被罷官時有幾十萬老百姓去送他,這也是事實。人民歡迎他,因為他對人民有利。這才是馬列主義。無產階級總不能否定歷史吧?!把岳飛、文天祥等這些民族英雄都否定了,還有甚麼歷史文化遺產呢?!」
在次日的小組會上他覺得意猶未盡,繼續說:《評三家村》的文章是姚文元開的火,黨中央並沒有下結論;難道姚文元說他們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們就肯定他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們到底是聽姚文元,還是聽毛主席、黨中央呢?當初鄧拓的文章也是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的,難道毛主席、黨中央就不知道?為什麼要到現在才來反對才來批判?到底是毒草還是什麼?不能亂扣帽子!」
張春橋下令殺害陸洪恩
五月廿八日星期六,樂團繼續學習討論《評「三家村」》,陸洪恩的家當時就住在樂團的宿舍裡,妻子胡國美和兒子陸於為(當時讀初中三)都囑他不要再發言,他也點頭說:「我明白!」他想自己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就不再發言了。豈知,這天的討論會上來了一些陌生人,而且一開始便憤怒地批判陸洪恩是「修正主義」,這時,陸洪恩感到實在難以按捺,一下子便站起來大聲說:「你們到底擺不擺事實,講不講道理?如果擺事實講道理,鄧拓就講對了。你們說我是修正主義,如果這也算修正主義,那我就喊‘修正主義萬歲!’」(作者註:當時,大概他的神經受到了刺激,處於特別緊張、激動的狀態,他的分裂症在外界的刺激下,失控了。團裡熟悉他情況的人都知道他有病,不能過於激動,一激動就會出毛病。大家都為他捏一把汗!但已經來不及了。)
後來,他又喊了一聲「修正主義萬歲!」當時人們被他的驚人舉動嚇呆了,整個會場一片寂靜……。(怎麼可以喊「修正主義萬歲」呢?不是自己找病嗎?——作者)突然,有人大喊一聲:「陸洪恩……反革命!」接著又有人喊「對!反革命!」於是有一些人七手八腳,一擁而上,將陸洪恩扭送到公安局去了!這就是當年轟動整個上海文化界的「陸洪恩反革命事件」。團裡好多人對他平時的為人都有所瞭解,知道他心直口快,都認為大約過上十天八天他就會被放出來,沒想到他從此走上了不歸路!
一九六八年四月,上海掀起了「炮打張春橋」的浪潮。「紅衛兵」們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風,竟把「打倒張春橋!」的大字報貼滿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張春橋驚怒之餘決心揪出幾個「幕後的老傢伙」來殺一儆百!一時沒找到「活老虎」,便想找「死老虎」,他從當時「公檢法造反派」報送上來的名單上看到了陸洪恩的名字。據公安局的一位離休幹部回憶:當時有人曾提出,陸洪恩關在監獄裡近兩年了,恐怕與「炮打張春橋」的事聯繫不上……張春橋卻說:「怎麼會聯繫不上?社會上的那根黑線又黑又粗,根子就在那些死不改悔的老傢伙身上!陸洪恩這樣罪大惡極的人還關在監獄裡浪費人民的糧食,你們的屁股坐到誰的板凳上去了?!殺陸洪恩,就是殺一儆百!」於是,陸洪恩就在上海「炮打張春橋」的浪潮中成了替罪羊!陸洪恩也就成了「文革」中在上海第一個被處決的高級知識份子。
陸洪恩被關押後,曾多次被拉出去「陪斗」。在批鬥音樂家賀綠汀時,他被拉去「陪斗」,要他批判賀。而陸卻說,賀綠汀是愛國愛黨的音樂泰鬥,他的《游擊隊之歌》鼓舞了民眾奮起抗日,還稱賀是自己的老師和師兄。還有另外多次「陪斗」,他都不屈服。為此,他遭到的酷刑格外嚴厲和狠毒。進入監獄後,他一直服用的鎮靜劑被停用,當然也不給煙抽。經過如此這般的折磨,他常發燒,乃至說胡話,到後來,竟至看到紅色的東西就要破壞,當時到處都是紅色,而他對紅色的反感更加重了他的「反革命罪行」!但是,據當時與他一起的難友說,在多數情況下,陸洪恩的頭腦還是十分清醒的。他後來的發作實在是被逼出來的。
劉文忠記述陸洪恩獄中遭遇
劉文忠先生曾與陸洪恩在獄中日夜相處了近兩年時間,一九七九年他被平反出獄後,於二○○四年在其所著《風雨人生路》一書中曾以專門的章節描述了陸洪恩在獄中的表現;二○○八年十二月,劉先生又在《獨立中文筆會》刊出《緬懷音樂家難友陸洪恩》一文,詳述了他與陸洪恩在獄中相處的日日夜夜以及陸在暴虐凌辱下絕不屈服茍安的種種表現。根據劉先生的記載,陸洪恩在最後一次有獄中難友十幾人參加的逼供審訊會的表態中,發表了足足有十五分鐘的慷慨陳詞。
審訊人員問他「你究竟要死,還是要活?今天你表個態!?」陸洪恩這時精神抖擻、大義凜然地說:
「我想活,但不願這樣行屍走肉般地活下去。『不自由,毋寧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災難。我不願在暴虐、浩劫、災難下茍且偷生……文革消滅了真誠、友誼、愛情、幸福、寧靜、平安和希望。文革比秦始皇焚書坑儒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幾乎要想整遍所有的知識份子,幾乎要斬斷整個中華文化的傳統……」
就在那次「審訊」後幾天,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七日,陸洪恩突然被押到了當時被稱為的「上海革命文化廣場」。有文記載曰:「電視鏡頭將一位五花大綁、頭髮花白、身體佝僂、步履蹣跚、儼如古稀老頭的人物推到了人們的面前,許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這就是那位風度翩翩,在譜架前動作瀟灑,樂思敏捷,還不滿五十歲的陸洪恩嗎……」也就是在這個一無檢察院,二無法官,三無辯護律師的「萬人公判大會」上,陸洪恩被當時顯赫一時的「公檢法」判處死刑,「罪名」是「反革命」,「罪證」是「防擴散」,隨即被押赴刑場處決了!
就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音樂家、指揮家在獄中被折磨了兩年後讓當權者為了挽回自己的「聲譽」而羅織罪名將他殺害了。當時,在上海舞蹈學校任鋼琴伴奏的陸的妻子胡國美被趕到食堂去勞動,還經常挨批鬥,受盡凌辱,心靈和身體都受到了極大的折磨和摧殘;年僅十六歲剛初中畢業的兒子陸於為則被送到新疆去勞動。好端端的一個家庭被摧毀了。
當局平反昭雪,但遺恨無窮
一九七九年,經過陸洪恩妻弟胡國定的多方再三申訴,陸洪恩冤案終於得到重新審查和徹底平反,他兒子陸於為也才得以回到上海。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六日下午,原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音協上海分會理事、上海交響樂團指揮陸洪恩平反昭雪追悼大會在上海龍華革命公墓大廳舉行。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市委統戰部、中國音樂家協會、上海市文聯、市文化局、市電影局、上海音樂學院、上海歌劇院、上海市舞蹈學校、上海歌舞團、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軍樂團、廣州樂團等單位以及文藝界和有關單位負責人夏衍、周巍峙、陳沂、賀綠汀、孟波、李太成、丁玲、丁正鐸、許平、言行、丁善德、譚抒真、金焰、劉瓊、桑弧、吳永剛、瞿維、朱踐耳、李德倫、韓中傑、秦鵬章、司徒漢、陳傳熙等許多陸洪恩的生前友好都送了花圈。大會由市文化局主持,上海交響樂團團長黃貽鈞含淚致了悼詞。悼詞中說:「文化大革命初期,陸洪恩遭到林彪、四人幫的殘酷迫害,以莫須有的所謂『現行反革命』罪名,於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七日被判刑處死刑,成了我國高級知識份子被公開處死的第一人……」在大會上,鄭重宣布,「推倒強加於陸洪恩同志的一切誣陷不實之詞」,為他平反昭雪,恢復名譽。
陸洪恩的兒子陸於為捧著僅僅存有一截指揮棒的骨灰盒參加了追悼大會。他淚流滿面,眼前浮現的是十三年前的五月二十八日那個陰霾的早晨情景:父親對他說:「放心吧,於為,爸爸明白。」然後慢慢地走向樂團,那竟是他們父子最後的訣別。
這一年的十月二十九日,黃貽鈞在給我的一封信中說:「……你懷念洪恩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十年浩劫,死者萬千,洪恩是其中之一。他被害後無人敢去收殮,至今不知骨埋何處?倖存者想去他墓前獻上一朵小小的白花也不可能。他死得真慘!」
兒子陸於為創傷難癒合
陸洪恩被平反昭雪後沒有多久,胡國美便去世了。陸於為雖然回到了上海,仍然生活在壓抑的心情下,沒有多少親友與之交往,而他只是夾著尾巴做人,處處小心謹慎,不敢有半點閃失。直到一九九八年,我才輾轉通過上海圖書館找到了他的工作單位——上海少年兒童圖書館,他負責美化環境,佈置宣傳,平時也常為報紙雜誌畫些漫畫,以增加收入,貼補家用。這時,他已經結婚,並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我最初與他在電話中接上了頭,但是一談到他的父親,我們倆都哽咽語塞。後來,我和家人去看望他們一家,他分外高興,在他們小小的房間裡掛著陸洪恩夫婦的大照片,但是,他請求我不要在他們的女兒面前談論他父親的事。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尊重他的意願,從不在她女兒面前提起陸洪恩。自從與陸於為聯繫上之後,我有機會去上海時,就會去看他,有時我到他單位去,有時一起吃飯聊聊,然而,只要談起他的父親,我們倆都會潸然淚下,沉默良久,感到遺恨無窮,悲哀的心情似乎永遠難以排解。陸於為心中的創傷更是難以撫平癒合。此後,我們也有些書信往來,我並不能給他帶來多少實際的幫助。但是,我希望能讓他感受到還有親人在關心他和他一家,讓他知道,人間不是永遠那麼冷酷無情的,被扭曲的時代總會過去。我們不僅是親戚,更是知心朋友。他在給我的一封信中說:
「我從小孤獨,雖然得到父母的寵愛,但生性極為膽小,又怕事,軟弱,總想家裡有個大姐姐、大哥哥,可以為我分擔憂愁。文革摧毀了我的理想,破壞了我的家庭,到了新疆,在苦難中總算艱難地生存了下來。……現在,回憶往事,最令人忘懷的是父親在家中的最後一段日子。有一次他坐在沙發上,流著眼淚拉著我的手對我說:「於為,我覺得我很痛苦,想要做的事都不能實現。」現在我明白了他追求的是那種輕鬆、自在、民主化的社會模式。如果在今天,他應該是快樂的,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我父親短暫的一生用連環畫的形式表現出來,這將是對我父親最好的紀念與回憶……」(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二日)他也曾向我提到,想給他的父親建一個墓;然而,十年過去了,女兒已經從美術學院畢業,他自己也已經退休幾個月,但是,他的願望似乎還沒有實現,我想,實在也是有他的苦衷吧!?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陸於為夫婦至今沒有將陸洪恩的許多情況告訴他們的女兒。陸於為心中的悲慼永遠無法消逝。他在贈送我的那本上海交響樂團建團五十週年的大型紀念冊中有關陸洪恩的那一頁的一角上錄了四句崔顥的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本來,詩人是抒發其思鄉之愁情的,陸於為卻以此而引發了他對父親的懷念和無限惆悵之情。
陸洪恩得到平反昭雪、恢復名譽以後,有不少人在報章雜誌上撰文悼念他,樂團的一些團員也回憶了在他指揮下的種種趣事,人們喜歡他。正如陸於為所說:「每當阿姨您提起往事,使我常常回憶起父親的影子,就好像昨天的事一樣。父親已經過世多年了,現在還有人在不斷寫文章紀念他,回憶他,充分說明他是一個有魅力的藝術家。今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將越發證明他的人生價值。他是屬於永遠追求個性解放、追求自由的人。」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八日,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特播送專題音樂節目,介紹了陸洪恩的指揮藝術,由曹畏撰稿解說。廣播電視報上還以「芬芳馨郁香如故」為題介紹陸洪恩的指揮藝術。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文革」奪走了陸洪恩的生命,但他生前留下的錄音依然散發著馨郁的芳香。吳基民在一九九三年四月號的《上海灘》雜誌上刊出紀念陸洪恩的文章,其篇首用了屈原《離騷》中的「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多麼氣壯山河的詩句呀!這也反映了人們對陸洪恩一生的評價。歷史是終究不會忘記他的。
回憶往事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讓我將對陸洪恩老師的美好而辛酸的回憶和無限的思念化作一縷青煙,飄向那讓好人得以永生的永遠伴有美妙旋律的天國吧!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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